第91节:出延津记十四(9) 第二天一早,吴摩西收拾行李,离开了郑州。离开郑州不是要躲老高和吴香 香;当然,也是为了躲他们;当初出门是要寻他们,现在寻到了他们,反要躲他 们;就是躲他们,想在郑州待下去,也没必要离开郑州;郑州大得很,老高和吴 香香占住火车站,吴摩西可以离开火车站,另找一个街角谋生;而是吴摩西突然 对郑州伤了心;这就不单是躲人的事了。不但对郑州伤了心,凡是过去待过的地 方,去过的地方,如生他的杨家庄,待过的延津县城,去过的新乡、开封、汲县、 洛阳、安阳,一并都伤了心;同时对寻找巧玲也死了心;吴摩西要离开伤心之地。 这时吴摩西想起师傅老詹生前讲经时说过的一段话,亚伯拉罕离开了本地和亲族, 往神指引的地方去。但吴摩西与亚伯拉罕不同,吴摩西离开本地和亲族,离开伤 心之地,却无处可去,也无人指引。吴摩西再一次感到自己有家难回,有国难投。 这时他突然想起早年的私塾老师老汪,便想去宝鸡找老汪。一是老汪当年也是因 为伤心,离开了延津;虽然两人伤心的事由不同,老汪当年是因为小女儿灯盏死 了,突然要离开延津;吴摩西过去不理解,现在把巧玲丢了,就理解了;虽然一 个是孩子死了,一个是把孩子丢了,但都是孩子没了,两人的伤心也有共同之处 ;老汪当时一直往西走,到了宝鸡,不再伤心;二是在自己认识的人中,别的人 都与自己烦闷的事有联系,惟有一个老汪,与这些无关;见到老汪,不用再解释 过去。于是在郑州火车站打张车票,欲去宝鸡找老汪;一是投奔熟人,马上有个 落脚处;二是像老汪一样,彻底离开伤心之地,对过去有个了断。 待上了火车,虽然年关已过,但车上仍人山人海,拥挤不动。这趟车由北平 开往兰州,在郑州算过路车,车厢里别说座位,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从郑州 到宝鸡,火车要开两天两夜;吴摩西背着行李,在过道的人群里挤着,挨个问座 位上的人,看他们都在哪个站头下车,想找一个在近处下车的,靠着候座位。连 问了三个车厢,不是去潼关的,就是去西安的,或是去宝鸡的,或是去天水的, 要不就是彻底去兰州的;不知他们真要走这么远,还是不愿一个生人挨在身边候 座,故意说谎话骗他。终于,在第四节车厢,问到一个中年男人,这个中年男人 头小,像个鸭梨,正在埋头啃一只肥大的烧鸡;也是只顾啃鸡,随口说自己在灵 宝下车。灵宝虽然过了洛阳,但还无出河南界;候上一天,也就有了座位。吴摩 西便对中年男人说: " 大哥,你这座位我占了,有人再问,你就别再应了。" 中年男人这才回过神儿来,抬起头看吴摩西;因已说过到灵宝下车,不好再 改口,只好不情愿地点点鸭梨头。吴摩西便紧挨着这中年男人站着。中年男人也 是爱说话,也是要找补一下答应吴摩西候座,边啃烧鸡边问: " 你从哪儿来呀?" 因候着他的座位,他问什么,吴摩西赶紧回答什么;于是如实答: " 延津。" 回头一想,又不如实。自己这半年来并不在延津。中年男人: " 延津不挨铁道。你去哪儿呀?" 吴摩西: " 宝鸡。" 这是实话。中年男人: " 干啥去?" 吴摩西: " 投亲戚。" 回答着中年男人的问话,吴摩西突然又想起师傅老詹。当年老詹让人信主, 说的就是这套话;说人信了主,就明白自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吴摩西当初为 了生计信过主,后来又不信了;不管信不信,一个最大的问题一直没解决,就是 到哪儿去。没想到这些话,又在火车上被一个陌生人问到了。这些话问过,中年 男人又问: " 你叫个啥?" 吴摩西这时愣在那里,没有像回答" 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那么利落。一是 半年来,全在外面漂泊寻人,接触的全是生人,没有一人关心他的名姓,也没有 一人喊起过他的名姓;半年下来,自己叫啥,自己一下也有些茫然;二是自己活 了二十一岁,姓名已改过三遍,一开始叫杨百顺,后来叫杨摩西,后来又叫吴摩 西,仓皇之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中年男人见他发愣,从烧鸡上抬起头,不耐 烦地说: " 自己叫个啥,有啥难说的?不是杀了人,逃出来的吧?" 吴摩西" 唉" 地一声长叹。要说他杀过人,他没杀过;但在心里,也杀过几 个;从他爹他兄弟,一直到赶大车的老马,一直到自己的老婆吴香香,还有" 起 文堂" 的掌柜老高。吴摩西张口要解释什么,这时火车要钻山洞,突然一声长鸣, 又让吴摩西想起罗家庄喊丧的罗长礼。罗长礼当年喊丧,就象火车鸣笛一样气派。 当年的罗长礼,是吴摩西在世界上最崇拜的人。听罗长礼喊丧,也就七八年前的 事;现在想起来,却好像过了半辈子。前几年还偶尔想起罗长礼,后来人多事杂, 渐渐就把他忘了。但细想起来,吴摩西从杨家庄走到现在,和罗长礼关系最大。 不是喜" 虚" 不喜实,迄今他还在杨家庄跟老杨做豆腐。虽然他和罗长礼,迄今 还没说过一句话。感慨之下,他又不解释了,答: " 大哥,我没杀过人,你就叫我罗长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