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亲情如血 许非同去找石羽后,辛怡决定到学校看彤彤。 她先到超市买了一大包彤彤爱吃的东西:有巧克力、开心果、果丹皮和炸薯片。 她本想打车。彤彤的学校在郊区,没有直达车,倒两次公共汽车还要走上两站的土 路。出租车都停在身旁了,辛怡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舍得。挥挥手让出租车走了。气 得那个司机探出头来骂了一句:“不打车。乱招什么手?你当你是乐队指挥呀!也 配,嘁!” 辛怡抱歉地冲司机陪着笑脸。 公共汽车上人很多。辛怡怕把薯片挤烂了,便顶在头上,惹得别人直拿白眼看 她。那意思是,至于吗,不就是两包薯片吗? 辛怡不在乎,为了女儿她什么苦都可以吃,什么屈辱都可以受。想起来,这一 辈子她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女儿了。俗话说怀胎十月,可是女儿不到九个月就落地 了。原因是她在分娩的前两天,帮助一个行动不便的孤寡老太太洗了一次头。老太 太曾是许非同的房东,对许非同一向很好,病在床上几个月,头上都长了虱子。她 在北京没有亲人,视许非同如己出,就托人捎来信,让你的婆娘给我洗个头吧。许 非同想起老人对自己的种种好处,又看到老人晚年的凄苦,不禁落泪。就打发已有 了个月身孕的辛怡去了。辛怡蹲起蹲下。忙活了一个多小时,给老人洗了头,没想 到回来的第二天肚子就突然痛了起来,许非同用自行车把妻子驮到医院,还没进急 诊室,羊水就破了。因月份不足,先天营养不良,彤彤小时候没少闹病。上小学以 前,每年都得一次肺炎,打针打得胳膊和屁股上没一块儿好地方。因为辛怡和许非 同工作忙。辛怡的父母也没有退休,彤彤从托儿所到幼儿园一直是整托。上学后。 脖子上就拴了一把钥匙,孩子懂事,怕父母操心,下学就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 好容易女儿上了初中,本该让她享受一下家庭的温馨了,因为身陷股市,家里又硝 烟不断,彤彤没有过过几天风轻云淡的日子。 辛怡来到学校,已近中午了。铺了胶皮地毯的操场上,有的同学在打篮球、踢 毽子,还有一群同学敲着饭盆向食堂走去。辛怡问一个梳了马尾巴的女同学,认不 认识彤彤。马尾巴用手一指一座浅灰色的六屋砖楼,她呀,在宿舍呢,二零一室。 辛怡来到二零一室,屋里没有其他人,只见彤彤正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敲击键盘, 一见辛怡,彤彤忙用鼠标点出桌面。 问您怎么来了,妈。 辛怡把东西放在桌子上,说我来看看你。 彤彤有些狐疑地望望辛怡,问是不是因为股票又和爸爷吵架了? “没有。”辛怡掩饰地站起身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别骗我了,没吵架,你的眼睛怎么又哭肿了。” 辛怡眼圈一红,没有说话。 彤彤起身抱住辛怡的肩头,说妈,股票咱们不再炒了,行吗?您没听人说过吗, 这世上有两样东西不能沾,一个是赌场,一个是股票。 辛怡回过身,轻轻拢了拢女儿额前的秀发,慈爱地望着女儿:“彤彤你还记得 小时候送你上幼儿园,你抱着妈妈的腿哭着喊着不松手的情景吗?” “妈,您别打岔,这股票以后咱们不炒了行不行?您说。” 彤彤摇晃着辛怡的肩头,目光里充满期待与无奈。 “不炒了,真的不会再炒了。”辛怡一把抱住女儿。把脸紧紧贴在女儿的脸上, 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彤彤大了,懂事了。妈妈不在你身旁,你要学会照顾自己, 你爸爸身体不好。 你也要知道心疼爸爸。懂吗?“ “妈,您这是怎么了?” 彤彤还要说什么,门“啪”一声被推开了。马尾巴风风火火闯进来,大声说, 学校舞蹈队排练,老师叫我喊你去!见到辛怡,马尾巴有些不好意思,阿姨,你是 彤彤的妈妈吧?要不。 我去给彤彤请个假? 辛怡忙松开女儿,背过脸擦了擦眼睛说,不用了。我这就走。临出门又回过头 对女儿说,我走了,彤彤,星期六妈妈给你做清蒸黄花鱼,好吗? 离开了女儿的宿舍,辛怡悄悄站在楼角,目送着彤彤的背影在自己的视野里一 寸一寸地走远,心也随着女儿的脚步被一寸一寸抻长。当女儿的背影终于消失在学 校教学楼的玻璃转门里时,她的心也被扯断了,浑身无力,顺着楼角坐在了地上。 一个路过的学生过来问:阿姨,您需要帮助吗?辛怡摆摆手,挣扎着站起来,稳了 稳神,才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学校。 在学校门口的小摊上,她买了一份三块钱的盒饭,吃完了。又挤上公共汽车去 看母亲。母亲住在团结湖的一处居民小区里。这是朝阳区的模范小区,一条条方砖 铺地的小径纵横交错,把一幢幢楼房连接起来。小径旁,是一排排塔松和一块块鲜 嫩的草坪,草坪被一尺高的铁护栏围着,走不多远便有一块做成小兔或小狗形状的 木牌插在草坪上,上面写着:小草在睡觉。请勿打搅。几幢楼的中间,还修建了一 座街心公园。靠近大门是儿童乐园,往里再走十几步便是健身园。 辛怡走在小径上,离老远就听到一阵类似于庙宇中拖着长腔的诵经声。清一色 老年妇女。她看看表,是下午两点,就直奔健身园而去。这是每天午饭和晚饭后母 亲必修的功课:和一帮老太太在练一种什么健身功,据说能使浊气下降、清气上升、 祛病驱邪,延年益寿。辛怡对这功法实在不感冒,总觉得有些旁门左道的味道,但 一想甩甩胳膊,晃晃脑袋,对身体总是无害。也就随母亲去了。再者说,母亲自工 厂退休后,找点事情做。精神上也算有了寄托。 健身园里。十几个老太太正围成一圈,闭目仰脸,双手前后甩动,口中念念有 词。 母亲果然置身其中,并且似乎还处于领诵的位置:注意! 心要静,气要平,去除杂念,精力集中。来,重新开始:思、维、沟通——。 老太太们齐声跟上:心、情、舒畅,超、常、能量——就、在、身旁…… 辛怡站在一旁耐心等待。她知道这几句话周而复始要念上几十遍。望着母亲陶 然的神态。辛怡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记得母亲把许非同领进家中,悄悄问女儿 感觉怎么样时,自己和许非同牵着手在婚礼上向母亲深鞠一躬时,老人也是这样的 神态:满足、欣慰,流淌着像浓浓的蜂蜜一样的幸福感。可那时的母亲还年轻,五 十岁不到的生命像一本正读到一半儿的书。更为精彩的篇章还在后面:像一条刚刚 汇人大河的小溪,更为畅快的歌唱正在开始。可眼前的母亲呢?俨然已是一位迟暮 岁月的老妇人。体态臃肿、白发如雪。时光真像一个贪婪的蚀虫,于不知不觉中竟 将人的生命之树慢慢蛀空。又一想。晚年母亲还有这样一份满足与幸福,自己呢? 不由悲从中来。眼眶突然就湿了。 母亲已睁开眼,见到辛怡很是意外。哎,你怎么来了?辛怡忙忍住就要落下的 泪水,说下午没事我过来看看。母亲没有察觉到女儿的异样。走过来有些得意地说, 今天十五楼的雍姐有事,让我领着姐妹们练,怎么样,你看你妈还像那么回事吧? 辛怡忙点头,说像,像,当年的工会主席干这点事还不是小菜一碟!母亲很受用地 打了辛怡一巴掌,然后接过辛怡手中的提兜问。这是什么东西啊。怪老沉的。辛怡 说是六必居的黄酱。您和我爸不是爱吃炸酱面吗?我想给你们炸出点酱。 好家伙,母亲张开提兜口看了看,这得有十几袋吧,够我们吃一年的了。辛怡 说,我工作忙,以后可能没时间总过来看你们了。母亲瞪一眼女儿,嗔怪地说,忙, 忙。再忙不也在一个城市里住着。又不是离着十万八千里! 辛怡跟母亲回到家,父亲一个人在客厅里看电视,见到辛怡只嗯了一声。父亲 退休前是一家出版社的副社长,为人严谨,不苟言笑,从小对辛怡管教甚严。上小 学三年级时,辛怡有一次和几个同学去游泳,为了省下钱买一根冰棍,躲在大人身 后逃了票。这件事被小伙伴无意中告诉了父亲,一向反对棍棒教育的父亲勃然大怒, 抬手就给了女儿一个耳光,并给了她五分钱,叫她马上去打一张票,还跺着脚说, 蚁穴虽小可溃千里长堤,你今天贪图五分钱的小利,明天就可能贪污五万、五十万! 辛怡从小对父亲敬畏有加,参加工作后也时刻记着父亲的教诲,从未动过公家一根 草棍。眼下怎么就利令智昏。私自动用四百万公款炒股,以致深陷其中无力自拔! 扪心自问,辛怡自觉对钱并无太多的欲望。 她是那种贤妻良母型的女人。钱多多花,钱少少花。只要有女儿天真的笑脸可 以抚摩,有丈夫宽厚的臂膀可以依靠,有钱没钱并不重要。细想起来,所以走到这 一步,或许是太爱许非同的缘故。许非同天性善良,谈恋爱时常有脏兮兮的小孩把 一张纸条递到相偎而坐的他们面前。上面无非是家里发了大水需要救助,亲人病危 无钱医治等等一些理由。许非同也知道,指使他们的大人也许就躲在不远的树后, 但他每次还是掏出一两块钱递给孩子。他说,人最珍贵的就是自尊。当一个人手心 向上时,就已经丢弃了自尊,作为一个同类还能无动于衷吗?辛怡有时也觉得他的 理由有些迂腐,但也恰恰是这迂腐所折射出来的善良使她心动。结婚后两人晚饭后 出去散步,他们兜里常备一些零钞,以备沿街乞讨的流浪者索要。散步时许非同爱 异想天开,常常孩子气地指着路旁的高楼说,这座楼要是我的就好了,我要让所有 的流浪者每人都有一间房子住。他还爱幻想自己有了很多很多钱。说那时候我们就 站在这儿,给每个过往的穷人一张百元大钞。你说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正因为这 样,当她把许非同十几年辛辛苦苦攒下的一点血汗钱大都赔于股市时,心中便觉得 愧疚、自责,她是多么希望许非同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大街上发钱不过是笑谈,但 有了钱,建一所希望小学,救助一些贫困儿童却是可以做到的。 辛怡一遍遍地问自己,凤凰科技第一次买进后,不是还有过一个百分之五的升 幅吗?二百多万。就是十多万的收益。那时候如果全身而退,损失就打回不少了。 许非同不知道,自己是很清楚的,为什么还想着再捞一点,以致深套其中,又动用 二百万公款人市!如果那个时候抽身股市。何至于有今天啊! 辛怡突然想起来了父亲小时候给她讲的一则伊索寓言。 一只猫变成了一个女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餐桌前,但当一只老鼠出现的时候。 她就情不自禁地扑了上去。 父亲讲完这则寓言后说:人的天性是很难克服的,它可以在你警惕的时候潜伏 下来,当你放松时又溜回来。所以幸运的美德是节制。一个人要懂得节制,节制自 己的欲望,节制自己的贪婪!并且。时时也不能松懈! 想起往事,辛怡恍如梦中。面对父亲更是羞愧难当。她想。如果一辈子清正廉 洁的父亲知道了女儿犯下的罪孽…… 她不敢往下想了。冷汗从她额上一层层渗出,像是把她体内的活力一齐带出了 一样。辛怡感到浑身发软,坐在沙发上闭着眼待了一会儿,才渐渐又有了一点气力。 母亲在厨房里忙着炸酱,一股香味在房间里弥漫。 “辛怡。非同怎么没一起来?他现在忙不忙?” “忙。他正在筹备出画册呢!” 辛怡强打起精神,一边回答母亲的问话,一边起身到小立柜前打开磨砂玻璃的 拉门,拿出一副理发用具,对父亲说,爸。我给您理理发吧。辛怡刚参加工作的时 候在理发馆学过徒,后来考上大学学了企业管理,但理发的手艺一直没扔。前些年。 父亲的头基本上被辛怡“承包”了,这些年因为事情多,加上心态不好已很久没给 父亲理发了。 老人摸摸头。有些意外地望望女儿:“给我理理发?好!那就给我理理发。” 辛怡捏捏推子,因久未使用已有些生涩,她上了两滴机油。又使劲捏了几下, 便为父亲围上围裙,小心翼翼地理起来。 “彤彤的学习怎么样?”母亲走出厨房,问辛怡。 “我刚从她们学校过来,彤彤挺好的。” 辛怡轻轻用梳子梳着父亲花白的头发。记得前些年给父亲理发时,老人的头发 还像一把刷子,又硬又密,间或有一些白发,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现在呢,头发 已经脱落了许多,借着日光,可以清楚地看见油光发亮的头顶。不但头发稀疏了, 老人的胡须也没有了先前的坚硬和浓密。软塌塌地贴着下巴和两腮,像是一片荒地 上长出的茅草。闭上眼。父亲用硬硬的胡碴在自己稚嫩的脸上磨蹭的情景恍如昨日, 父亲如洪钟一样的笑声犹在耳畔。那时小,还无法体会到父亲的一片舐犊之情,现 在自己也有了女儿,才理解了父母给子女的爱原本是那么深厚,那么无私。 “爸、妈,彤彤这孩子身体比较弱,以后你们要多照顾她。” “看你这话说的,好像彤彤不是我外孙女一样。”母亲忽然做出一副神秘状, 说:“十五楼雍姐的女儿在协和医院当大夫。我已经托她了,什么时候有新鲜的胎 盘球蛋白,给彤彤打一针。据说,那东西大补,能增强人体的抵抗力!” 父亲抬头瞪了母亲一眼,嘟囔了一句:“人血制品不要随意打,传染病!” 辛怡一走神,推子夹住了父亲的头发,老人唉哟一声,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