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雨丝骤断,明月重现。因为夜的浓重,才显出月的明亮。我抚摸着胸口,里面 飘出腐烂的气息。如果人的内心世界也被夜色笼罩,那燃烧的欲望之火就会被误认 为是心中的月亮。在阴冷的月光下,色彩斑斓的毒蘑会从心灵的最深处钻出。 对于新婚的张局长来说,倒霉的事并没有完全结束。丧妻,丧子,人生的两大 悲剧都被他赶上了。丧妻可以再娶,丧子则是整个世界都无法置换的事。他的精神 被摧垮了,十天老了十岁,如果仅仅是身体的衰老还可以勉强支撑着,有那么多不 服老的故事到处流传,问题是他的精神状态已类似于老年痴呆症。他可以坐在一个 地方半天一动不动,对别人的问候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精神状态显然已不适合担任一把手的重任了。何局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 要我陪张局长到医院做一次全面检查。他特意强调,让医生仔细检查有无器质性的 病变。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像两只放光的小灯泡。我想,何局长的意思很明确,如 果是器质性病变导致张局长的精神萎靡不振,那革命重担就得需要另有人挑了。 让张局长让位,就可以腾出一个局级位置,这对我无疑具有巨大的诱惑力。我 理所当然地认为,张局长歇菜后,何局长就可以扶正,我就可以顺利升迁。他扶正, 我升迁,符合逻辑。何局长没有给我什么承诺,但他的眼神里面燃烧着希望之火。 这希望不仅是属于他的,也是属于我的,否则他就不会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密谈, 并对我委以重任了。 因为有巨大的诱惑,所以才有十足的动力。我带着张局长去了北京医院。北京 医院的神经科专家提供了病人没有器质性病变的诊断结果,他们认为病人情绪低迷、 反应迟钝的病状,是精神受到极度刺激后的正常病理反应。他们建议病人暂时离开 现在的生活环境,在新的环境中经过一段时间疗养后,会慢慢恢复正常的。我问大 概需要多长时间,医生没有给出确切的时间表,说可能是俩月,也可能是两年,主 要看病人自己如何调整心态了。 这样的诊断结果令人心存恐慌。无论是两个月还是两年,张局长的精神状态恢 复正常后,就要回到原位,问题的关键是,如果他的病有恢复的希望,他可能根本 就不会离开局长的宝座,而所有盼望他离开的人都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既然他已经 踏上了通向混沌世界的不归路,就应该往前一直走下去,没理由再返回来。为了进 一步确诊,有必要到专科医院进行复诊。在请示了何局长之后,我带张局长去了安 定医院。 在这家诊断和治疗精神病的权威医院,我们得到了新的诊断结果,张局长已患 有轻中度精神病。最直接的表现是,他对医生的询问不理不睬,手里拿着儿子的照 片盯着看,脸上的表情时悲时喜,好像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儿子的这张照片了。医生 建议他留院治疗。他的新婚妻子丁亚兰已早他一步住进了安定医院,我去看了她, 她已经能笑了,只不过她的笑来得莫名其妙,给人一种发傻的感觉。 我把安定医院的诊断结果交给了何局长。两个星期之后,在全局处以上干部会 上,何局长宣布了市委组织部门关于局领导工作的调整决定。张局长离职休养,由 何副局长接替张局长的工作。我注意到,在何局长念调整决定时,他名字后面的 “副”字没有去掉。这太令人扫兴了,也就是说,张局长虽然离职休养了,但并没 有把正局长的身份去掉,何局长仍然是副局长,局级领导干部有缺位但没有空位。 这个结果对我向局级干部的挺进是个不小的阻击。组织部门好像早已看出某些 人想利用张局长所遭遇的意外来达到个人目的的卑鄙企图。梦想依然是梦想,而残 酷的现实是我每天还必须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地干综合处处长应该干的所有琐碎的 事,这些事就像家庭主妇所面对的家务事,没完没了。 按照局领导新的分工,新办公楼的建设工程由马局长分管了。他在办公室里放 了一套工作服和一顶安全帽,依仗他年轻、身体好,经常亲临施工一线,办公室的 灯光也是最晚一个熄灭,把一个局级领导干部的形象树立得格外高大。 马局长接手建设工程两个月后,他交给我一份报告,让我下班之后亲自用电脑 给他打出来。当我坐在电脑前开打的时候,被报告的内容吓了一跳。原来这是一份 揭发材料,揭发的是张局长受贿的情况。有事实阐述,有证明材料,我粗粗算下来, 张局长共接受施工单位三笔贿赂,总金额为八万三千块钱。此外,有五百万左右的 施工材料是他儿子的公司负责提供的,而他儿子的公司并不是建材公司,不过是为 建材公司作中介而已。面对揭发材料,我忽然明白了张局长为什么以一局之长的身 份,非要抓建设工程这项具体工作不可。原来这里面有卤可赚。按理说他不该如此 糊涂,兔子不吃窝边草,想赚钱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我估计在张局长的如意算盘里 面,肯定没有算出他儿子会提前走人这件事,当漂漂亮亮的新办公大楼耸立起来以 后,在人们的赞叹声中,私下里赚的黑钱会稳稳落挺。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勤奋的 马局长在劳碌之余抓住了张局长的狐狸尾巴,精神几近崩溃的张局长,还将面临牢 狱之灾。 在我把报告打完正在往外输出时,真是无巧不成书,何局长进来了。往常他是 下班就走的人,不知今天他为什么在下班两个小时后会突然出现在我的办公室。我 精神紧张、脸色尴尬地望着他,希望他不要走到我身边,不要发现马局长和我之间 的秘密。马局长把如此机密的事交给我办,特意嘱咐我在下班时间干,估计是要防 备包括何局长在内的局里所有的人。 可能是我的异样表情引起了何局长的怀疑,他不仅走到我身边,而且拿起了刚 输完的揭发材料。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就像行窃时被人当场抓获的小偷,以为世界 要崩溃了。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何局长看过材料之后又放下了,什么也没说, 拍拍我的肩膀就走了。他离去的背影像个问号,在他的身影消失后,这个问号还在 我眼前跳来跳去。 这个问号一直跳了十天才变成了句号。经市人事局的批准,张局长的提前退休 报告被批准了。他的退休报告是何局长让我代写的,至于怎么让他签的字,我就不 得而知了。何局长没有顺理成章地成为一把手,排名第三的黄局长被任命为局长, 何局长退回到原来的位置。这一进一退,看似变化不大,但等于是把何局长这辈子 的升迁之路断掉了,他不可能在行政职务上更有所作为了。这个决定宣布之后,他 忽然得了心脏病,住进了医院,而且一住就是三个月。等他出院后,人居然胖了一 圈,陪伴他多年的烟瘾也戒掉了,还学会了打太极拳,细心的人发现,他生出了许 多白发,而他并不想掩饰,在一头华发的衬托下,他的面孔看上去比较慈祥了,如 果他要是提一个鸟笼子,更像一个在林中遛鸟的与世无争的老人了。 黄局长上任后,没有像楼局长那样刮一场风暴。他是个外表温和的人,施政手 段也是和风细雨式的。但是经过一段时间后,我发现全局所有的工作都在按照他的 意图进行,他像一只蜘蛛一样,在不停地吐着柔软却坚韧的丝线,让他所管辖的一 切都粘在了不惧狂风暴雨的蜘蛛网上。 副局长的位置终于空出一个来了,市委组织部在任命黄局长的时候,没有同时 任命一个副局长。这个位置如同近在咫尺的诱人蛋糕,能够激起人的无限遐想,但 因为不是我伸手就能够获取的,我虽然垂涎三尺,却暂时毫无办法,只能用更加勤 奋的工作,向局领导,特别是向黄局长证明我的水平能够胜任这个位置。它应该非 我莫属,全局没有一个处长有资格和我争夺这个宝座。为什么不赶紧让我坐呢?悬 空状态是对政府管理资源的浪费,有合适人选而不用,真让人不可思议。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高处长忽然冒出来要和我争夺副局长的宝座。我这个昔 日手下,没有先来后到的意识,想把排在他前面的我挤掉。他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 出色,在市委组织部的同志找我谈话前,我没发现一点迹象。我一直认为全局只有 我是副局长的候选人,组织部门根本就不可能考虑别人。听说组织部门要找我谈话, 我以为是通知我荣升了副局长的宝座。忽然听到了高处长的名字,采取的又是组织 部门征求意见的形式,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这太令人奇怪了,以至于我半天没有 反应过来。 “不会没有一点看法吧?”组织部门的同志一脸诚恳,鼓励我多少说点什么。 “看来你们是要提他了?”我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质问对方。 “这不是你关心的事,我们只想听听你对他的看法。你们曾在一个部门工作过, 对老高同志应该有比较深入的了解。” “他嘛,怎么说呢,还可以吧。”我寻找着不带感情色彩的中性词,企图掩盖 我内心的失望、愤怒、不安、恐慌等多种情绪,给人以客观评价的印象。我的情绪 在我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早已山崩地裂了。提副局长应该首先考虑综合处处长,这 是多年以来不成文的惯例,怎么到我这里就不讲惯例只讲特例了。高处长怎么能和 我比呢?他是工农兵学员,勉强算作大专学历,写不能写,说不能说,比我差了不 止一个档次,而且他当处长时间也比我短,组织部门又不是白痴,为什么会选他不 选我呢? “请说具体一些,比如德、勤、绩、能等方面,能否胜任更高一级的职务?” “你们应该了解啊,否则你们提拔他的依据是什么呢?”我知道和我谈话的是 个处长,年龄至少比我小十岁,我没必要依照他的意思说我不想说的事。 “我们了解是一方面,听取群众的反映是另一方面,只有上下结合,才能比较 全面地考察干部。” “我可以帮助你们了解一下,然后再把意见反馈给你们。” “不用你去了解,你只需要把你的意见告诉我们就行了。” 我的意见?我的意见你们是不会听的,我根本就不赞成先提高处长后提我的安 排,应该调过来,最起码是同时提拔。当然,一个处长是无法决定提拔谁的,是处 长上面的人,或者再上面的人,才能对局级干部的提拔说上话。高处长作为一匹黑 马杀出来,多半是某个伯乐看上他了。这个伯乐是谁呢?面对处长那双期待的眼睛, 我的脑海里迅速掠过在B 市工作的副部级以上的高层领导,突然,画面定格了,市 委副书记熊林涛占据了我的整个脑海,没错,就是他,高处长原来工作单位的党委 书记,现在主管市委组织部,由他来安排高处长提拔这件事,还不是小菜一碟?什 么德、勤、绩、能,还不是老上级的一句话?我没后台,我上大学之前的老领导, 现在是个退休的矿工。当初我极力把老高从企业调出来,没想到给自己调来了一个 竞争对手,而且他显然已经战胜了我,过不了多久,我就得叫他高局了,而他可以 堂而皇之地称呼我为小宋,并靠他的权力把我支使得团团转。 明白了高处长的背景,我的不满变得微不足道了,再说什么难听的话,等于是 给自己找不自在。于是,我在浮躁的心上压了一根定海神针,扫去脸上灰色的表情, 对着处长侃侃而谈,为高处长大唱赞美诗。年轻的处长频频点头,脸上像洒满了金 色阳光。一个普通的人,在遭遇突发事件而做出正确选择后,都能在他身上挖掘出 许多动人的故事,更别说一个五十岁的处长了。把芝麻说成西瓜,是文人的专长, 我是文人,口吐莲花是嘴到舌来的事。送走市委组织部的同志后,我立即着手对高 处长进行调查,如果被我抓住什么把柄,哪怕只有蛛丝一般细,那就对不起了,它 会变得像绞索一样粗,绞断高处长升迁之路。 下班后,我把小姜约到西直门的一家餐馆。她家住在附近。开始我们只是随便 聊天,因为有共同工作的经历,可聊的话无穷无尽,渐渐地,话题集中在高处长身 上。我引导小姜,希望她讲讲高处长身上有无致命的弱点或者是错误,这是我所需 要的。没想到,她对高处长的评价很高,认为他是个干实事的人,非常踏实,而且 虚怀若谷,在每个人身上都能找到值得他学习的长处。 在小姜这里我没找到所需要的东西,我打电话给小鲁,想约他谈一谈。他在李 凯那里干得热火朝天,打造出一个赫赫有名的职业培训集团。作为集团老总,他没 有闲聊的时间。他在电话里问我有什么指示,电话里是否可以解决。我相信他不会 背叛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他给过高处长好处费没有。他对我的问题颇为吃惊,说我 的问题太露骨,像是在搜集黑材料。我只好撒谎,说是奉命行事。他说,他离开局 里后就没有接触过高处长,民办培训学校的管理权已放给各区县,有事只需要和学 校所在区县的劳动部门打交道就行了,不需要和上面沟通,所以他没和高处长联系 过,好处费没必要给,即使给也给不到高处长的手里。 不管我的目的是高尚的还是卑鄙的,我的调查无疾而终了。看来我只有接受这 个现实,就是我的昔日部下要当我的领导了。 半年过去了,高处长依然是高处长,我一了解,原来在两个月前,熊林涛副书 记退休了,把老部下的事搁下了。我不知道高处长心里有何感想,要是换上我,经 历如此折腾,肯定要休养生息一段时间,这种提而不拔的做法,对人的精神刺激, 绝不亚于经历一次恐怖事件。高处长从外表上看变化倒不大,依然是上班来下班走, 低头不见抬头见,高处长还是我所熟悉的高处长,没有变成陌生的高局长。 杨倩的职务又升了,当上了政策法规司的司长。她好像具有强大的上升能力, 不需要自己操心,到了一定时候,自然上升一个台阶。我和她生活在一起,却怎么 也学不来她的升迁秘籍。她是一个好母亲,让女儿长在心尖上;她是一个好妻子, 对我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她还是一个好领导,在K 部司局级干部考核中,她连续 几年名列前茅。可是,我真看不出她身上有什么独到之处,不过是一个有风韵和品 位的知识型职业女性。 在高处长有可能被提拔的时候,我把满腹委屈倒给了她,想让她指点迷津。我 已经四十五岁了,正处在干事业的壮年时期,没有青年人的盲目,没有老年人的暮 气,成熟、干练、稳重是我履行职责的特点,我没有理由不大干一场,不给我机会 实在令人愤怒。 “有什么可生气的?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把它看轻一点,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你这把年纪,最主要的是要有个好身体。”她对我追求官位的热情已失去了热情, 似乎没有体会到我的水深火热,更关心我的身体。 “我比老高不知要强多少,他就因为有人,所以才被重视,我要是有人,也早 上去了。提拔你的那个副部长,这么多年了,还是副部长,也够没出息的。她要是 当个正部级干部,多少也能关照我一把。”我对自己的才能丝毫不怀疑,我缺的只 是伯乐。 “人活着不能只为当官,在你这把年纪,如果压力过大,很可能要出意外的。” “我当官是为了充分实现自己的价值,不仅仅是为了面子上好看。我的身体没 问题,出不了意外。” “把你的远大理想收一收吧,又不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了,还为这些事操心, 你可真够累的。” “你是不操心,当了正司局级干部,将来还有更高的职位等着。我不知道我比 你差在哪了,可就是上不去,真是见鬼了。” 见鬼不见鬼,我还得老老实实地干。高处长半年没动静,重新燃起我的希望。 已经给高处长一次机会了,幸运之神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现在机会应该转回来和我 拥抱。 “我估计老高不行就该考虑我了,再不考虑我就实在没道理了。”我把心里重 燃的希望告诉了杨倩。 “他不行不等于说你行,这是两码事。第一,副局长这个空缺不一定马上补, 甚至可以长期处在空缺状态;第二,要补的话,不一定非在你和老高两人之间选择 不可。”杨倩冷酷地说。 “不管怎么说,我都有机会,有机会就有希望。人应该为希望活着,你说是不 是?” “你这叫一意孤行,自讨没趣。”杨倩为我下了结论。 不管她下什么结论,我每天上班的最大期望就是等待市委组织部的同志来找我 谈话。每一个陌生人的出现都会被我误认,每一个电话的骤然响起都会被我误听, 我在折磨着自己,毫不吝惜地折磨着。这种折磨的最直接效果,是我身上的肉渐渐 消失,我竟然变瘦了。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市委组织部的同志一直没来。我 的望眼欲穿变成了心灰意冷。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