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切都重新开始 早上起来,南阁照例先端上脸盆去厕所蹲着。边蹲边想着昨天晚上的事。总 结起来,昨晚一共发生了两件和自己有关的事,一是晚报的李离让他看见了一个 新的就业机会,虽然不知道会不会因此而报销他的假期,但是给了混沌中的他一 线光明;二是他酒壮熊人胆,正式向段玉“表达”了爱意。前一件事能不能成那 就不是他能说了算的了,因此他也不用费心去想它,而后一件事却必须有个起码 的态度,是就此不再见她,以掩饰自己酒后的错误呢,还是就坡下驴与之确立恋 爱关系?这在他成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自己和女人的关系总有些不正常呢?先是和比他大8 岁的贾圆通奸, 现在又去招惹一个自己并不敢去爱的“职业卑微”的小姑娘,而且又是在失业之 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从厕所出来,在公共水池的水龙头下接了一盆冷水, 开始洗脸。 住在水池旁边那屋的那位先生又出来洗他的乌龟了。那乌龟搁在一个剪了顶 的食用油桶里,他把龟拿出来,在水龙头下为它刷背,那仔细的模样,像是一个 女人在为自己的儿子擦洗身子。这个人,南阁刚来的时候曾问过他是干什么的, 他说:“没工作了。”那么,就是下岗了。不过他那虽然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的 老婆还是每天都骑着自行车去上班。南阁想,照这样下去,这女的恐怕迟早会有 外遇。下岗了,时间多的是,乌龟先生除了玩龟之外,还玩彩票,什么体彩、福 彩、四花选四,每天都要和住在对门的那位老头相互探讨、研究。不过一年多了, 他好像并没有中过50块钱以上的。那么,他一直以来都是在靠老婆养着,这不就 是在吃软饭吗?忽然一转念,想到自己如今也已财源尽无了,要是李离那头儿没 戏,而自己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是否会靠着贾圆的接济来过活呢? 他不由脸红起来。 “你见过乌龟尿尿吗?” 南阁转过脸去,见乌龟先生正提着乌龟看着他。 “啊?”南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这样敷衍道。 “乌龟也会尿尿。”乌龟先生说。说着在手中把那龟翻过来,将水龙头一开 一合。 水柱往乌龟肚皮上一落,那龟的尾巴处“刷”地射出一股白水来。 乌龟先生每开关一次水龙头,那乌龟便尿一次。他像生物课上那给学生做实 验示范的老师一样耐心而循循善诱,向南阁全程演示了几遍人工催尿的神奇反应。 “乌龟怕冷。”作为解释,他这样说道。 回屋的时候,南阁一直在笑,对这个世界的幽默感赞叹不已。 然而,乌龟先生虽然无聊,尚有乌龟可以借以自慰,而自己现在又能干些什 么呢?收拾完毕,南阁坐在床上发呆。 找工作去吗?刚把工作辞了,干嘛又要着急于作茧自缚?……给段玉打个电 话! 刚想到电话,手机就响了。 “喂,南阁,我明天要陪我儿子去上海会他的网友,估计得去好多天,嗯…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你要好好照顾你自己。”贾圆说到后来就开玩笑似地发起 嗲来。 “什么?你儿子不是才7 岁吗!” “7 岁怎么啦?人家小姑娘专门打电话来邀请我儿子去呢!那小姑娘长得还 挺漂亮,哪天我把她的照片拿给你看。” “哦,你倒要当婆婆了!” “讨厌!你才当婆婆。” “好玩死了。” “什么好玩?” “你儿子够早熟的。” “聪明嘛!挡不住。” 南阁“哈哈”大笑起来。 “行了,不跟你说了,想我了给我打电话。” “现在就想你了,你过来吧。” “讨厌,现在没时间。挂了啊。” 挂了电话,南阁又开始发呆。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已经快10点了。心中 实在空虚,又惦念起段玉,便给她拨了电话过去。 “段玉今天出去了,没上班。”一个女声在电话那头说道。 “她请假了吗?去哪儿了?” “她来了老乡,陪老乡出去了。” “她什么时候回来?” “就请了一天假。你有急事吗?要不你呼她吧。” “她呼号多少?” 记下了段玉的呼号,南阁开始想像这个来找她的人是个什么样子。但很快就 觉得无聊了,于是下得楼来,漫无目的地朝街上走去。 无处可去,便想到了洪州一中的大操场。不知道这会儿有没有人在那儿踢球。 经过精彩美容院时,南阁特意朝里面巡视了一回,段玉确实不在。于是心下 又多了几分失落。 操场上没人。太阳太毒了,教职工的小孩们不会来拼命。不过操场边上正在 施工的那座教职工宿舍楼却很热闹,工人们在太阳底下,像栖于大树的小鸟般活 动着,让南阁备感羡慕:他们在创造啊,一座从无到有的大楼,是在他们手中实 现的。于是就羞愧于自己的碌碌无为,觉得此时蹲在地上的自己,像个昆虫。 忽然身后响起了一声野猿似的厉嚎。南阁回头看去,却见一个很斯文的年轻 人正在操场边上散步,不时地往篮球馆墙边的树丛里看上一眼。看不出声音是从 哪儿发出来的。于是便回了头。刚回过头来,那声音又在背后响了一次,而且还 伴着树叶的“刷刷”声。这回南阁不再回头去看,确定这声音便是那个年轻人发 出来的。也许是失恋了,南阁想。他站起身来,从学校西门走了出去。 还是无处可去。虽然早上没吃饭,但是由于天热,一点食欲也没有。不过总 该补充点了。肚子不饿,不就表明身体不需要养份。夏天啊,就应该按“时间” 吃饭,不管多么不想吃。总不能因为胃脏麻木而让整个身体枯萎。在路边的报刊 亭买了份《南方周末》,转进了一家兰州牛肉面馆。 要了碗面,坐下来看报纸。面端上来后,他盯了一眼那服务员,忽然想到, 如果自己是他的老板那会怎样呢?也就是说,如果他能在这洪州市里租一间店面, 开个小饭馆或者杂货铺什么的,是不是会过得很滋润呢?别无所求,只要这店铺 能养活自己,并且有富裕让自己去交女朋友就行了。 其实他有个老乡就在洪州市做小买卖,姓郭,名升,比他大两岁。在南阁上 高三的时候,郭升在洪州财专读大一。有一回郭升去他们学校为财专成人教育学 院招人,每说服一个毕业生,可从该生的学费中抽取50元作为酬劳。南阁不知道 他到底说服了几个,但和他同班的一个女生却是自此心动,紧紧追随了郭升四年, 直至郭升和别人的儿子满月之后,她才结束了其为人情妇的生涯。为了摆脱她, 郭升花了两万块钱。南阁觉得不可思议。这种故事发生在他的身边,太意外了。 一个是他的同村老乡,一个是他的来自外地的同班同学,他们之间,这阴错阳差! 这世界的幽默感又一次袭击了他。 忽然想到好久没有给家里打过电话了,他放下筷子,掏出手机来拨通了家里 的电话。 “妈,嗯,我挺好。我们还要开补习班,不能回去。”他说。鼻子莫名其妙 地有些发酸。 “你七舅舅找你了吗?”妈妈问道。 “什么?他找我干什么?”南阁有些意外。 妈妈的声音忽然就有了些哭腔,还带着点怒气。“你七舅舅不学好,又和别 人打架,把人家捅了一刀,现在人家正在抓他呢。他问我要了你的电话号码,说 要去找你。我现在才反应过来,你可别理他啊,他要给你打电话,你就说你出差 了,不要见他。” 南阁皱皱眉头,说道:“人怎么样了?捅死了没有?” “没有。不过人家报了警啦,一定要让他坐牢。你可别见他啊,别让他拖累 了你。” “没事儿,我知道该怎么办。”南阁道。又问了一些家里的情况,他挂断了 电话。 这个七舅舅比妈妈小着十七八岁,初中没念完就跑出去学武术,后来一直跟 着一个地方剧团当武生,到处跑。快三十岁的时候才回到家里,让家里给他张罗 了一门婚事,自己在当地火车站干起了开摩的拉人的活儿。由于自己也一直在外 面上学,南阁和七舅舅没见过几次面,但是他对七舅舅这个人却很感兴趣,认为 他十分富有传奇色彩,所以对这个舅舅还有一些亲切感。但是他不知道七舅舅会 找他干什么,在他这里躲一躲吗?那能躲到什么时候?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去面对 这件事情。 正寻思间,手机响了。 “喂,南阁,你在哪儿?”是李离。 “正在吃饭。” “你平时发表的那些东西有复印件没有?” “没有。” “那你赶快去复印一下吧,有一个机会。”南阁听他说下去。李离接着道: “《洪州日报》只招应届生,所以没你份儿。不过它有份子报,叫《城市周刊》, 你知道吧?他们原来有一个编辑,负责副刊和教育版,现在他去北京看他的女朋 友,但去了半个月了还没回来,也联系不上。报社的人都觉得他肯定是留在北京 不回来了。现在他的版由别人代做,确定他跳槽之后,肯定得有个人来补上他的 缺。我已经和他们主任说过了,你先准备准备,我随时通知你。” “好。” 三下五除二,南阁吃干喝净。然后跨出店门,坐车回家。 楼下就有家复印店。一位女店员见他拿着一大摞报纸、杂志来复印,十分不 解地问他道:“你复印这些干什么?” “跳槽。”南阁说。 “都是你写的吗?” “哦。” 于是每复印完一张,那位小姐便看一下文章的题目和作者署名,偶尔看中了 某篇,便征求南阁的意见,能不能为她留一份复印件? “行啊。”南阁说,心下甚是得意。 为了表明某篇文章的出处,南阁把杂志封面也都复印了下来,附在文章复印 件上。旁边一位顾客见了那封面上的女性肖像,笑呵呵地问南阁:“专门复印这 个啊?黑乎乎的,多难看。” 南阁心道:你也不是彩色的啊。正斜眼看他,那位小姐打圆场道:“现在不 是流行彩照翻拍吗?大家都喜欢黑白的了。” 那位客人“呵呵”笑了几声,坐到旁边等这边完事。 把复印件准备好,南阁就开始等李离的消息。 上大学时,南阁曾经有过一次编辑校报的机会。那也是一位在校报任编辑的 学兄介绍他去的。那天下午,他拿了自己一篇自认为最得意的小说,去见那位校 方任命的校报总编。总编是位30多岁的女性,见了他,先翻了一下他的小说,评 曰:太长。然后便问他校报办得好不好。“不怎么样。”他这样答道。接下来他 便失去了发言的机会,女总编怒气冲冲地给他解释起该报为何为何又为何要做成 现在这种样子来,幸好时间不是很长,一位老师有事来找总编,南阁便借机开溜 了,不然他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当千百个念头在脑中急转之时,没有一个 会脱口而出,为他解围。 没让南阁多等,第二天上午,李离便又打过电话来,说,明天上午,你就可 以来见我们领导了。也不用面试什么的,你就是认识认识他们,先干着就行了。 记着别忘了带上你的作品复印件,这样有助于他们对你刮目相看。完了南阁就有 些兴奋,又有些心虚,不知道在一个陌生的工作环境里,会是个什么样子。 头天晚上他给段玉打了个传呼,过了好久段玉回了电话过来,气喘吁吁地问 他道:“你找我?” “找了你一天了。”南阁说。 “是吗?有急事?” “哈哈哈,”南阁笑了起来。段玉是没有经验的,没有城府的,他想。“你 明天有时间吗?” “明天?明天得上班,晚上……也得上班,不过我可以早走一会儿,10点以 后就没什么客人了。” “10点?哈哈,好吧,我到你店外等你。” “嗯……行。” 他想说服自己,不再在段玉这件事上有所顾忌。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在变 化,而只有变化,才是这个世界唯一不变的真理。既便是一对体面而痴情的恋人, 比如从前的他和赵佳,到俩人的关系发展到一定阶段后,也难免会因种种原因而 分手,难道一定要因为害怕分手而放弃昙花一现的炫丽吗?谁也不能保证永恒, 谁也不能保证不互相伤害。何况,人不受伤是不可能的,不受伤是不可能长大的, 就像他如若不辞职,就不会有一个新的生命体验一样。这新的职业,便如新的恋 人,也许你一时半会儿摸不透她的脾气,需要小心翼翼,但这却是一个新鲜而不 断获得兴奋体验的过程。——是否,再遇上像撞破校长隐秘之类的事,我会再次 逃避呢?一个念头忽然跃入脑中,令他脸热心跳,羞愧难当。他回答自己,不知 道,因为他一直在犯疑,自己的辞职,是不是为了逃避? 但是,对于段玉,不应该再逃避了。这是一个新奇的经历。也许以后可能会 有的伤痛,会因这开始的契合而为双方所忽略。 这是他在给段玉打过传呼、正等待她的回电的时候的一番自慰。打传呼的冲 动,来源于一个新的工作所给予他的些许兴奋,然而在打过传呼之后,他又重新 开始左右为难,不知道等段玉回过电话来后,是否该把自己对她的心思给明白地 “说”出来。在矛盾中,他一面试图说服自己顺着这个开始缘江入海,一面又希 望段玉不要给他回电话。后来电话来了,他也在段玉那令他着迷的声音的催化之 下,毫无羁绊地随情而语了。 又一次恋爱。当爱情袭来时,人们往往会再年轻一次。不,确切地说,比年 轻要小,是幼稚。这感情越浓烈,人们的年龄会越小,以至于性格大变。而当他 或她,再次迅速地长大之时,便是这爱情的终结之日。 这还只是个开始。 一个开始的夜晚。 从小街口往西,沿着湖滨大街,骑车大约30分钟,就到了漪滨桥。漪滨桥下 是界面很宽但平静异常的水面。原本这滨河已然干涸了,不久前,市政府刚刚下 令,在滨河经过洪州市区的这一段,蓄以库水,并在河道两岸建一沿河公园,供 市民休闲娱乐之用。这一工程见效很快,现任市长已广得市内各报之吹捧了。现 在南阁和段玉就在这新建的公园里,沿河散步。不时地踩过一个铁盖子,会听见 水泵在脚下的发怒声。 南阁已多次地吻过了段玉的额头,和她的耳垂,她的颈项。当他贪婪地吸吮 着她的美好的舌尖时,他甚至感到有些意外,因为她本来是他所陌生的,而现在, 她却和他如此地亲密! 少女之心早就开了。她时而缓步走在河沿上,时而跑进田圃,在草间石径上 跳着走。那些少男少女的游戏,在她和南阁之间也同样地上演。 住在附近因天热而迟睡的人们渐渐都爬上斜岸溶入了、掉进了街灯的光晕里, 消失了。南阁骑车送段玉回家。 “你在洪州熟人多吗?”南阁问她道。 “不多。只有几个像我一样出来打工的。谁也不能像你这样,刚不当老师了 又能当记者。”段玉把脸贴在他的背上,说道。“不过有一个当兵的,昨天我们 还给他过生日呢。” “一个村儿的?” “当兵的这个不是,他和我哥是同学。那会儿我上初一,他俩上初三,都在 一个学校。” “那你哥现在做什么?” “他现在,什么也不干,就是给别人盖盖房子,到处打工。” “我以前也给别人盖过房子。” “你?”段玉把头抬起来,不相信地问道。 “不过没干几天,嫌钱少。除了盖房子,还在砖窑上干过,那倒是很卖力地 干了好长时间。” “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干这些活儿呢?” “不想问家里要钱,想自己挣点学费。那时候已经上大学了,已经那么大了, 老问家里要钱脸红得不行。后来觉得干体力活吃亏,就不再干了。” “那干什么呢?” “干投机倒把。” “哈哈。什么?” “替别人当枪手。” “什么是枪手?” “就是别人出钱,我替他们参加考试。那时候的行情跟妓……” “什么?” “嘿嘿,我是说,我们替别人考一门,拿的钱跟妓女差不多。” 段玉不说话。南阁既然已经开了头,便不再有所顾忌,又说道:“不过现在 替考的行情越涨越高,那个什么却相反。” “替谁考试呢?同学吗?” “不是,全是社会上的。成人自考,成人高考,没人真学,都是想拿个文凭, 就找我们来帮忙。” “我见报纸上登过这事。” “哈哈,那也没用,最有用的就是取消成人考试。” “那为什么不取消呢?” “当官的糊涂呗。” “那你上大学后不也要参加考试吗?你那会儿不也是成人了吗?” “哈哈哈哈,我不也是应付过来的嘛。” “那你还能当老师?” “这不是已经辞了吗?” “哦。那,那不是吧,你骗我,你不是自己干不下去了。” “是干不下去了,但不是因为工作,而是因为别的事情。” “哦。” 段玉住在离火车站不远的一个平房区里。大路边上有一个小巷子,小巷子里 面还有一个更小的巷子,进了这巷子,有一个没有装门的大院子,进去,往右拐, 再往左拐,尽头有一扇门。段玉说,这就是她和几个打工的姐妹共住的“宿舍”。 本来到那巷子口,段玉就不让南阁再送她了,但南阁怕她怕黑,执意要送, 没想到段玉从前所说的“宿舍”,竟是这样一个地方。就在段玉住的这间屋子的 隔壁,屋门敞开着,有很响的鼾声和男人的脚臭味一齐涌来。南阁使劲握住段玉 的手,鼻子发酸,真想说一句“你住我那里去吧”,但是一时又担心她错会了自 己的意思,把他当作一个骗色的人,便没有这样说。 “你这里安全吗?”他问道。 “没事儿,院子里的人都挺好的。” 南阁盯着段玉的眼睛,想说什么,却欲语还休。 “你快回吧,不早了。”段玉说道。 “那你早点睡,有事给我打电话。” “嗯。” 南阁一步三回头,满心不安地出了巷子。 在回去的路上,南阁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24岁了。而在此前,虽然他已经当 了两年老师,但他一直都感觉自己还只是个孩子。他的年龄感丢了。那么,他的 辞职,便是这混沌意识中因挣扎而踢出去的一脚,而今日所见的段玉的处境,让 他猛然间很直接很清醒地站到了自己的面前。他看清了自己。 上午南阁早早地起来,去《洪州晚报》社见李离。 晚报和日报同在一座6 层的旧楼里,而那份《城市周刊》,则在报社大院进 门左侧的一座新盖的4 层小白楼上。这个位置,在南阁的家乡,都是属于厕所的。 南阁先去旧楼,找到了李离,俩人一块下得楼来,向小白楼走去。南阁对李离说 了他对这小白楼的感觉,李离“哈哈”大笑,说其实我们另有一个比喻,这晚报, 和周刊,虽然都是日报的子报,但由于晚报创刊早,所以就和日报同在一楼,就 像正房一定要和丈夫住在一个屋一样;而这周刊,就是新纳的小妾,虽然焕然一 新,但丈夫慑于大太太的威力,还是让她住在了偏房。俩人说说笑笑,上了楼。 在三层和四层之间的楼梯上,见一个老太太正倒退着下楼,一边还感激涕零地对 一个年轻女子说着含混不清的话。那位女子笑容满面,一个劲地说“您老慢走”。 见了李离,她朝他点点头,又去应付那老太太,李离则笑嘻嘻地上了楼,推开了 正对楼梯的那扇门。 令南阁吃惊的是,一进门,首先看到的竟然是一张乒乓球桌,并且正有两个 长相一般但穿着入时的年轻女子在激烈鏖战。左边靠墙是一排8 张大红木桌,两 张两张地对在一起,有人在聊天儿,有人在看稿;右边是一片格子间,只能看见 一个人正趴在中间那个格子里面,其他人全被挡住了,所以只见木板;越过乒乓 球桌,还有一张办公桌孤零零地贴着对面的墙,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正腰杆 笔直、背北面南地坐着写东西。李离一路打着招呼,向那个男人奔去。南阁紧随 其后。 “侯主任,他就是南阁。”李离说。然后又转过脸来,对南阁道:“这是编 辑部的侯主任。” “哦,请坐,请坐。”那侯主任搁下笔,站起来和南阁握手,然后指了指他 桌边的一张无主的椅子。可能是老有人找他说话,所以他特意准备了一张不附属 于任何一张桌子的椅子在旁边。 李离也从身后拽了一张椅子,坐在了他的对面。 “你们是大学同学,是吧?”侯主任问李离。 “对。南阁是我们洪师大的才子。三天前还在洪一中当老师呢,现在觉得当 老师没什么意思,就想到您这儿来锻炼锻炼。他上大学的时候就发表了很多东西, 文笔好得没法说。”李离说着给南阁施了个眼色。 南阁赶紧从一个大信封里把他的作品复印件抽出来,双手捧给侯主任。 侯主任“哦哦”两声,点了两下头,接过来,翻了翻。 “嗯嗯,不错,不错。”侯主任说道。 “南阁上大学时还主编过校报,编辑这一块什么都会,一来就是熟练手,给 您当个助理绝对没有问题。”李离顺口胡扯。南阁脸上有些发烧,朝他皱了皱眉 头。 “行,你带他去见见方总吧。”侯主任说着把复印件还给南阁,又站起身来, 和南阁握手,“你拿去给方总看一看,然后尽快来上班。” 南阁便跟着李离往回走,快到门口的时候李离往左一拐,去敲那些格子间旁 边一扇未关的门。里面挺大,近门的两面墙下都长长地摆着真皮沙发,有两个人 正分别坐在那两张沙发上,听一个坐在一张大办公桌后面的中年人说着什么。 “方总,王主任。”李离进门打了声招呼,然后走到那张大办公桌前,对南 阁说道:“这是周刊的方总。”又对方总道:“这是南阁,我大学同学。” 方总走出来,和南阁握手,说道:“李离咱们请不来,请来一个南阁,这是 不是诸葛亮荐庞统啊?”说完哈哈大笑了几声。那位被李离称作王主任的随即也 很自然地附和着笑了起来,并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方总的手下全是高手。” 方总反问道:“那你不也是我的手下吗?”说完又大笑起来。 南阁把复印件递给他,他翻了翻,又回到桌子后面,按住那沓纸说道:“你 也写诗?” “都是上学时写的。” “少年情怀,少年情怀,哈哈哈哈。” “方总,您看,什么时候让他来上班?”李离道。 “明天就来吧,现在正缺人。他妈的燕青不仗义,也不打个招呼就开溜,昨 天——前天才打电话过来,说他留在北京不回来了。现在人心不齐,我也没办法 呀。”方总说时,神情有些黯然。 “不能这么说,”李离说道,“跟着您干过的人,哪一个不都成了一流好手? 不管是北京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他们哪一个不是一去就成了骨干?这只能说明您 这儿是养鱼成龙的地方,鱼变成了龙,那当然是要飞走的。” “哈哈哈哈。”方总又“哈哈”大笑了起来,拍了拍李离的肩膀,说道: “他们不行,他们不行。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你要是过来,我就不怕别人走 了。” 南阁回头望了一下,门还敞开着,不禁为方总担心:要是别的编辑、记者听 见了这话会怎么想呢? “那方总,我就先走了。”李离说道。 “好,好。”方总说,“以后常过来坐。”又对南阁说道:“你去问侯主任 要几个合订本,先回去看看,明天来上班。” 刚上楼时碰见的那个女子正在和侯主任说话。 “美女汇报工作呀?”李离笑道。 “你才美女!”那女子回道。 “呵呵,小吴正在说刚才那老太太呢。老太太的儿子让他们厂长的老爹给打 骨折了,小吴帮她找了个不花钱的律师,把官司打赢了。刚才老太太买了营养品 来感谢小吴。” “嗬,小吴不简单。”李离说。 “夸我呢损我呢?”小吴说。 “当然是夸你啦。为了以资鼓励,还给你带了个新朋友过来。”李离说着拍 了拍南阁的肩,又道:“这是我大学同学,叫南阁。以后你们就是同事啦。” 小吴看了看南阁。 “你好。”南阁朝小吴点点头。 小吴回了一声,说道:“我叫吴敏。” “嘿,打球的,先歇会儿,你们来认识一下新同事。”侯主任提高声音说道。 于是全屋的人全都向这里看过来。南阁转过身去,面朝大家微笑。 “他叫南阁,以后负责副刊和教育。刚来,有什么不熟的你们帮个手。”侯 主任说道。然后又对南阁道:“今天人也不全,你以后慢慢认识吧。” “那我明天来上班。”南阁说。 “好的好的。” 南阁拿了最新的两个合订本,和李离一起下楼。 下楼时,李离说道:“其实只有大报才有总编,就是《洪州日报》,下面子 报的头儿都该叫主编才对,但是别人为了套近乎,都把他们叫做这总那总,他们 听了也高兴。其实现在大报的版面编辑也改叫主编了,这么一来,子报的头儿好 像就跟大报的责编是平级了。” “这么多讲究呀?”南阁说。 “这就叫‘江湖’。”李离笑道。 南阁“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