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小天鹅2 可是接下来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显然,我还活着,而且好像就剩下自己一 个了。我试着在麻袋里转了转身子,停了一会儿又小心地伸了伸始终团着的双腿, 麻袋口竟轻松地让我踩开了。这时,我听见了吱吱吱的尖叫声,而且有一堆小动 物正争先恐后地钻进麻袋,有的已经到我身上了,呼吸热辣辣的,冲着我的脸乱 咬起来。我想到了蛇,想到了老鼠,这是我最见不得的两种动物,我一边尖叫着 一边跳起来,疯狂地抖动,毫不客气地撕去套在头顶的麻袋。老天爷,果然满地 都是老鼠。有的像猪娃娃那么大!我看见旁边有炕,就急忙跳上去。我觉得我的 灵魂飞起来了,像蝙蝠一样睁大眼睛紧贴在窖洞的弧顶上,盯着满地老鼠。它自 私地扔掉了我的身体,我不明白站在炕上的人,到底是我还是别人?好在老鼠们 并没有追上来,我的灵魂缓缓降下来回到身体里了。 地上有一件半新的军大衣,我认出那是大牛叔叔的。我拣起军大衣,闭着眼 睛一通乱扫,重新睁开看时,一只老鼠都没了。我这才看清,窖洞有门有窗,门 窗上有很多缝隙,有几束白光歪歪斜斜地乱射了进来。我跪在窗边,看见圆圆的 太阳剩下半个了,像一个大饼子被齐齐地切掉了一半,紧接着,我看见窖洞前的 草地上躺着头麻驴,已经死了,脖子上还在突突突地冒血,血积聚在一个长满小 草的斜坑里。我一看就明白,驴是让我连累死的。他们担心麻风虫附在驴身上, 再传给人。突然,我觉得麻驴就像我的亲兄弟,比爸爸妈妈,比丈夫,比人世间 的任何一个人都亲,我真想跑过去,抱住麻驴大哭一场,可是,我发现门和窗都 是锁着的。 我不明白他们怎么不尽快把我处理掉。活埋或烧死一个麻风病人,是应该在 第一时间进行的,是为民除害,是不会有任何问题和麻烦的。于是,我猜,他们 要把这件事情留给我丈夫,或者我妈妈。我爸爸是个军人,常年在陕西咸阳,一 下子回不来。我想起来了,活埋或烧死麻风病人的活一般是由最亲的亲人干的, 如果有父母,一般是由父母合伙干的。因为,除了父母,没人愿意惹这个骚,好 端端背个阴债。兄弟姐妹也不愿干,只好由父母来干。一般都要先灌醉,让麻风 病人好好吃上一顿,再灌醉,有没有酒量都要灌醉,最好醉得不认识人了,接着, 同样喝醉了的父母疯了一样地挥土活埋,或浇油烧死。想到这儿,我倒变得安静 些了,坐在窗边开始等。这时天已经黑透了,东边的县城,西边的大峡谷,眼前 的梨园,都看不见了。那头可怜的麻驴也看不见了,只有一股子含着青草味儿的 血腥气。我披着大牛叔叔满是烟味的军大衣蹲在窗下。我以前最不爱闻的就是烟 味,可那一阵,军大衣里面的烟味好闻极了,我使劲闻来闻去,恨不得钻进烟味 里永远不出来。我听见地上的老鼠跑来跑去,吱吱喳喳像在开会,似乎在商量着 怎么把我吃了。窖洞里面的黑暗和外面联成一片。我定定地坐着,奇怪自己为什 么不怕黑也不怕老鼠,更不怕鬼。我脸上的妆化了一半,身上穿着演秦香莲的青 绸褂子和白裙子。我想我这个样子才是鬼呢!我坐在窗边等着,我相信我妈和我 丈夫很快会来,带着工具和酒肉,在夜深人静时把我处理掉。 可我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只听见县城那边锣鼓喧天,有大群大群的人在喊口 号,因为风是由西向东刮的,口号摇摇摆摆听不清。后来,还听见了机枪扫射的 声音,风忽大忽小,机枪的声音一阵硬了一阵软了。这时,我这才明白我妈和我 丈夫,都忙着参加“文化大革命”,没时间来处理我,可能到了后半夜才有时间。 我就要求自己耐心一点、坚强一点。我并不是没想过自杀,可是为了家里人,为 了全剧团的人,甚至为了全县人,我不能自杀。我当时的的确确是这样想的,因 为我从小就知道,处置麻风病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活埋,这样才能保证把麻风虫同 时消灭掉,后来的烧死也是这个道理。如果自杀了,在我死之前,麻风虫先就逃 了,麻风虫熟门熟路会最先飞到我家,然后再飞到剧团。就算不是这样,我自杀 了,肯定会给我爸我妈还有我丈夫脸上抹黑。当时“文化大革命”是最要紧的时 候,全县陆续成立了十几个武斗组织,5 月7 号晚上,一个叫“风雷电”的组织 被那个叫“真如铁”的组织用三杆机枪扫了,死了100 多号人,其中有我一个堂 弟一个表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