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节:死因2 我记得,到了坟地,父亲先跪在坟前,读了他写的《告父亲、母亲和兄长文》, 全文很长,回忆了父亲逃走后从军15年,及后来率众投诚,由旧式军人有幸成为 一名革命军人和革命干部的全过程。我记得,其中有“路途遥远,不便祭奠”、 “不孝子身为国家干部,敢冒从事封建迷信活动之大不韪,率儿女三人,迁骨移 灵,草率之至”这样的话。还没念完父亲就哭得不行了,杜丽和杜玉也跟着哭, 只有我无论如何哭不出来。我这个人就是这么没出息,用母亲骂我的话说:“打 不出粮食!”不过,挖坟的时候,我出了大力。挖到三米深时,看见了第一块骨 头,是右侧的肩胛骨,我们立刻停下来。我把嵌在土里的肩胛骨用指头抠出来, 发现骨头表面是暗红色的,而通常所见的人骨都是纯白的,可见伯父死时肩部受 了伤,流了不少血。父亲把骨头接过去,看了一眼,就用一种吓人的声音嚎了起 来。我们只好把他扶上去,两个姐姐吓得直打哆嗦,我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 强,剩下的骨头是我一个人蹲在深深的坑里,从板结的硬土里一根一根弄出来的。 伯父的头盖骨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痕,刀痕下方还有个三角形的洞洞,表面也蒙着 一层暗红的血色。我要求自己像对待一块石头瓦片一样对待手中的骨头,否则, 我会看见刀光剑影,我的身体和神经会受不了。由于有很多骨头是断裂和残破的, 我的双手就像筛子一样把坑里的土筛了一遍,保证不丢掉一粒骨头渣子。 迁过坟后,我更加相信,伯父的死一定有复杂的原因,伯父肯定深深地激怒 过对方,结下了所谓不共戴天之仇,所以伯父才死得这么惨,骨殖才会这样破碎。 但我从来没在父亲面前表现出一丝疑问。所有的骨头都挖出来后,胡乱塞进一个 麻袋里,由我背着下了山,回到县城,回到家。下山的时候,我的身体一弹一弹 的,身后的骨头发出哀切的脆响,一刻不停,絮絮叨叨,就好像伯父在用无数个 小拳头不断地敲打着我,不断地重复着两个字:报仇报仇报仇报仇……好不容易 回到家,一放下麻袋,我就躺下起不来了,虚汗淋漓,想说话,发不出声音,好 像快死了。 那次父亲和母亲因为我而打了一架,两个人半年都没说话。伯父的骨头,在 家里整整放了一个月,我和父亲抽空把每一根骨头都洗净了,用水洗完再用酒精 洗,把骨头表面擦得白白的,然后埋在县城边上的一块空地里。埋的时候我也起 了关键作用,骨头抖乱了,需要理出个头绪来,在新做的棺材里,要摆出一个完 整的人形,我学过人体解剖,我保证每一根骨头都放在了应有的位置上。不过, 伯父的右手,好像少了一根骨节,比左手少一个。书上说男人身上大大小小一共 有206 块骨头,我数了好几遍,确实缺了一块。我紧张得手都发抖了,父亲看到 后严厉地问:“你怎么了?”我搪塞过去了。后来我一直在念叨,少掉的那一根 骨节到底在哪儿?是我疏忽,没从旧坟里拣出来,还是伯父死的时候被砍掉了一 节手指?要么便是伯父活着的时候本来就缺一节手指,既然伯父从小喜欢耍枪弄 棍,后来又在保安团里任职,完全有可能在一次事故中丢掉一节手指。 母亲和父亲的关系不好也不坏。他们确实经常吵架,父亲甚至会动手打人。 不过,一般都是在父亲开家庭会议的时候,家庭会议的重要内容就是痛说家史。 母亲对此相当过敏,要么死活不来,要么总是带着针线活,打毛衣、纳鞋底。我 记得母亲打毛衣的时候,动作总是很夸张,埋着头,阴着脸,就好像没在打毛衣 而在一下一下地要毛衣的命,纳鞋底的时候,把麻绳从厚厚的鞋底间拽来拽去时, 声音让人难受,看上去就像故意在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父亲捣蛋。 最生气的当然是父亲,我们几个,也同样生气。我们也不爱听父亲唠叨,但 是,母亲的态度更让我们受不了,这种时候我们总是自觉地站在父亲一边。为什 么?我们和父亲有血缘联系,而母亲没有,母亲是外人,伯父不是母亲的伯父, 爷爷奶奶也不是母亲的爷爷奶奶。 有一次,父亲禁止母亲打毛衣或纳鞋底,母亲就空着手坐在半麻袋麦子上, 我奇怪,母亲显得比平时安静。可是,父亲还没讲到关键处,母亲这边就出事了。 母亲把屁股底下的麻袋撕破了,里面的麦子无声地漫了一地,麦子一直滑到了父 亲的脚底下父亲才发现。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父亲一把将手中的青铜烟瓶砸在 母亲脸上,接着,扑过去揪住母亲的头发,把母亲压在身上狠狠地收拾了一顿。 我们死死地坐着,谁都不上去拉架,因为,我们同样反感着母亲,暗暗希望父亲 好好熟熟她的皮。但是,母亲实在是“死不悔改”,挨了打也没用。而父亲也是 “死不悔改”,过不了几天,嘴皮子就痒了,眼泪就盛不下了,就要把大家召集 起来,闭紧门窗,从“民国二十二年正月十六日早晨”开始说起,只要一说出这 句话,父亲的声音就变得像漫了一地的麦子一样,密密麻麻,无所不在,父亲说 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玻璃珠子一样在泪水里荡来荡去。 我承认,父亲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时候,我一点都看不起他,我觉得他像一个 唠叨的女人,像一个软弱的恶棍,有时候我真想一刀剁了他!不由自主地想像一 刀剁了他时,我的心里会有像风一样掠过的一丝丝快感,我也总是觉得天空会突 然一亮,一高,而我自己像个植物一样,个子也会突然长高,清晰得就像看见了 一样。前面我提到过葵花地,每次我快要控制不住自己时,就会疯狂地跑向葵花 地,大片大片的葵花地,只要隐身在里面,闻到那种酽酽的湿葵花的味道,内心 就会渐渐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