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替雪山送吉祥 原来是一头牦牛要生了。 忙活一早的卓玛把这事全忘了。 母牦牛在牛栏里烦躁不安,站一会儿,跑一会儿,屁股顶到木栏上卧一会儿。 它把地上铺好的干草折腾得不成样子了。分娩前的阵痛让这头年轻的母牦牛不知 道如何是好。卓玛来的时候,母牦牛的羊水已破。卓玛又跑回院子喊扎西。毕竟 这头牦牛第一次当妈妈。 房子里没有回音,扎西连早饭都没吃就上山了,慌乱中卓玛都忘了。 倒把陆天羽和陆天翼叫出来了。见院子里没人答应,卓玛又跑到马棚牵一匹 马来,骑着去找尕瓦木措了。 陆天羽和陆天翼站在院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卓玛奶奶扶着门框出来,慢悠悠地说:“又一个小生命要来埃塔了,愿上天 保佑它! ” “谁? 谁要生了! ”陆天羽没有注意到房子里还有另外的女人。 “一只可爱的小牦牛。看看天上的那云,多好看! 一定是陪它来的,可爱的 小生命,埃塔欢迎你的到来。”卓玛奶奶微微地睁一下眼,转身回屋了。 陆天翼呵呵地笑陆天羽自作多情:“人家现在需要的是接生婆,咱们还是回 屋烤肉串吧! ” 陆天羽没有听陆天翼的话返回祖屋。牦牛要分娩,扎西不在,多一个人手就 多一分力量。在石阳村的时候,他见过黄牛和母羊分娩,就是不懂兽医,有关分 娩的知识自己也从书上看到过。他推开院门,去找卓玛家的牛栏了。陆天翼迟疑 一下,也跟来了。他们找到卓玛家的牛栏时,卓玛和尕瓦木措已经在场了。母牦 牛正站在一堆干草上用哀求和害怕的目光看卓玛,它想让卓玛接近,又担心她接 近。看样子,它的情况不好,它的内心充满了恐惧。 母牦牛的分娩反应非常厉害。它的两只眼睛都努红了,努大了,浑身都在不 停地抖动。不一会儿,母牦牛的眼神就变成哀求了,无论是死是活,希望卓玛和 尕瓦木措能给予它一个痛快,能来帮帮它。可那两个陌生人来干什么? 埃塔为什 么会出现如此打扮的人? 母牦牛“哞”地发出了怀疑和警觉的叫声。 卓玛回头看到陆天羽和陆天翼。可她顾不上他们。她搂住牦牛的脖子,抚摸 母牦牛的脸,给予母牦牛一些安抚。 天翼拉住天羽说:“走吧,你帮不上忙,你是城市人,身上的气味儿也许会 让母牦牛感觉不舒服,如果生下一个畸儿怪胎或死胎,人家保不准还说你不吉利 呢! ” 陆天羽哼了一声,说:“这里不喜欢的是你,你是男人,却像女人一样浑身 散发着香水味儿。” 陆天翼便取出烟盒,坐到牛栏上去抽了。 母牦牛在卓玛身旁卧下,一边摆正了姿势。阵痛在不断加剧,血水已经外流。 母牦牛一声接一声地呻吟了,非常痛苦地呻吟。小牦牛在一片血迹中,开始露出 两条腿来,尕瓦木措兴奋地趁机抓住,卓玛蹲在旁边帮忙。陆天羽捋着胳膊,在 后面晃来晃去插不上手。他的动作笨拙、滑稽,像笨汉逮鸡! 母牦牛挣扎着,几次想站起来,但为了小牦牛的安全,都被尕瓦木措拉倒了。 几次折腾。它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身上力气几乎消耗殆尽。可小生命还是不愿 意出来。尕瓦木措和卓玛非常着急。母牦牛背靠木栏,几次低头去看腿间即将与 它见面的孩子,也许它太急于看到自己可爱的孩子了,眼中竟然涌出了泪水。 血不停地在流,小牦牛却被卡住一样生不下来。“得快想办法,”卓玛和尕 瓦木措说,“这样下去,母牦牛会死的。” 尕瓦木措使劲地又一次拉小牦牛的腿,没有一点儿进展。卓玛催尕瓦木措: “还犹豫什么,得想想办法啊! ” 尕瓦木措伸手从卓玛腰里取出腰刀,抬起母牦牛的后腿,在母牦牛的腿间用 刀为小生命开始豁门开路了。母牦牛疼痛地叫着,转入了无力的呻吟。血水如炸 开堤的洪水一样往外淌。小牦牛在母亲的血水中轰然而出,奄奄一息的母牦牛想 看看自己的孩子,可是它的身体太虚弱了,它连扭动一下脖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它曾经年轻漂亮的身体,在血迹与泥土中变得异常丑陋。清晨的风吹动着它长长 的睫毛,它几次努力想睁一下眼睛,都没有成功,它的四肢随着奔涌不止的血, 一阵一阵地痉挛。母牦牛正以一种惨烈与这个世界做着最后的告别。 尕瓦木措把血淋淋的小牦牛拉了出来,提到一边。 卓玛愣在一边束手无策,她问尕瓦木措:“怎么办? 这可怎么办? ” 尕瓦木措说:“快去拿止血药,先把血止住,这样它会死的。” 卓玛从愣神中反应过来,向家里跑去。 陆天羽发现自己是这样的无用,他只能这样尢用地看看。他无法接受这种母 性的壮烈。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他脱下身上的衬衣,团成团儿,用力塞向那个 血洞,他要阻止这种死亡式的流淌。血快速染红他的衬衣,染红他的手。 尕瓦木措在用事先准备好的温水,给小牦牛擦洗身体。他不能让血干在小牦 牛身上,在埃塔,血是一种危险的信号。 陆天羽用力摁着血洞。 尕瓦木措劝他:“那样没用,还是等卓玛来吧! ” 事情确实像尕瓦木措说的那样,一点儿用也没有。陆天羽不理解尕瓦木措为 什么还能那样平静,为什么不赶紧过来想个办法,尕瓦木措太没有人性了,尕瓦 木措不应该用腰刀去为小牦牛开路。 小生命被洗干净了,白色的绒毛显现了出来,是一头通体洁白如雪的牦牛。 卓玛抱着一个精致的木盒跑来,从木盒里,大把大把地抓着白色的药粉,撒 到母牦牛腿问。也许是因为药蜇的原因,母牦牛痉挛得更加厉害了。血开始凝固。 陆天羽在母牦牛面前瘫坐下来,他轻轻地拍着母牦牛的脸:“醒醒,醒醒,挺过 去就好了,你不能就这么死的,你看看你的孩子,多漂亮啊! ”母牦牛的眼皮微 微地动几下,湿漉漉的,可泪是从陆天羽眼中流出的。 母牦牛气断命绝了。 “不行了,救不回来了! ”卓玛收起药盒,转头看陆天羽。陆天羽坐在那里, 看上去非常伤心,就像死去的不是一头牦牛,而是他至亲至爱的亲人一样。卓玛 的心就不平静起来,她的心里涌起了奇怪的波澜,以前她总是会为雄壮结实的男 人而心动,却没想到男人的伤心竞也如此地打动人。 卓玛笑着,但她绝不是笑这个客人用衣服塞到牦牛的阴部,也不是笑男人伤 感的样子,是在笑自己。自己这是怎么了? 竟然对这个男人产生一种怪怪的感觉, 似乎从现在开始这个男人就已经牵动她的心了,他的心是那样的善良,那样的善 解人意,充满同情心。这是女人不由自主爱的信号,是一个女人完蛋的信号,通 俗地讲就是卓玛知道自己完了,面前的这个男人,不论他是个什么样子的男人, 已经住进她的心里了。所以,他的伤心叫她感觉不快起来,难受起来,她走过去, 牵着陆天羽的手,又指指小牦牛说:“不伤心,不伤心,看看小牦牛就不伤心了。” 陆天羽站起来,心里沉沉的,一边拣起卓玛的腰刀,用干草擦着。母牦牛死 了,埃塔人却没有悲伤与哀痛,甚至还能笑出来。面对这种大无畏的死,埃塔人 怎么能如此无动于衷呢? 难道他们还没有进步到拥有感情的地步? 陆天羽去审视与窥探尕瓦木措和卓玛,他得出的结论是“简单”。也许埃塔 人不想把什么事情都搞复杂,他们喜欢遵循自然的法则。也许在他们眼里,只有 不接受自然不承认自然的人,才会生出那么多的伤感与悲情。埃塔人崇尚自然, 遵循自然,所以母牦牛死了,死就死了,并没有什么特别。陆天羽坐在地上,一 直看着那头死去的母牦牛,它的灵魂已经脱离肉体。脱离肉体的灵魂是自由的, 冷静的,它正向森林向雪山向圣湖飘去。 卓玛从怀里拿出哈达递给陆天羽,她说:“不要伤心了,它替雪山送来了吉 祥,去,把哈达送给它吧! 陆天羽接过哈达,把哈达缠到母牦牛的角上。 这时。洗完手的尕瓦木措,来到陆天羽面前,正式地介绍自己:“我就是尕 瓦木措,本来应该带着哈达去接你们,家里却有些事没能走开,别见怪。我想卓 玛已经安顿好了。卓玛是埃塔最能干最聪明的姑娘,她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陆天羽到牛栏旁的小溪边,洗干净手,和尕瓦木措握握手,做了自我介绍。 陆天翼把烟头掐灭,从牛栏上跳下来,也来和尕瓦木措认识。 尕瓦木措说:“母牦牛会感谢你,有了哈达,它的灵魂会早早归于雪山。” 陆天羽心想,有什么用,母牦牛还是死了。 “别难受,尊贵的客人。在埃塔,这样的事情天天都在发生。我相信在你们 汉人那里也是一样,有生就有死。如果我们每天为死而去伤心,我们还能有那么 多快乐吗? 去的总是会去,来的总是会来,我们无法改变。” 难道为了快乐,就要忘记痛苦吗? 黑色的乌鸦,闻着血的味道,已经从树林里飞来,它们在空中盘旋几圈,接 着,由一只带头俯冲下来,围成一圈大口大口地叼吃着带血的胎盘。乌鸦和秃鹫 是埃塔的神鸟,享有神圣的权力。陆天羽扑过去,呼呼地把它们赶走,但它们呼 地飞走,转了个圈很快又呼地回来了。 卓玛从陆天羽手中要走刀,并没有收起,而是走到母牦牛身边,蹲下,刷地 向母牦牛的脖子扎去。一刀又一刀,一刀又一刀。卓玛把牦牛的头砍下来,挂到 牛栏立杆上。几只秃鹫飞来,啄去牦牛的眼,然后去分享它的肉了。 陆天羽站在一边,看得都恶心作呕。 卓玛转身看看穿着二股筋背心的陆天羽,嘻嘻地笑,她觉得这个样子的陆天 羽很可爱。 尕瓦木措告诉陆天羽,埃塔人崇拜雪山,视雪山为保护神,白色是雪山的恩 赐,这头白色的小牦牛就是雪山让母牦牛送来的。 陆天羽知道埃塔人不过生日的。也许埃塔人是明白自己诞生给母亲带来的痛 苦有多大吧。就像这头小牦牛,如果有同伴给它讲述这番出生的经历,它还能为 自己的出生感到幸福、感到值得庆贺吗? 这时,扎西从林子里回来了,手里拎了两只野兔,正路过这里。他把枪和野 兔挂到木栏上,也去帮卓玛的忙了。他们很快把母牦牛的皮剥下来。卓玛对陆天 羽说:“今年冬天你要在埃塔,这张牦牛皮就是你的了! 有了它保证不会让你受 冻。” 陆天羽没有搭话,而是半蹴着,去看别的地方。 小牦牛的毛被风吹干了。阳光下那细细的绒毛发着金光。陆天羽没有理由阻 止埃塔人这样,这是他们的生活。他来到小牦牛身边,和卓玛说:“给它起个名 字吧。” 卓玛和尕瓦木措回过头来,问:“什么? ” “给小牦牛起个名字吧! 哈达! 叫哈达怎么样? 你看它卧在那里多像一团洁 白的哈达。” “好。就叫哈达! ”,卓玛和尕瓦木措都同意这个名字。扎西起身,摘下挂 在木栏上的野兔,递给尕瓦木措。尕瓦木措接过野兔,呵呵地笑:“好几天没吃 到野兔肉了,不过,也不能全给我,得给客人尝尝埃塔野兔的鲜美。”说完,尕 瓦木措把两只野兔一分为二,把其中肥大的一只放到扎西手里。尕瓦木措和陆天 羽说:“我们这里的兔肉非常好吃,没有土腥味儿。扎西是我们埃塔枪法最厉害 的枪手,能闭上眼打死奔跑中的野兔。就是有鸟儿从他头上飞过,他不用取枪, 从背后都能打下来。” 陆天翼听得新鲜,问扎西:“是吗,扎西? 你也太神了,我都可以推荐你去 参加射击比赛了,说不准还能得块奥运金牌回来。” 扎西没有回答,也不喜欢尕瓦木措这样夸奖自己。他背起枪,拎着野兔先走 了。 小哈达开始踉踉跄跄站起来学走路。 尕瓦木措说:“卓玛,你照顾客人,我去通知大家来分肉! ” 陆天羽不解地问尕瓦木措:“怎么,还要分吃? ” “是啊! 这么好的肉,不吃多浪费啊! ” “它刚刚生下了哈达。”陆天羽劝他们,“能不能把母牦牛埋了? ” 尕瓦木措笑笑:“它是为埃塔而来的,它的一切都属于埃塔,它的生与死、 皮与肉都属于埃塔,雪山允许我们这样做的,雪山孜孜不倦赐予埃塔甘醇的水, 赐予我们美味烧酒。我们分吃牦牛,是让母牦牛永远活在埃塔人心中,让我们记 住它给我们带来了哈达。” 卓玛奶奶佝偻着身体,摇着转经筒到牛栏来了,围着哈达,左转三圈,右转 三圈,嘴里念叨:“我们所有吃的是埃塔给的,穿的是埃塔给的,居住日用是埃 塔给的,埃塔生生不息,默默负载着高山、湖泊、土石、草木。埃塔哺育着鸟兽 虫鱼和我们幸福的埃塔人,埃塔今天又有了吉祥圣洁的新生命……” 没一会儿,埃塔人来分牦牛了,他们围着小哈达嬉笑,一边用刀瓜分着小哈 达的母亲。 小哈达看着这些欢笑的人们。 人们的笑声回荡到了远处的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