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疯了,都疯了 天气暖和了。 土地变得酥软,草木变得青绿起来。 一个和煦的上午,埃塔的上空响起了轰、轰、轰的炮声。轰鸣的炮声震耳欲 聋,几乎要把天震出窟窿,整个埃塔都在轰然中颤动发抖。紧随其后的是扎西的 枪声,扎西的枪声就如一只黄嘴小鸡呜叫一样,清脆的,弱不禁风的。 扎西的枪声在与炮声较量,就是鸡蛋碰石头,扎西也要试试。 轰鸣声在埃塔上空由近到远、慢慢消失的时候,人们看到了山窝窝里升起了 土黄色的尘烟。那些藏在烟尘中的碎石如冰雹一样,从空中以抛物状的姿态,噼 里叭啦落下来。它们如重获自由的精灵,成群结队,猛烈地、势不可挡地扑向大 地,扑向树林,扑向一朵朵阳光下刚刚绽放,还摇摇欲坠的花。可这些精灵来得 太突然,拥抱过分用力了,花被打掉了,花骨朵打开了,树枝折断,树干脱皮了, 眼前出现了一片狼藉,如被扫荡,如被万把匕首插过一般。 可这只是扎西眼前的景象。埃塔人却在兴奋着,激动中高呼着,他们还没有 如此过瘾过呢,还没见过如此大的威力,一座硬朗朗的山,几声轰响后,就被开 膛豁肚了。这是一种畅快的感觉,远比亲手杀死一头牦牛和宰一只山羊痛快得多 ! 只有扎西把这种痛快转化成了仇恨。他爬上马来到放炮的地方,找到尕瓦木 措,又把目光投向了那些在树下、地上休息的埃塔人。 他劝他们:“不要跟尕瓦木措干下去了,保佑埃塔的雪山,不会允许你们这 样的。” 可谁会听呢? 连吉祥的哈达死了,雪山都没有怪罪,雪山怎么会怪罪炸几座 山、伐一些树呢? 许多人都笑了,笑少了一条腿的扎西是多么的天真,似乎扎西 是个巫师,他低级的巫术被众人识破露馅儿了一样。 一切都完了。 扎西责怪自己,他后悔自己以前帮尕瓦木措,后悔自己做了引狼人室的蠢事。 现在,他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想办法阻止尕瓦木措。 扎西回到村庄,挨家挨户去动员去做工作,让各家的阿妈和奶奶们管住自己 的儿孙,不要再跟尕瓦木措干伤天害理的事儿了。 晚上,尕瓦木措提着酒来卓玛家和扎西谈判。卓玛家已经成了尕瓦木措最不 愿意踏人的地方了。尽管卓玛还是埃塔最最漂亮的女人,还和自己过过一段夫妻 生活,可现在都过去了,统统过去了。卓玛家成了与自己为敌的反动势力的指挥 部。尕瓦木措又是直闯祖屋。其实,他也猜出扎西不一定会在这儿,但他就是要 先来看看,就是自己心里难受,也要看看那个贱女人和那个野男人在干什么贱事。 尕瓦木措推开门,看到的正是想看到的一幕,漂亮的卓玛如温柔的妻子依偎在陆 天羽身边,她睡着了,一半身靠在陆天羽的胳膊上。陆天羽支撑着她,一边在敲 打着电脑键盘,那情景幸福、温馨,令人羡慕。实在是种超然的享受,是种目空 一切的境界! 尕瓦木措早已是怒火熊熊,他咳嗽一声。 陆天羽没有抬头,说:“是扎西吧,坐吧。” 看来,就是扎西进来,他们也无所顾忌了。尕瓦木措想不通.扎西怎么能容 忍他们这样。 尕瓦木措又咳嗽一声。 卓玛醒来,看到了尕瓦木措,她一点儿也不慌张,也不理尕瓦木措。 却先看陆天羽了,她喃喃地和陆天羽说:“我睡着了! ” 尕瓦木措说:“我来找扎西。”他这样说是想打破这种平静,而且还要说明, 他不是有意来祖屋打破这种平静,不是有意来看这不该看到的场景的。但他的眼 神还是暴露了他的愤怒和嫉妒。 卓玛说:“那你去扎西那屋吧。”说完,把目光收回到陆天羽泛着白光的电 脑屏幕上。她喜欢看那些文字,随着陆天羽的手指,一行一行地,排成队挤满屏 幕。 陆天羽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尕瓦木措站了一会儿,觉得也怪没趣的,只好转身出去。 扎西在擦枪。 就像陆天翼笑话自己叮咣叮咣打银器不能去找个女人一样,尕瓦木措也想说 扎西,你擦擦擦,擦擦擦,一天到晚就是擦,难道不能去找个女人吗,烦不烦啊 ! 要放在一年前他真会这么说,现在却没有这份心情了,他烦这个和自己作对的 残废人,他一直以为扎西之所以和自己作对,是因为卓玛。可眼下,他和扎西的 共同敌人出现了,扎西还是和自己过不去,这是窝里斗啊! 尕瓦木措坐到火塘边,把酒壶往扎西面前一放,摆开架势准备和扎西痛痛快 快地喝着酒,说打说打。 扎西却不理尕瓦木措。 尕瓦木措没有直接问扎西为什么要和自己作对,而是很客套地说:“扎西兄 弟。我来看你了。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我就来看你了! ” 扎西不做声。 尕瓦木措说:“自从卓玛回到这里,她就再也不理我了。我知道我做过对不 起卓玛的事儿,可我求过她,她不原谅我就算了,是我对不起她。 可是我想不通的是,扎西,你每天和卓玛在一起,你怎么能眼看着卓玛去做 那种傻事? 陆天羽会不会真心喜欢卓玛,你心里不清楚? 那些汉人靠不住的,你 想想,陆天羽都能把苏然那样的女人抛到一边,他怎么可能会喜欢卓玛呢? 扎西, 就是为了卓玛不伤心,你也不应该叫卓玛和陆天羽在一起。其实,我现在才明白, 这个世界上,真正对卓玛好的人只有扎西你一个人啊。“ 扎西听不进尕瓦木措的话。他认为尕瓦木措根本没必要来找他。他冷眼看着 尕瓦木措,说:“那你呢? 你给了卓玛什么? ” “可我对卓玛是真心的,是真心的,雪山可以作证。是卓玛不想继续了,她 甚至丢掉了我的孩子,这是没办法的事儿。扎西,但你不应该这样,你是那样的 爱卓玛。” “是。我是卓玛的哥哥! 当然会对卓玛好。” 尕瓦木措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说什么呢? 现在埃塔人都知道你不是卓玛 的哥哥了。难道你就愿意做卓玛的哥哥? ”尕瓦木措仰起脖,咕咚咕咚喝了一气 酒,涨红着脸说,“扎西,我知道你是在说气话。你现在处处与我过不去,就是 因为卓玛,你一定在想如果没有我尕瓦木措,也许现在和卓玛走婚的人就是你, 而且可以幸幸福福地走一辈子的婚。可是扎西,这不能怪我,我就是不出现,和 卓玛走婚的人也不一定会是你,你不知道卓玛有多傻,也许她心甘情愿让陆天羽 骗呢。” 扎西尽力控制着自己。但脸上的肌肉已经不舒服了。 尕瓦木措说:“我知道你也很失望,但你不能把汉人怎样,就把气撒到我的 身上来了。可扎西你错了。从一开始到现在,我一直在为埃塔着想,在为埃塔的 幸福努力。你不能只顾你自己,你把那些奶奶们、阿妈们聚集起来,是没有用的。 你想想,扎西,就你这支枪,要和那炸药和将来的机械对抗,行吗? 你听到了, 也看到了,就那么轰的一声,一大片就倒下了,一个坑就填平了,可你的枪只能 打只山鸡野兔子,你明白吗? 我的扎西兄弟。”尕瓦木措拍拍扎西的脸,又说, “轰的一声,你懂那轰的一声吗? 地动山摇啊。埃塔要不地动山摇怎么能过上幸 福生活呢? ” “文明人就幸福吗? ”扎西推开尕瓦木措的手。 “至少比埃塔富有,他们要什么就有什么,想怎么活就能怎么活。” “可我看到陆天羽每天愁眉苦脸! ” “是,一个男人让自己心爱的女人陪着别的男人,他现在却和另一个男人喝 酒。能不愁眉苦脸吗? ” 尕瓦木措可能在说胡话了。扎西不想和他浪费时间,就直截了当地和尕瓦木 措说:“我不会让你把埃塔毁掉的。” “错了,扎西,不是毁坏,是在建设。你明白什么是建设吗? 我们需要的是 一个富裕的埃塔,一个全新的埃塔。” “我不会让你那样做。雪山也不会! ” 尕瓦木措收起酒壶,站了起来,他知道和扎西无法沟通了。尕瓦木措就赌气 一样,说:“我想做的事儿,谁也挡不住。我奶奶都挡不住,你扎西一样也挡不 住! ” 扎西瞥尕瓦木措一眼,没有回答。 这样的结果陆天翼是早已料定的。他在卓玛家门前的小路上拦住了尕瓦木措。 陆天翼劝尕瓦木措说:“没必要生气。” 尕瓦木措说:“原来女人不仅麻烦,还是祸水呢! 如果没有卓玛,扎西不会 这样的。” 陆天翼没个正经地和尕瓦木措开玩笑了,说:“你这样说好啊,看来用不了 多久,我就可以和埃塔最漂亮的女人走婚了。” 尕瓦木措侧脸看一眼陆天翼。 “不可能,还是没希望? ” “等你陆天翼变成陆天羽吧! ” 陆天翼就笑:“只要你不在意就行,要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兄弟,卓玛早就让 我那个了。” “那你现在就去啊,我不在乎。” “真不在乎? ” “不在乎。” “那我可去了? ” “去吧。” 陆天翼知道尕瓦木措是说气话,就不讲这事了。他来找尕瓦木措是因为有正 事儿。他刚刚接了从畔江来的电话,夏太平要他和尕瓦木措修缮房子,夏太平说 他要把苏然接到埃塔来。 尕瓦木措纳闷:“为什么? ” 陆天翼说:“还不是为了苏然? 来这里可能会让苏然想起许多事儿,能早一 点苏醒过来。” 尕瓦木措说:“又一个发疯的男人。” 一夜间,埃塔全变绿了。可能前半夜还是鹅黄色,后半夜就成青绿,天亮时 就全变绿了。阳光下涓涓溪水,也突然丰盈起来,如发情的女人,没有羞涩地敞 着胸怀向她的情人一路奔跑而去了。 尕瓦木措骑马站在家门前,打一声口哨,那些埃塔人就扛斧带镰从各家出来 了。他们在草场集合,陆天翼按人头在本子上画上竖道,就跟着尕瓦木措走了。 站在院中的扎西,知道自己失败了。这些背信弃义的人,昨晚上还答应得好 好的,为了埃塔的安宁,不再跟尕瓦木措干了呢。扎西临睡觉前,还信心百倍, 想像着第二天清晨的埃塔是多么的平静。可早晨,天一亮,尕瓦木措的口哨声一 响,他们就全变卦了。 扎西站在自家门前的山坡上。脚下是清风摇曳着的山花。 陆天翼在大老远“扎西,扎西”地叫他,好像有什么事儿要说。但扎西站在 那里,就是不答应。 可扎西的注意力放到远处的田野了。 清晨的田野是黛黑色的,土壤把冬天的雪水洇出来了,湿漉漉的,甚至还泛 着悠悠的光。几只野兔在田地乱跑,不,是一群,很大的一群,不,是两群,三 群,野兔在田野里四处疯跑。这么平展宽广的地方当然要比荆棘丛生的林子跑起 来要舒畅得多快活得多。它们在田野里追逐着,嬉玩着,就像刚从囚牢里放出的 犯人,兴奋地、万分激动地庆祝着重获的自由。 那只白狐就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它没有跪拜太阳,也不是欣赏风景,不知 道它在干什么。 扎西莫明其妙地,被那乱跑乱追中相互撞到一起的野兔逗笑了。 陆天翼来到扎西脚下的山坡处。问扎西:“看什么呢? ” 扎西说:“兔子,好多的兔子。” 陆天翼对兔子不感兴奋,兔子多了,除了能多几顿野味儿,也没什么用处。 他和扎西说:“你跟我去看看公路吧,公路马上就要通了! ” 扎西说:“我见过公路。” “可那不是埃塔人修的。” “谁修的都一样,都是公路。” “那你也应该去看看,算是支持你的兄弟啊! ” “尕瓦木措? 我们不是兄弟了。尕瓦木措疯了! ” 陆天翼呵呵地笑:“说得好,精辟。在我眼里,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 种是疯人,一种是傻人。不过,疯人往往能做成自己的事儿,傻人却自以为聪明, 一事无成。” 扎西用鼻音哼了一声。 太阳升起来了,圣湖水波光粼粼。 野兔们散了。 白狐走了。 远处,森林里又传出了轰轰轰的炮声。 一声接一声轰鸣,震得陆天羽头痛,每一声,都让整个埃塔在他的脑袋里晃 动。公路修通的那天,陆天羽开始咳嗽,头痛也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他的耳朵 里常常充斥着轰轰轰的声音,似乎有无数架轰炸机在他的脑子里盘旋。 细心的卓玛注意到陆天羽已经没精神写作了。她知道陆天羽病了,她给陆天 羽熬了草药,陆天羽不喝,总说没有什么大碍。 卓玛相信文明人一定比埃塔人更加聪明,更加了解自己的身体。卓玛就相信 了陆天羽,直到有一天陆天羽头痛,伴着着了火一样的发烧,卓玛才知道陆天羽 的病再不能耽搁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肖月红从畔江打来了电话,告诉了陆天 羽一个让他的脑袋爆炸的消息。刚开始,陆天羽还以为可能是肖月红想通了,要 在电话里和他谈离婚的事儿。陆天羽接起了电话,第一声听到的不是肖月红的声 音,而是女儿的。女儿在电话里问了一声爸爸好,就把电话递给肖月红了。到这 里,陆天羽就知道自己判断错了,肖月红是不会当着女儿面,说什么离婚的事儿 的。肖月红在电话里,就像平淡日子里的老夫老妻一样,没有亲昵,没有客套地 说:“别再赌气了,再赌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昨天,夏太平和苏然举行了婚礼, 畔江的大小报纸、电视台做了现场报道。场面宏大,很热闹。天羽,有这段时间, 你应该想清楚了,你和她不可能,也不合适。现在苏然就是成了植物人,夏太平 都不会放弃。你还有什么可想呢? 醒醒吧! ” 这已经足够了。 夏太平和苏然结婚了! 一个亿万富翁和一个吃喝都不知道的植物人,在频频 的闪光灯中结婚了! 这是多么伟大崇高的爱情啊! 可这明明是一种玷污。 夏太平是在欺负一个没有知觉的人。那些手执公章的人在做什么? 他们为什 么这么不负责任? 可他们知道什么? 在世人的眼里,夏太平是那样的爱苏然。有 谁会相信一个男人说喜欢一个没有申辩能力的木头是假话呢? 陆天羽脑子里轰地一声巨响,他的骨头都被炸碎了。他把手机扔到一边,双 手抱头在木阁床上打起滚来,每一次滚动,他都看到那只漂亮的白狐在祖屋的地 板上配合着他,跳来跳去。这一定是幻觉,是幻觉,白狐怎么可能跑到祖屋里呢。 陆天羽知道自己要死了,真的要死了。陆天羽眼里饱含了泪水,他极力让自己在 失去知觉前多回忆些和苏然在一起的事情,在石阳村,在畔江,在埃塔,苏然就 冲他笑了,可他自己却在哭。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连眼泪都管不住呢! 然后,他的脑袋就炸开花了,轰的一声,接着轰的一声,万架飞机把他的头 当作轰炸地,狂轰滥炸了! 卓玛跑进来,“啊”的一声扑过去,紧紧地抱住陆天羽的头:“怎么了? 怎 么这样呢? ” 可谁知道怎么了呢? 陆天羽挣脱卓玛,滚到地上,用头“嘭嘭”地撞击地板。一定是他脑子里的 文字做乱了,陆天羽电脑里那么多的文字都是从脑子里出来的。卓玛不知如何是 好,跪在地上再一次搂住陆天羽,陆天羽整个身体都着了火,她搂不住他,摁不 住他…… 直玛大声叫扎西。 “扎西,扎西,你快来啊! ” 扎西拖着一条腿来,也束手无策。 埃塔人从来没有得过这样的病。卓玛让扎西用绳子捆住陆天羽,她去用湿毛 巾,给陆天羽擦拭,脸、脖子、胳膊、胸膛。可陆天羽整个人都成火人了,湿湿 的毛巾刚过,马上就又烧了起来。卓玛把奶奶珍藏的禁风丸喂给他,也丝毫不起 作用。 她没有办法了,只好骑马去找陆天翼。 等陆天翼和尕瓦木措跑来,扎西和陆天羽已经折腾得浑身出水。 陆天羽昏迷过去,不省人事了。 陆天翼当即决定找人,绑担架,送陆天羽出山。 陆天羽被送进离埃塔最近的县医院,诊断结果是急性脑膜炎,可由于送治不 及时,错过了最好控制时期,所以治疗起来非常棘手。 卓玛和陆天翼留在了医院,其他人返回埃塔了。 陆天羽一直昏迷三天后,才慢慢地苏醒过来。这期间,医生给他做穿刺,卓 玛白天晚上守在他床边,他并不知道。他睁开眼,看到了陆天翼。 陆天羽想对陆天翼说感谢,可他的嘴不听使唤,他几次努力,声带就是不工 作,空让他的嘴唇闭合了几次,不出声。 陆天翼心里气陆天羽,一个男人怎么会被情折腾成这个样子? 一个女人什么 东西嘛! 但他没有这样说,陆天羽能活过来,也算老天开眼了。他和陆天羽说: “你该谢的人是卓玛,这些天,全靠她了。” 陆天羽这才转过头来,看到手握着他的胳膊,伏在床边的卓玛。 卓玛吸溜着鼻子,大概是对医院的气味过敏。见陆天羽醒来,她又想哭又想 笑地说:“你可算活过来了,吓死人了! ” 陆天羽指指她的鼻子,发出“啊啊”的声音。 一个月后。陆天羽可以出院了。 陆天翼的意思是一定要送他回畔江,可陆天羽执意不回,他说:“我不想回 畔江了。” “那你想去哪儿? ”卓玛问。 此时的陆天羽就像个孩子一样,他说:“我就不回畔江! ” 卓玛就答应陆天羽不回畔江,回埃塔。办完出院手续,卓玛扶着陆天羽下楼, 才发现陆天羽的腿、眼睛和嘴都不正常了。他的眼睛发瓷,说话吐字不清楚,手 脚配合不一致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都要准备上好半天,看着他的嘴唇都颤 抖半天了,好不容易才吐出一个字来,还不是想要说的。 陆天羽全身不协调了,往往是腿到了,手却不到,话出口了,眼睛还没跟上, 而且说话都和含了一颗枣儿一样,湿漉漉的,叫人听不清。总之,陆天羽是完了 ! 卓玛扶着他,说:“我也不会让你回畔江,你要好不成一个好人,我就伺候你 一辈子。” 陆天羽像得了救命草,憨憨地笑了,一咧嘴,一股子哈拉子就流了出来,可 他一点知觉都没有。 陆天羽和卓玛骑着马沿着新修的公路回埃塔。一路花草不断,歌声不断,陆 天羽和卓玛的高兴劲儿自是不用多说。 可他们一个月没见到的埃塔,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是那种排山倒海式的变 化,猝不及防式的变化。所有的田地都已经让尕瓦木措按人头分了。人们开始在 自家的田里劳作,谁也不顾谁了,过去那种不分你我、站成一排队,或下种,或 锄草,或间秧,一气过去,一大片地的农活就结束了的场面都成记忆了。现在。 他们以家庭为单元,一堆一堆地站在自己田里,把多余的秧苗和蒿草扔进别人家 的地里了。他们能看着成群的田鼠吃别人家的苗子,一声不吭。还有,许多人家 的房子,刷油漆了,红的,黄的,绿的,样样都那么鲜艳,完全超过了山坡上的 花草的颜色。 人们开始忙碌着,忙着田里的活,忙着放牧,忙着和尕瓦木措商量将来的玉 石厂能给自己什么工作,不再关心卓玛和陆天羽回来的事情,就是卓玛和陆天羽 骑马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也没以前那样热情了。他们都忙,顶多私下里相互窃 窃几声,耻笑一番卓玛和陆天羽。似乎这对男女做了许多不体面的事儿。他们甚 至还说,卓玛这样的女人,是该让男人抛弃,尕瓦木措不要她就对了。 卓玛的哥哥扎西,也在地里,因为腿的缘故,他只能跪在自己地里,一镢头 一镢头地锄着地,间着苗。毕竟节令不等人啊。可他不想请人,卓玛又不在,他 得在老天爷下雨之前,把苗问开。许多人家的男人被尕瓦木措叫走,去给夏太平 修整房子了。他们已经不在乎这些庄稼。去年冬天的白面大米让他们觉得没必要 在乎这些庄稼了。所以,庄稼能不能出苗,苗子长得齐不齐、长得好不好,都无 所谓了,只要跟着尕瓦木措,只要和尕瓦木措搞好关系,一切就都不成问题了。 尕瓦木措在他们心中,已经成埃塔的保护神了! 扎西趴在地里,那些人家的苗子 一片一片地被野猪野兔吃掉,心里觉得可惜,可有什么办法呢,他已经不是从前 的扎西了! 他想帮人家,都拿不起枪了。 卓玛回来就好了,又把那个汉人带回来,就带回来吧。只要卓玛开心就好, 自己给不了卓玛欢乐,卓玛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这些天来,尕瓦木措指挥着埃塔人,开始从山外拉回了炸药,很多很多的炸 药,他们要准备更大的行动。扎西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其实尕瓦木措也不知道拉这些炸药要干什么,这都是夏太平安排的,他只是 照办。不过,尕瓦木措很喜欢这炸药,喜欢闻炸药的味儿。他经常逗小孩。“轰” 的一声仰起头,想像着眼前滚滚的浓烟,好闻的药硝味儿,就扑进他的鼻子里, 他拍一下小孩子的屁股,说:“‘轰’的一声就完了,那东西太厉害了。” 扎西经常看到尕瓦木措在村子里,轰的一声轰的一声地讲述着关于炸药的故 事,他仔细琢磨着,似乎也就是有了“轰”的声音,埃塔才彻底没有了狼的踪影, 野兔、猪獾、田鼠才开始在田野里嚣张地四处乱窜的。扎西明白,那夜狼群突袭 埃塔,根本不是什么偷袭,而是为了来找点食物,离开埃塔了,它们不是去逃生, 也不是害怕尕瓦木措的报复,而是放弃埃塔,去新的家园了。可那些愚蠢的人还 不知道这些,还在沉睡中做着梦呢! 扎西心里郁闷,突然想听听狼群的叫声。他就常常一个人坐在院门口的草坡 上,看着朗朗的夜空发呆,村里人还以为扎西要变傻了呢。 月光下,那些闪着银光的精灵们,又到田野里狂欢了! 扎西端起枪胡乱朝它 们放枪,他只能这样吓唬吓唬它们了,他只有一支枪,而且又不在射程之内。开 始精灵们还害怕一阵,安静一阵,可当它们知道这枪声对它们构不成威胁时,就 不再管它了,它们继续在庄稼里打闹嬉耍。扎西的枪声,倒是让尕瓦木措紧张起 来。他大老远喊扎西:“扎西,你就别再折腾了。黑天半夜的,你打什么枪。以 后,没有我的同意,你不能随便开枪。 你不想活,大家还想活呢! “说完,扎西还听到尕瓦木措往地上狠狠唾了一 口痰。 扎西没顶撞尕瓦木措,只是笑了笑。 尕瓦木措被火药味迷住了,他那心已经看不到庄稼地里那些害人的东西了。 他站在院中,又等了一会儿,没有再听到扎西开枪,就回屋四仰八叉躺在火塘边 睡了。 也就是他刚刚睡着,半睡不睡的时候,白狐来了,它用前蹄轻轻地拨开尕瓦 木措的门,迈着轻盈的步伐向火塘边走来。白狐微笑着,在靠近他的时候,也像 他唾扎西一样,把一口唾液唾到地上。 尕瓦木措大瞪着眼睛看着白狐的一举一动。 这个该死的东西,终于送上门来了。尕瓦木措怎么会放它走? 尕瓦木措伸手 从衣服下摸出了刀子,准备起身向白狐扑去。尕瓦木措咬咬牙,想哗地一下站起 来,可他怎么也起不来,他的身体如咒语咒住一样,紧紧地贴在木板上动弹不得。 他眼睁睁地看着白狐得意洋洋地朝他扑来。尕瓦木措想着自己的脸要被撕开了, 鼻子要被咬掉了。可他并没有感觉到白狐锋锐的利爪,也没有感觉到那毛茸茸的 狐皮,白狐就突然消失了。 门大展展地开着,早没有了白狐的身影。 尕瓦木措想现在起身,用枪还来得及把白狐撩倒。可自己两条腿不由他使唤 啊,他这才感觉到两腿间有张毛茸茸的嘴巴在活动。 天啊! 尕瓦木措再一次看到了白狐,看到了白狐的两只耳朵,接着便是凉风 从裆部直袭他嗓子眼儿。那只万恶的东西,正张开嘴,含着他的宝贝呢。太可怕 了! 尕瓦木措闭上眼使出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声“救命”。白狐被惊了,嘴里叼着 一团血乎拉碴的东西跑了。 尕瓦木措手里抓着刀,坐在火塘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边擦着满头的冷 汗。 陆天翼跑来,问他:“怎么了? ” 尕瓦木措说:“那个万恶的东西来了。” “谁? ” “白狐。” 陆天翼看看空空的屋子说:“什么也没有啊,你做噩梦了吧! ” 尕瓦木措仍然万分惊恐,他说:“真的来了,你闻闻,全是它的味道。全是 骚味儿。” 陆天翼四处闻闻,真还闻到了一阵狐骚味儿:“你真的看到了? ” “真的。”尕瓦木措突然叉开双腿,下意识地用手摸自己的裆部,然后把刚 才看到的一切讲给了陆天翼。 陆天翼听完,呵呵地笑。他说:“尕瓦木措,你多久没干女人了? ” 尕瓦木措纳闷地看着天翼。 “你这是因为想女人才做那样的梦的。好了,别多想了,去吧,去找个女人 吧! 是你裤裆里的东西向你抗议哩,在寒碜你呢,一天到晚放着不用,还不如让 白狐叼走拉倒了! ” 尕瓦木措说:“就是梦,也不是一个好梦! ” 陆天翼说:“不是好梦,破了就行了。” “怎么破? ” “找个像狐狸嘴巴的东西,把它做了。” “哪有啊? 除非打一只狐狸。” 陆天翼坏笑着说,“去找卓玛,卓玛的下面长得就像狐狸嘴。” 尕瓦木措惊讶地看着陆天翼。 陆天翼知道尕瓦木措在想什么,他一点儿都不慌,他解释说:“你想想哪个 女人的下面不像狐狸嘴呢? 只不过是女人把狐狸长长的嘴藏到腿间了。”陆天翼 就把刚来时,偷看尕瓦木措和卓玛走婚的事儿说给尕瓦木措了。 尕瓦木措的眼睛就平静下来。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和卓玛走婚就在陆天翼眼皮 底下,他不知道陆天翼说的是否有道理,但他得去做,去试试,在没有打死白狐 之前,他只能这样去做。 第二天,尕瓦木措就去找卓玛。他在卓玛家背后山坡上的树林里截住了卓玛。 当时卓玛怀里抱了一大束花,各式各样的花儿。她记得苏然在埃塔的时候, 喜欢在房间里摆一些花儿,陆天羽也一定喜欢花,这天阳光不错,她就想摘些花 回去给陆天羽。卓玛摘了许多的花,扎成束,正准备回家,就发觉前面的树后藏 着人。这里离家很近,自己手里还握着刀,用不着害怕的。 尕瓦木措就出现了,很正经地站在卓玛面前。 卓玛猜尕瓦木措又来缠自己,是想让自己和他和好的,所以卓玛不想理他, 就想绕过去,但几次都被尕瓦木措伸手拦住了。 卓玛没有吭声,也没有大叫,她抬起了刀,对准尕瓦木措。她不想怎么样, 只想让这个讨厌的人闪开。可尕瓦木措就是不闪。他逼了上来,一把夺去卓玛的 刀,开始解卓玛的腰带。卓玛就开口了:“尕瓦木措你要干什么? 你怎么和陆天 翼一个德行? ” 尕瓦木措还是一脸的正经,他说:“卓玛,我这也是没办法,谁叫你是狐狸 呢! ” 卓玛有些奇怪:“你说什么? ” “你是狐狸。”尕瓦木措肯定地说,然后亮出了底牌,“你不念旧情,我也 没必要念了。汉人们讲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今天就来和你做个了断。” “尕瓦木措。你——”卓玛不知道怎么说。 “我不管你怎样骂尕瓦木措,怎么看尕瓦木措,尕瓦木措今天就是要你做我 的羊羔。” “可你这样,就算你得到了吗? ” 尕瓦木措没有回答,他的衣服已经解开了。 卓玛迟疑一下,转身把花放下。 她说:“那好,今天就做个了断。” 卓玛就这样躺下了,躺在烂漫的山花丛中。她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扎着。卓玛 想,一个男人压在一个连头发都不解开的女人身上,能得到什么呢? 但她没有提 醒身上的男人,她把脸埋进了扎好的花里,花的芬芳太迷人了,除了听到尕瓦木 措说“你这只狐狸”、“我要做死你”之外,她并没有感觉到什么,甚至都没有 感觉自己的身上还趴着一个人。 卓玛的脑子里飘满了鲜花。 没一会儿就完事了。尕瓦木措提起裤子,系好腰带,没有和卓玛说一句话就 走了。 卓玛坐起来,周围静静的,只是脚下那些被尕瓦木措踩坏的小草太可惜了。 卓玛用裙子擦擦腿间黏乎乎的东西,捧花回家了。 在路上,她遇到了扎西。扎西的表情是平静的,卓玛猜他不应该看到刚才的 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