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只是,怎么跟妈妈开口呢? 妈妈见过雷钧,从她的眼神看,她恨不能也生这么一个儿子。得知雷钧的家庭 背景后,更是难言的喜欢。雷钧的父亲是一家集团的董事,吃一桌饭可以花掉十八 万,毫不计较。 然而这都不是重点,她真正担心得是自己的不敢开口。 她不由想起妈妈的点点滴滴来。除了妈妈,姥姥还有三个儿子,都不成器,更 不孝顺。只有妈妈嫁了好人家,家境好,又孝顺。左邻右舍羡慕不来,便不时闲谈 “小妮子”儿时的光景,对她的“成功之道”探根究源似的。姥姥当然乐意谈论自 己的女儿。奶奶厌烦她,她从小跟姥姥长大,对这些自然有所耳闻。 说是有一次,一个老爷的战友拖家带口地来看姥姥一家(老爷在部队殉国了)。 他们只有一个比妈妈大两岁的女儿,唤“小玲”。大佬姥便把玲姨穿小的衣裳送给 妈妈,千叮万嘱地说,“别嫌弃,别嫌弃……。”妈妈怎么会嫌弃,她穿的衣裳都 是三舅穿小的,算到她这里,已经裁过四次,灰扑扑的颜色,没有性别。她头次看 到花花绿绿的姑娘穿的衣裳,而且穿上去不大不小,刚刚合适。她带着玲姨从村西 串到村东,跳啊、叫啊、跑啊……,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姥姥细细端详妈妈,越发 的喜欢,于是随口说了一句:兰兰真是比小玲受看多了,你瞧那鼻子、那眼,多好 看!她本是无心,却激怒了自己的女儿,玲姨气的浑身发抖,发狠道,“不过是个 捡破烂的农村娃,有什么了不起!”大姥姥接着扯过她来往屁股上抡巴掌……。妈 妈哭了一整天,脱下衣裳扔给本无恶意的他们,一遍又一遍说,“谁稀罕,谁稀罕 ……。”洗刷自己的耻辱似的。以后她果然瞧也不瞧它一眼,姥姥不愿逼她,扯破, 做鞋底了。 后来,国家要补贴烈士遗孀,分给姥姥一只母山羊,妈妈就整天去放羊。母羊 下了崽,一下就是仨,奶不过来,只好卖掉一个。姥姥用卖羊崽的钱称半斤白面, 蒸了四个白面馍,在姥爷的照片前供了三天后,分给儿女们吃。三个舅舅领了自己 那份就窝在一旁吃起来,只有妈妈掰了一大半给姥姥,剩下的妈妈全喂了母羊, “因为母羊吃了白面馍,就会下更多的崽,换更多的白面馍。” 这只是些经过途说得来的记忆,黑白色调里泛着些沾满潮气的晕黄,像脏的玻 璃框下的老照片,然而很温馨,然而更多得是些彩色的记忆,因为色彩的芜杂,更 为真切,或者挥之不去。她是爱她的妈妈的,然而掺着厌恶的恨。 三年前,爸爸被查办了。她忽然不再恨那个恶毒的小老太婆,甚至关心起她, 怀念她的唠唠叨叨。奶奶总是不住嘴的唠叨,反过来覆过去只是几句简单的话:世 鹏,你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不容易。你看咱家不愁吃、不愁穿,我也不怕得病, 这就够了。街坊邻居都要抬着脸跟咱说话,你说咱们还求啥?世鹏,我天天唠叨, 你别烦。钱这个东西,不是好东西,够花的就行,够花的就行。攥在手里,旁人还 得惦记,来头不正成天担惊受怕,钱够花的就行。世鹏,你记清了么?…… 爸爸被捕之后,奶奶生了一场大病,没多久便过世了。临死前还在唠叨:以前 家里穷的叮当响的时候,我就给他说,钱够花的就行,钱够花的就行,别贪财,别 贪财,他咋的就不记呢? 他有一个被枪决的贪官爸爸,但她从不恨他,更不以此为耻。 她又想起那个刚开始流行羽绒服的冬天,妈妈整天唉声叹气,人家谁谁买了一 件,谁谁也买了一件,而这些人的丈夫还没有爸爸的地位高。不久,爸妈吵了一次 架。那是她印象中,他们第一次吵架,吵的天昏地暗,摔碎了饭桌上所有碗碟。 “老李真她娘黑,两万罚款自己吞了一万。要毛主席还活着,早毙了够娘养的!” 爸爸一边骂,一边呼呼噜噜地扒面条。 “可惜毛主席死了。”妈妈不屑的哼着凉气。 “那就没人管了?都他娘这个样,国家不乱套了吗?”他不曾抬起头来,那天 他回家很晚,还没有吃饭。 “得了吧我看!还是人家老李家媳妇过的舒坦。人家多有福气……” 爸爸“啪”的放下筷子,“又来了!老李被枪毙的那天,他媳妇就更舒坦了!” “就你干净!” “起码睡觉踏实!”他又抄起筷子。 “你就这点出息……”妈妈是恨铁不成钢。 “你懂个屁!我想好了,这就写信告他狗日的,我就不信没人管了!” “你以为,你真干净?”从沙发座垫下取出一樏钱来,“四千。贩盐的杜军。” “你娘的!”爸爸上去揍了贼婆娘一个耳光。那个杜军,被爸爸骂出去过两次。 一个星期后,爸爸大醉一场,骂老李,骂共产党,骂毛主席死的早。他把四千 块钱交给公家,结果再无下文。老李又升迁了……。 没过多久,家里多了三套羽绒服,还有一套“家庭影院”,整天有亲戚朋友来 唱卡拉OK,看电影。妈妈烫着头发,但仍戴着廉价的银首饰。 后来,妈妈又抱怨衣橱太小,梳妆台太小,厨房太小,以至房子太小。每一次 爸爸在满足她之后,她都要提出更大的要求。被放出魔瓶的妖精似的。他们去送她 去大学报到,妈妈还说,丰田坐着就是没有奔驰舒服……。 她一直认为害死爸爸的元凶正是妈妈,然而她是爱妈妈的。她小的时候总是生 病,每次打针,都要摸着妈妈的乳房,那样就觉不出疼。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