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这样子一直过去三月有余。他不能和任何朋友联系,不能走出这个沉闷的、墓 穴似的的房子,不能看见好的太阳、月亮、星星,而且似乎永远不会有人拜访。他 昼夜不分的写着诅咒的句子,赞美的诗,然后撕得粉碎,抛在空中,零零洒洒像深 秋的蝴蝶。戒指总要一片一片的捡起来,辗平,再仔细粘好,然后望着他的眼睛, 说,“很有力量的句子,”“多美的诗篇啊!” “开开窗子吧?驱驱潮。”戒指说。 他点了头,只是想顺着她。她对他的照顾,让他觉得亏欠。阳光毫不客气的戳 开他的眼,他听到细微的撞玻璃的“噔噔”声,白的刺眼的窗框中央,有一个黑的 点子,正弹球似的撞窗子。渐渐眼睛适应了光线,他看清是一只丑的像头绝大的苍 蝇的蛾子,不停的弹球似的撞窗子,带一种不自量力的不罢休。不过终于伏在窗子 上,不动了。刚才一阵死命的冲撞,折断了它一截子翅膀,像只仅余些皮肉,千钧 一发的连着的胳膊,摇摇欲坠。然而它的触须一挥一挥的,像极了被激怒的公牛鼻 尖上的毫毛。 他的咽喉里涌上来一口酸水,哽咽着,“打开窗子!” 戒指说,“恐怕明天还会溜进来一只。”但仍旧打开窗子。 他目送着它仓皇然而欢快的身影,一阵畅快的呼吸。突然他无来由的想起, 他生前的时候,不也是整天、整月、整年的蜗居在寓所里吗?而且,而且没有 一个所谓的朋友。至多站到阳台上,眺望被高楼遮住的远方。 他思索起远方来。他记得在生前,不曾从阳台正指的方向出行或归来。他不敢。 他情愿多花半个钟头绕来绕去。因此远方才有海阔天空,鸟语花香,春暖花开……, 远方是一切美的集合,一切恶的雷池——这可爱的不曾抵达的,永远不能抵达的远 方!人类中过去、现在、将来所有的艺术大师的才情加在一起也不能将之完整赞美 的远方!荷马、莎士比亚、歌德、雨果、雪莱、普希金、鲁迅、海子……,人类中 所有出类拔萃的艺术家,都曾与他站在同一地点,把所有才情祭献给她!那是他的 避难所,他的天堂,他的能满足他一切愿望的神。他在远方娶了无数次的茵菲,杀 了无数的人,报了无数的仇。 此刻,他觉得自己充满了力气。 阿峰每天在换着花样的玩球,他几乎能用身体的所有部位颠、停球,脚趾、耳 朵、鼻梁、耳朵等等都能操作自如。后来他开始尝试用舌头颠球,开始遇到一些困 难,但经过日复一日,艰苦卓绝的训练,终于能偶尔连颠三两个,显然他并不满意, 仍旧练下去。他歇息的时候,一个风姿卓越的女人便为他倒水、擦汗,看温馨的样 子,一定是他的妻子无疑了。小泰已经不能满足于仅使用拳头的攻击,肘、膝、脚, 甚至指甲都被他解放出来,成为进攻的武器。起初他有一个陪练,身高力壮,肌肉 发达,小泰费尽力气,极尽艰险才能打败他,随着技术的日渐高超,他的陪练一天 天多起来,如今已经加至五个,并且数目注定还要增长。他单练的时候,喜欢把前 额的头发扎成一个犀牛角一样的小辫,刺来刺去,有一回竟一下刺穿阿峰射来的足 球,威力可想知了。老贾是别类的人,他的唯一的乐趣应该是收集容器,大桶小桶 摆放的到处都是。他没有房子也没有女人,有的是一顶缝补过的帐篷。通常他要干 上整天才去歇息,只片刻,抢似的啃馒头,然后又去摇轱辘了,好像永不会停息。 他难以理解他们的激情,然而羡慕拥有它。戒指用冰凉的手指揩去他的泪,说, “你也每天在写不朽的诗篇。”但她自己却流出眼泪来。 蚊子从来没有断过,哼哼的讨厌,戒指啪的一声,仍合着手掌,让他猜中还是 不中,他猜“中”。戒指又问,“你说是公的还是母的呢?” “母的。”他只是想顺着她。她对他的照顾,让他觉得亏欠。 戒指摊开手掌,亮出粘着蚊子的那只,“男左女右,你猜错了!”格格的笑。 他突然吻了她一下,觉得今天她特别的可爱。戒指的脸烧起来的红,说,“我 替你生个孩子吧?” 他怔了一怔,继而用力推开她,并不心疼摔在地上的她,“你这是在侮辱我! 侮辱我!” 他又去眺望远方了。那里有一个能说话、能走路、能跟女人交媾的完整的自由 人。在远方,茵菲会挽着他的胳膊,漫步在金色夕阳下的林荫道,那小道上铺满调 皮的鹅卵石,按摩着他的脚掌,让他用不疲惫。她们有一所面朝大海的房子,他从 海上打渔回来,会捏着一只脸盆大的海蟹,朝房门里喊一句,“海娃子,看爸爸给 你打来个什么!”门里头就会跳出一个留着刘海儿、虎头虎脑的胖小子大叫着“爸 爸回来了!”扑楞楞朝他跑来。那个在房前缝补渔网的女人,早扔下手中的活计, 跌跌撞撞的跑,仍不止的骂,“死人,这么久才回来,想让我担心死 !死人……”眼里却有晶莹的泪光。 他把这些记在纸上,一遍一遍的抚摸,像在抚摸茵菲、海娃子的脸。海风总是 很涩的咸,吹进眼里会引出一串泪来,他替他们一遍一遍的擦拭着。 他想把他的幸福告诉每个人,至少告诉身边的一切人,可戒指一直不见踪影。 “母亲”和“小丽”来伺候他,只惹得他心烦。他还是叫她来,只有她能听懂他的 “话”。 “不要生气。我没有怪你。我有一个叫茵菲的未婚妻,我是忘不了她。” 戒指便笑了,“想她,可以给她写信啊。”说着唤来一只秃头的乌鸦,“你写 好信,它就会衔着送到她的梦里。” 他像觅见一丝光的蛾似的,幸福的不安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