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精灵 从自己走出家门嫁了人那一刻开始,翠瑶似乎注定了命运,受着它残忍的簸弄。 这一次主宰命运的,不是什么上帝、鬼怪,不是她爸向大元,也不是平头小民于百 器,而是江州市举足轻重的人物金东安。 翠瑶却不愿把一生系在这个人身上,如同她根本不想和于百器一块儿过日子一 样。她想到的只能是出逃,又一次出逃,比起第一次从于百器那里逃出来,它肯定 难多了--这需要从容的时间、机会。 老天爷开眼,进入七八月份,天一直在落雨,金东安上了第一线指挥抗洪,马 不停蹄地视察、调集物资、安排转移、组织抢险……忙得他连给翠瑶打个电话的时 间都没有,更顾不上照顾她、监视她,反倒是他每天都在电视新闻里出现,把自己 的动向暴露给了她,她得以悄悄计划起一切。 江州是长江下游的大都市,辖区有数千万人,每年这时候,金东安都会在抗洪 中度过。金东安的主要事务,向来都是这一类的" 突击忙".而每天坐着小车子颠, 并不是每一张屁股都能够吃得消的。金东安的屁股耐得住,自小学至大学,他坐过 十来年的铁板凳,早已磨出了茧子。看来即使是屁股上的功夫,也得从娃娃抓起。 他清楚,不到八月底,雨季接近尾声,四处泛滥的洪水就难以抗得住。灾民们通常 也都要在他们宣布制服了洪水后,才会" 胜利" 地陆续返还家园,再在他们的带领 下重建家园,恢复早以习染上的洪水的某种脾性:更为肆虐地向着脚下那片本已贫 瘠的土地掠夺、索要! 金东安每一年同样是在这片" 胜利" 之声中凯旋归去的。今年并不例外。归去 的第一件事,他是掠夺和索要--金东安太想念留在城里的女人了! 那天天不亮,他爬起来,坐上车,从下头一个县回来,很有了一种充实感。 刚入市区,他让司机送他去玫瑰苑,那边住着他的向翠瑶,他要把好心情带过 去,同着她分享。顺便静养几天,让身上的各个零件大大地休整休整。 如往常一样,他开了门,屋子里的气味扑上来,发出憋闷的霉味。他极不舒服, 皱皱眉,喊了两声,向翠瑶却不在。 能去哪里呢? 金东安想着,心里略略有些失望。 放了包,他想冲一个热水澡,以为那丫头不会走太远。 要不要给她打手机?洗洗吧,洗完了再说!也好给她个惊喜。 哦,肚子也饿了! 金东安拉开冰柜,里边却什么吃的都没有。 奇怪,水果呢?怎么空空的? 他暗暗觉到哪里不对劲,四下儿嗅一嗅,下意识地推开卧房的门,一股热浪顿 然盖头罩下,噎得他差点背过去。他更觉蹊跷,冲到床边,抓起遥控器,打开空调。 转过身,突然看到了茶几水晶板上搁着的一串钥匙。 咦?还有封了口的信封,收件人正是金东安。里头是包养协议!还有信! 他细细一看,千真万确,正是那个协议,上头有他的签字! 这还是他提议,两个人斟酌、思量了好几天,由向翠瑶誊出两份,双方签字后 生效的。 他匆匆扫一眼。那纸上写道: 包养协议 甲方(男):金东安 乙方(女):向翠瑶 为了维护甲乙双方感情,不影响各自的学习、工作、感情和家庭,甲乙双方经 再三权衡、考虑,特制定以下协议: 1.甲方为乙方提供住房一套,要求至少是两室一厅,位置须在乙方所读的学校 附近,房租水电等一切费用由甲方承担。 2.甲方一次性赠送乙方人民币贰拾万元整,同时每月支付乙方生活费人民币壹 万元。乙方不得再以其他任何理由向甲方索要费用和礼物,除非甲方愿意主动赠送。 3.乙方在毕业前,即包养期内,不得谈恋爱、找异性朋友,更不得与除甲方以 外的其他任何人上床,一经发现,甲方将坚决停止履行本协议。但甲方需确保乙方 人身上的绝对安全。 4.乙方至少每周五晚至周日晚陪伴甲方,因工作关系、节假日等特殊情况除外。 其余时间,只要不耽误乙方学习,原则上乙方都有义务陪伴甲方。 5.包养期内,甲乙双方仅为朋友关系,乙方没有义务为甲方生孩子,故乙方可 要求甲方主动采取避孕措施,如有意外,甲方应承担流产医药费、营养费等,并赔 偿身体损害费,每次不得少于人民币伍万元。 6.乙方毕业前,如甲方工作调动,或者仍在江州市,则甲方有权要求乙方首先 选择报考甲方最新工作单位所在城市的大学。甲方有责任协助乙方考上该市最好大 学的最佳专业。同时本协议继续有效,甲方一次性赠送乙方人民币拾万元整,作为 祝贺。 7.乙方参加工作时,甲方有责任安排乙方到该市最有前途的部门工作。作为补 偿,乙方参加工作后,甲乙双方保持朋友关系不得少于两年。 8.本协议为绝对隐私,一式两份,甲乙双方均有义务严格保守秘密,否则一切 后果自负。 以上内容望双方共同遵守,彼此相互照顾、怜惜、体贴、理解。 甲方:金东安(签名)乙方:向翠瑶(签名) ×年×月×日×年×月×日 金东安快快扫一眼,冒出一头汗,顾不上擦,又抢起向翠瑶的两页留言来看: 这是我的" 遗言" :我永远不和你见面了,你也不要来找我。我已有好的归宿, 你看到它的时候,我已经离开这座城市,望你今后好好爱惜自己。 对于婚姻、爱情,我有自己的看法、态度。你不是我一生愿随的人。如果现在 找丈夫,我也是找那种靠得住的男人!和你同居,你最明白是怎么回事。反正你毫 发无损。我不爱你,不可能爱你,一直是,永远是!请原谅,感情上的事勉强不来! 我盼你做要做好官--如果混不下去,就不要在官场上混!不要辜负老百姓的信 任,拿着纳税人的血汗钱,胡乱糟蹋! 没有人提醒你,我是直率人,是好是歹,你都用心想一想。 从你过去对我的坦白来看,你的妻子确实是好人!你说过,这一生做的最大亏 心事就是为了得到她,曾经费尽心机,栽赃她原先的男友,把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送 进大牢,让她永远失去他,最终投进你怀抱。既然这样,可见她是出色的,条件不 错的。有这样好的人儿,你为何并不感恩呢? 继续爱她吧,让她感到嫁了你这样的丈夫很自豪、很幸福! 女人和男人不一样,我们这一生最看重的应该是这种心灵上的幸福、充实感, 那样生活才值得过。将心比心,你在乎过自己的妻子吗? 我觉得,你不会是个好丈夫、好爸爸、好官员!正经行当上,没有哪一样你是 称职的,所以在我心目中,你还是一个失败的男人! 每个人都有衡量别人的标准,我对你的判断正是这样,即使哪一天你当上主席, 我还是这么说!只要你不改,官做得越大,只证明你离着人性和" 神性" 越远,离 着地狱与魔鬼越近! 不过,我代表的是" 异类" ,如果换了其他人,或许你会碰上知音!我不是你 的知音。 和你在一起,我常做噩梦,梦到一觉醒来我身首异处!我担心近墨者黑--你就 是那种" 墨" ! 没事的时候,我常常又想,人之为人究竟为了什么?官做到你那么大,已经很 不错了,谁曾想你们哪一天做的是真" 人" ?!迎来送往,溜须拍马,勾心斗角, 假正经……仿佛一切人的救星,做起来却全是阴谋诡计! 你真该学学陶渊明!何况当官不能算职业,可你除了当官外,还能做什么?-- 样样不会,一桩不能!没官没权后岂不等死? 也许说得过分了,以毒攻毒吧! 这些话我有责任说,听不听由你--算作是我对于你的报答吧--假如你觉得我有 负于你的话。 写得乱,看过后把它烧掉--留着它,对你有百害而无一利。你是那种很实际的 人,比我明白。 愿它的火光,能促你更生、新生--做一个堂堂正正的" 人" ! 注:协议留下,请一起销毁,免得夜长梦多。 金东安一目十行,越往下看越觉心寒,有如芒刺在背,手也失气地抖起来。不 等看完,整个人已瘫倒在地板上,靠住了沙发。 做人几十年,真真想不到,最后会被自己看重的女人戳着脊梁骨,诬赖为还不 是人! 多大的耻辱、怎样的失败啊! 不是人是什么? 畜生吗?难道在她眼里,他金东安果是个畜生?! 哀莫大于心死,此一刻他的心死了--他妈的,什么市长省长,狗屁! 他从地板上爬起身,一下儿苍老去十来岁,颓废地挪出几步,一屁股摔进沙发 里,摸出一根中华烟,垂头烧起来。 烟雾蒸腾,把他浓浓地裹住,熏得他迷蒙着两眼,泪水噙在眼眶里打转。 多少年来,他一直做高官,前呼后拥,出则警车开道,住则豪华宾馆,食则山 珍海味,要是馋得慌,连女人自愿送过来的皮肉都啃,到处不可一世,养成他自负 自大、目空一切的习气。这习气早把他训练成天王老子一般,自觉混到七老八十岁, 还能弄个部长什么的当当。他又是极其迷信星术命理的--高人算命说,他可以活到 百十岁。所以在他眼里,即使七八十,也还是青壮年,并不大,更谈不上老!退了 休还能打打高尔夫,参加三千米长跑!现在不足五十岁,他就感到了崩溃,角逐之 心再也捏不拢,它碎了,雨水一样洒落一地,无迹可寻。 东安啊,你的内里已蛀空,发臭了啊!为了妻子孩子,你的确再不能做一个贪 官了! 关上手机,他歪在沙发里,静静地闭上双目,一直坐到天黑。他爬起来,跌绊 绊冲上大街,拦住一辆计程车,把自己塞在车子的后座里,让司机到处兜兜风,什 么也别说。 此时,风含着湿气,凉爽宜人。他在三环上绕一圈,一颗心慢慢静下来,让司 机送他回去。 他算是想明白了:自己的人生观和向翠瑶不同,没必要过于重视她。 刚才我把她想得太重,何必呢?天涯何处无芳草,失去她算什么!那么痴!到 现在你对女人还那么痴吗? 官不好不干,该收的礼没法儿不收,需要我帮忙说话的登门来了,你怎办?总 不成不办! 做人难,做官、做畜生容易吗?全不简单! 向翠瑶,哼!她不过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女巫!金东安官场里摸爬滚打几十年, 难不成她几句话,就可以否定我的成就?如今我是载入史册的人啦,江州市史,能 不把我写进去?她算什么?!不过是我泄欲蹂躏的嫩肉香菜!老子岂会是一般人物! 从小我就是精灵鬼,庄子上出了名的,能栽什么跟头!官做得再大些,就谁都 管我不住了,怕什么?天底下还有谁愿意把官往小里做去的吗?这正如我的命,只 会越活越大…… 至于女人,确是要不择手段。好东西少啊!好东西不是明取,就是暗夺,你不 肯争,别人会抢过去,何必客气装君子? 权力肯定是好东西!美女呢?更是个好东西!不然我辛辛苦苦,一年到头忙来 忙去,为的啥?--向翠瑶也是好东西啊!失去了我心疼肉疼疼不够! --哎!对女人就是不能动真情,不然失去她承受不起!就该当她们是衣裳,烂 就烂,破就破,破烂来了一齐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凡事要往好处去想。夏 天的裙子、短裤再好,一到冬天,也只能换上旗袍、皮衣,不得马虎、随便。当初 签那个协议,无非是让她定心,没防她会有这一着!悔只悔我不该对她说起当年的 丑事!我栽赃情敌偷了东西,让他被逮捕法办,自己乘机向早已暗恋而对方一点不 知觉的妻子清帆诱骗、求婚,再迫她生米做成熟饭……这种事有多重要啊,为什么 一时昏了头,要对她说?她真是我一生最喜欢的女人!失去她我魄散魂丧!如果记 忆像纸片,该有多好!那样的话就能把它们撕下,点上火烧了。现在的向翠瑶虽然 留下了协议,却带上我的记忆满天下跑,万一有什么闪失,把它遗失在某个地方, 被谁捡过去讹诈,该怎么办? 量她也不敢! 万一呢? 是啊,干政治不可掉以轻心,不然一个不好揭出来,会身败名裂。美国总统克 林顿的艳闻,是怎样起来的?一定留下了把柄! 要那样,我拿住她的家里人做文章!把她家里人捏在手心上,狐狸精早晚还会 乖乖儿回来,总还是我的人…… 计虑妥当,金东安脸上露出旁人难以察觉的笑容。 他倒是没想到,一个人越是活得大,距着终点越近,自己的小命儿留存在世的 日子也越短。他以为自己能一直" 大" 上去。他迷信着" 大" ,被一个" 大" 字蒙 了眼,潜意识里,只有线性的思维,这线无始无终,不会曲里拐弯,不能走圆圈, 更不至逆行。 人生没有教给他这些,至少他意识里还不承认这些,久而久之,脑子对它定了 型,心口合一,心向口靠拢,想问题有固定的框框,一切出不去了框框。 有了这框框,他做的许多事也才是" 绝" 的。 " 大" 和" 绝" ,正是金东安的特色。 下得车来,他长长吁出一口气,看了看天。 天上微微飘起来细雨儿。这雨儿如是金东安此间的意念,一丝丝是抽不尽的烦 闷,上帝用他大能的手将它们理顺,一线线兜下,平静地洒着,绵绵无绝。那个天 便一点点亮起来、高起来--也许不久会是个懒懒嫩嫩的好天气。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