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细又长 丹林在上海又待了几天,认识不少评委,许多还是大学教授。相熟的人中,一 位是燕京大学人文学院的吕院长,人家看中他的天资,说要回去设法为他努力,只 要他的分数达到本科一类线,燕京就能破格录取。 丹林对燕京大学自然心慕,那几天过得特别快慰,把妹妹翠瑶的事都暂时忘掉 了,只顺便留意上金佳苓。她到上海,却是参加钢琴比赛来了。在与其他人都分手 后,他仍租了个便宜的小旅馆,听了吕院长的几个讲座,参加了佳苓最后一天的决 赛。 佳苓是最后的二十名赛手之一,结果夺得钢琴赛第六名,虽有名次,但自觉没 有发挥好,对这个结果不大如意,很有点郁郁不乐的样子。 丹林忙开导她:不要太在乎名次,重要的还是一个人的实力。你这么年轻,一 时的成败何必放在心上? 鸿陆住着高级的客房,也是不失时机地每场必到,在佳苓奏毕对台下谢幕时冲 上去献花,佳苓推却不掉,倒也十分感动,连声说谢谢,对鸿陆不禁添了许多的好 感。但她明白他的用意,下来后并不再给他机会。有时不免在心里嘲笑奚落他一番, 心道此人太浅薄,口口声声说他老子就要当局长,很得市长赏识,干爹马上就是人 事局长。好大的官吗?如此显摆还不够,又夸耀自己在南京大学读书时就是学生会 主席,得的奖章满满一小包,大学四年实在算得风云人物。 言下之意:不知有多少漂亮妞儿追我,我看不上,全都放弃了,你佳苓可得对 我认些真,掂量掂量,如今我对你感兴趣,你不用心,错过机会,往后再也找不上 像我这么出色的男人、高干子弟,那时想吃后悔药,哪里买得到? 佳苓却不怕将来买不上后悔药,这可把他急坏了。无计可施时,他悄悄把丹林 拉到一边,打听佳苓背地里对他可有意见。 丹林说,不清楚,从来没听她说起过他,她忙着呢…… 鸿陆一听,黯然销魂,又不肯死心,他跑到超市,买了些芒果、荔枝回来,请 酒店服务生转给佳苓。 人家都用怪异的目光看他,拒绝说,客人如果将它们摔出门来,他们不好交代。 想送,你还是等她在房间时,自己敲门。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周。佳苓本想留下来再逛逛,她妈妈有电话打过来,催她快 回去,古城江州的艺术节和两千年生日的大庆典到了,世界各地来了不少记者和音 乐团、歌舞团,另有一些作曲家、指挥家、作家、歌唱家、明星……人山人海,把 所有宾馆、旅店都住满了,市里紧急搭起十里长棚,一天二十块照样有人愿意住! 佳苓很想开开眼,就计划回去。丹林自然要和她一起走,去向吕院长道别--他 还有一场演讲,便说家里有急事,买了回江州的火车票。鸿陆也不忘同路,三人坐 上城际旅游列车,两个小时就到了。 丹林合计先去一下学校,看看妹妹再说,因此到江州后,要和他们分手,对佳 苓仍恋恋不舍。佳苓却没有什么热情,下车后,仿佛换了个人,变得拒人于千里之 外。 鸿陆不死心,想送佳苓回去,佳苓不搭理,招手拦了辆计程车,打的走了。气 得他站在街道上咬咬牙,跺跺脚,心里恨不能把她咬碎,久违的傲气顿然又回来, 积了一胸膛:小市民,下贱货,我稀罕你吗?我堂堂局长的公子,找也只找高干家 里的,胜似你这位贫家女儿搭我的宝马--你配吗?! 这样一恨,他的气便顺多了,径自扬长而去。 这类事丹林经多了,不会计较。他看看天,天上兜起了毛毛雨,淅淅沥沥总也 无休,很快把人的衣服淋湿了。 丹林快步上了公交车的站台,擦着头上的雨水。 有微风吹来,不免生出点凉意。挤上车,贴在其他人中间,他才取到了暖。 古城街面不大,两旁一律是粗壮敦实的梧桐树,梧桐上挂满水珠,叶片都绿得 细嫩醒目,一点晶莹的灵秀清气浮于其间,看上去如是罩了一层轻纱。其上系线, 每隔半米挂一面彩旗,彩旗迎风不展,只被雨粘住,环作一堆。路灯上方有的还挑 出横幅标语,无非是庆祝古城生日之类的吉祥话。靠人行道不远,每隔十米放一圈 鲜花,水淋淋地招人注目。连空气都有了喜洋洋的味道,更别说车上的乘客了。 那些人一个个说的都是来了某某名人。 最大的名人是老市长,如今在北京高干着的宋社长。他们曝出他许多的隐私, 仿佛他是他们所有人的小舅子,有千百位姐姐能提供有关他的各种笑料与新闻。 丹林自觉孤陋寡闻,听着人家侃,差一点错过去学校的站点,听售票员连喊几 声,他才知道该倒车了,下了车,又上了一辆直达校园门口的车。 到校时已是黄昏时分。校园里十分寂静,只有小雨儿斜斜掠过。宿舍里只剩下 他一个人的被褥了。他知道校工兴许也在休假,他那把钥匙不必急于还,就出去配 了两把,找到妹妹,带回来。煮了两包方便面,两人商议行程,丹林决定自己先回 去看看,过一两天回来。 翠瑶嘴严,不说其他事,只对三哥不舍,但她也很愿意知道家里的近景,只好 放哥哥走,但叮嘱他快些过来。 天明,照旧阴阴的,雨儿一时急一时缓,急时如响鼓,缓时似轻烟。农田里积 满了水,埂子上的口子全给扒开了,积水在" 哗哗哗" 往外排,但排放远不及加进, 有的秧苗都已没入水下。玉米秆子趴伏着,像千军万马在上面驰骋冲锋后留下的死 尸,满目狼藉,铺压一地。一路上都有人在心疼地直骂这鬼天气。 这年头算完了,麦子的收成不好,玉米烂在田里,如果水稻再无指望,日子可 怎么过?集资还那样多--修了二环建三环,三环通了想四环,江州每增一环路,大 家的头上就套上一只箍!环路修妥,又鼓弄起了高速公路。集不起的扒粮封门。两 千年大庆,下发的红头文件是人均五十,结果许多地方收不齐。 车上一个农民模样的甚至喊起来:老子就不缴!我能得着什么好?砍下我脑袋, 老子都不会缴的…… 另一个讥讽道:真要砍你脑袋,恐怕你就鸭子死了想嘴软,也由不得了! 众人哈哈大笑,那农民的脸则红成了鸡冠花。大家也因此失掉了说话的热情, 都仰到座位上打起瞌睡。 丹林睡不着,他怀揣了五千元奖金,两耳在听,两眼也一直看着窗外的雨中景 致,别是一番风味与感怀。 这辆车开得并不快。如今的公交车都被私人承了包,随叫随停,虽是雨天,一 路上倒有好几拨人拦车和下车。有两次乘客捎带了很多东西,司机就下车去,冒雨 把那些大件物品搁在车顶的行李筐里,再拉上油布。平常直达只需三小时多,这一 次丹林坐了足有五个多小时,那车子才晃悠悠来到他们庄子边。他看准地点,喊了 声停,提包跳上公路。 他没有带伞,从来都没想过需要买一把伞,因为他喜欢下雨,喜欢在雨天里走。 现在的雨又细又密,恰到好处。 刮起了风,风儿夹着雨丝抽在人脸上,像情人的手在摩挲,轻轻的,软软的, 一丝丝甜意,便随着凉清清的水,渗进他肌肤,一扫坐车时余留下的忧愤。 他朝左转,上了一条大马路。不远处有他的家。 他看到了家,心情一下儿松宽不少。起初他以为是由于天气的缘故,后来才发 现是因为妹妹。 无论怎么说,翠瑶总算能够摆脱出来,现在只有父亲的病了!它是个老大难。 从他记事起,他父亲就似乎一直在病着。每年的夏季,必定会发一次,拖上三两个 月,又会自动好起来,但一年四季都干不了重活计。家里人对这已失掉耐性,快要 麻木了,应着了" 久病床前无孝子" 那类的古训。 等来到自家院子前,丹林还是大吃一惊。原来竹篱笆被踩得支离破碎,房屋东 一边带厨房的屋子正面也塌下了,老远就能看得见,他这时才注意到。几步跨进去, 只见那块塌下来的墙挂拉着败草和椽条,一根大梁横插在地,一头砸在一张床上, 床板破成了数块,从泥坯和衰草中露出一半,向下不住地滴污水。 他吓住了,跑起来,脚下发软,一声一声地喊" 妈、妈". 文秀似乎在屋子里答应了一声,他那颗心落下来。 冲进去,听得见他妈妈的声音从西房里传出来,问是不是林儿。他答应着,什 么都来不及看,扔下包,跑进去。 他妈妈文秀正从床上爬起来,面色苍白,双眼浮肿,头发乱乱地蓬起,浑身像 是又乏又软,一只手抬起来,放在额顶上,眩晕了似的。 妈,你怎么啦?爸爸呢? 快,快叫翠瑶逃走! 出什么事啦? 文秀急切地问:翠瑶找过你没有? 丹林迟疑了一下,仍是问:爸爸呢?出了什么事? 文秀放声哭道:你爸都死了好几天了! 丹林" 啊" 一声,急了,问他爸现在在哪里。 文秀说:这种天,哪里留得住?不能影响你考试,后来又联系不到你,大大前 天烧掉了,骨灰…… 说着,她挣扎下床,一脚没站稳,软下去。丹林忙拉住,扶她出来,果然看见 堂屋北面靠墙的斗柜上有一只骨灰盒,盖了白布,后面还有他爸的大幅遗照。 他踉跄着扑倒在地,连磕几个头,泪水洒满双襟,但最终没有哭出声,他怕自 己的哭声会刺激身后的妈妈。 他抹抹泪水,红了眼起来,转身看看妈妈,让她躺到床上去。文秀什么话却都 不说,坐在椅子上,发了痴。 丹林问大哥去了哪里。文秀回过神,泪水下来了,掀起衣角边擦眼睛边说:这 一次上了你姨的当了!她给翠瑶和你大哥说了门亲,翠瑶中间逃掉了,人家不答应, 上门扒了我家房子的顶,交了底。原来翠瑶的公公是个木匠,你大姨家欠他三千多 块工钱,春上她家的母猪、生猪得猪瘟,全死了,付不起。他在你大姨家做工时倒 看过翠瑶的相片,又听说翠瑶是十庄八镇一朵花,就和你大姨合计,两家做个交门 亲,把翠瑶说给他儿子做媳妇,他的木工钱不要了。你大姨满有把握地应下来。后 来出事,哪个想得到呢?木匠父子俩打上门,拉回你大哥的媳妇。这雨再一大,房 子塌了。你想你爸爸…… 文秀呜咽不已,说不出话了。丹林到这时全明白了,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让她 别哭,自己却跟着哭起来。 哭了一阵,文秀情绪有点松动,哽咽道:你爸他恨啊悔啊!多强的人也扛不住, 何况是他!他是一口气没上来啊……你妹妹逃走后,那个木匠还带了一大帮子人来, 你哥和木匠打架,我们又交不起摊派,木匠带着派出所的人过来,把你哥抓走了… … 怎么能这样?!还有王法吗?我找他们评理去! 别--孩子,你千万别莽撞!哪儿的胳臂能拧过大腿?!弄不好你还要和你哥一 样!万一你也惹出个事来,考上了都不能走,像你叔叔那样,怎得了?怎对得住你 爸爸?他是死了也不让我们去影响你考试!你考得怎样?你妹妹,翠瑶她去找过你 吗? 她在学校…… 别让她回来,永远别回来……林儿,今后你要好好儿帮她,把她带出去!对了, 你能考走吧? 应该可以。 丹林点着头,忽然意识到了一种不祥,想起来妹子,就急于赶回市里去了--那 一刻,他几乎把一生都在心里过了一遍,急速进行了安排:赶紧回去打一份工,如 果考得上,就请学校作保贷款,连妹妹的学费一起贷,到新地方后,马上打工,接 济妹妹。万一考不上,那就简单了,在学校附近租一个地方打工,妹妹考上后,自 己再考。他是个男人,男人应该承担一切风险和责任。妹妹已受过太多挫折,他不 能让她再遇到任何意外!要尽快回到她身边去!就是放心不下妈妈!哎--大哥总不 能关一辈子,他出来就好了,妈妈就有照应了。这辈子她都在受苦,她是能撑过去 的。暂时把她放过一边。明天回市里去!爸爸在天之灵会谅解和保佑的。 他现在要出去放风,说妹妹到他叔叔那里去了,叔叔在北京。然后去一趟村长 的家,跪下来向他求个情,减免摊派,让大哥早日回来。 他恢复镇定,对妈妈说他想找村长,然后明天去城里。 文秀却不许,说:我找过了,姓杨的不肯…… 文秀这一回没对儿子讲真话--其实姓杨的是肯的,他有个条件:晚上我十一点 过去,你别锁门,听我答复。 说完森森一笑,撂下兀自发愣的文秀,扬长而去。 文秀尚是第一次遇见这么露骨而明目张胆的事,她不知所措,一回来就爬上床。 她想就此随孩子他爸撒手归天,但四个子女实在不能让她放心。他们一个个实际上 都没有成家,如此去死她怎闭得了眼?因此,准备好的麻绳,她也没往脖子上套。 不过,今天不套,不等于明天还不套,对于这样的生活,她早已灰心绝望,亏了下 头两个孩子在争气,她还不是完全没指望。 如今为胜典,说不得还要……天哪,老头子刚死,骨灰还是热的,就做下这种 事来,怎不天打雷劈?! 林儿回来就好,我总算有借口,不怕他晚上来了。--他来?他能安着什么好心! 你居然想接待这种畜生不如的东西!--可是,姓杨的肯就此甘休吗?他想得到的如 果不顺着……哎呀,我该死,死了干净…… 这类事文秀羞于启口,和丹林更是没法儿商量,只好听天由命! 明天去看看胜典。林儿怎么办?他别掺和了!对,浑水深了,他别再蹚进来。 文秀仔细思量后,说:你赶紧走吧。总有说理的地方,我心里有数。你哥哥已 做不成人、抬不起头,不知情的倒以为他真的犯了什么王法……不要都霉到一块儿。 丹林想一想,不愿争辩了,知道妈妈是对的。他在家确实也帮不上什么忙,反 倒是赚钱要紧。于是让她留心身体,自己这就走吧。 文秀点点头,叮嘱让翠瑶千万别回来,好歹把这一年熬过去,考走了,什么事 就都没有了! 你录取后,捎个信回来。 丹林叫她放心,说:妹妹我会安排好的,她的一切都不要操心,有我呢!现在 找家教的城里人特别多,我能同时教七八家的孩子,每个月有好几千的收入。你保 重身体--慢慢就好了。 说这些时,丹林内心其实是很茫然的。 他不知道能不能多找几份工作,尽快赚够妹妹的学费、生活费。自己万一考上 了大学,又能不能贷上款。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在妈妈面前,他还不能露出为难的 样子,一定要让妈妈看到希望,尽量把城市里的求学与谋生问题说得容易一些,简 单一些,乐观一些。 信心和希望是很重要的,它是穷人们内心的旗帜,她需要它支持着活下去。要 让它永远留在她心里,不要倒下来! 恰这时,外面人声鼎沸,于百器又带人打上门来了。 他昂首进院子,歪着眼叫道:我叔子发话了,再不交人,他就让派出所来人把 你们全捆了! 文秀心里急,知道他有个远房的叔子当镇长,方圆百里,他就是法,说一不二, 再这样没完没了,可怎么好? 她披头散发跑到院子里,一屁股坐在地上,打着哭腔数落起来:我苦命的儿哎, 你怎就做下了这种没头脑的事呀--我的体己大元哎,你撇下我们娘儿们啊,受罪啊, 你带了我去啊…… 文秀的哭是带着唱腔的,听起来哀婉缠绵,又悦耳动听,任谁的鼻子都会跟着 发酸。 于家的人一看这样,真能再逼条人命出来,忙悄悄出去,一个上前去拖于百器。 于百器跺着脚、挺胸口发狠道:我还会来,我们还会出去搜,哪天搜出来了, 打她个半死! 丹林始终没有出来,他只想忍一忍,争取保护好妹妹,现在只要他们不为难妈 妈,他就犯不着惹事,过早地暴露目标。 文秀见那些人终于散去,擦了眼泪,爬起来,连催丹林喊他妹子回来一趟,逃 是逃不了,躲又没处躲,真要黄了这门子亲,恐怕那一家不答应,他哥哥的事没个 出头。 她叹息生下了没出息的胜典,连婆娘都没本事骗一个,让妹子跟着受他的害! 有时候想想,她应该去投河,随了他爸蹬腿儿干净。 说这些话时,她声泪俱下。丹林也才明白,乡村的风俗习惯是无上的情理、王 法,不能违,也不可以说理。 看看那个于百器吧,是种什么人嘛!难怪讨不上老婆! 他只得安慰妈妈,让她别急,眼前的困难是临时的,妹妹的前途才是大事,他 可不放心把她交给于百器这样的人--他还算个男人吗? 文秀凄然地笑了,说自己怎么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呢,大山大河都过来了, 他妹妹这点子事,怎偏偏过不去?便叫他趁早动身,今天还能赶回市里去,省得她 犹豫、不定心。 丹林再无话说,留心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的鬓发已染就一点银霜--老了, 妈妈不知不觉就老了!原以为她会永远那样年轻,永不会老! 嘿,这一辈子,她实在太苦! 念到此,他心里一痛,泪水忍不住朝上涌,忙说:那……我走了! 刚刚回转身,恰好一串泪落到了大腿上,他躲过妈妈的注意,拾起地上的包, 飞身向着车站跑去,向着翠瑶所在的城市而去。 他自然不会想到,此时的文秀已横下心来,决定晚上接待村长那个王八--王八 想在她身上撒几滴尿,才愿意出面调解,把胜典放出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