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子夜(1) 子夜 迦夜近日越来越沉默。 教务由他一手接过,又洞悉一切,实在找不出让她忧心的理由。 凝望着水道尽头的纤影,他久久蹙眉。 幽暗寂静的深夜,时至三更。 娇小的身影坐在水阶之上,细巧的足踝浸入清池,默默拂弄着大朵青荷,夜 晚的温度极低,她仿佛不曾察觉,径自出神。莹白的衣裙散在地面,如一朵暗夜 开出的雪色昙花。 他缓缓走上前,从身后揽住她,小小的身体冰凉。她并不意外,放松地倚入 他怀中,冰冷的手指握住了他的腕,轻轻的话音响起。 " 殊影。" " 嗯?" " 卫渠国上将军灭门一事是你下的令?" " 不错。" " 为什么不是只杀上将军一人?" " 将军夫人出身宫廷,其子又受国主器重,斩草除根才能根绝所有隐患。" 三十六条人命,包括两个不满十岁的孩童,他说得全无犹豫,思虑也很周详 细致,灭门确实是最干脆的,但…… " 你不希望我这么做?" 她的沉默让他微感诧异。 " 不,你做得很好。" 手法完美,干净利落,最有效地完成了任务,她找不出半点可挑剔之处。 只是……他不该是这样。 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细瘦的手臂绕上他的脖子,螓首轻依胸膛。 " 夜深了,送我回房。" 重重守卫的密室。 男子紧盯着软榻上笔直而坐的女孩,半晌说不出话。 " 你确定要这么做?" " 我以为你会高兴。" 白生生的手执起壶,不紧不慢地调弄着茶具,动作轻 灵柔美,并不因对方的质疑而有半分不快。 " 为什么?" 他不掩怀疑," 你不像如此好心的人。" " 你这么想是好事。" 她漫不经心地垂下睫," 我确实不是好人。" " 那你为什么甘愿冒险放了他?" 无声地笑着,她斟上了两杯清茶,推了一杯至他面前。 " 首先,我并不认为是冒险。" 袅袅升腾的热气中,她的脸沉静冷定," 比 起后面要做的事,这不值一提。" " 我更好奇你的目的。" 精锐的目光不曾稍离," 没什么理由需要你铤而走 险。" " 请相信我有足够的诚意。" 她淡淡回视," 对你也同样有利。" "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他的事也就罢了,可后续的……" " 我以为那才是你内心深处所想。" 她微微一笑," 你骗得了别人,可瞒不 过我。" " 你知道些什么?" 浓眉一挑,他不动声色地反问。 " 沙勒。" 仅仅两个字,男子的眉瞬时颤了颤。 " 我听不懂。" 迦夜轻笑出声,捧起玉杯汲取温度,闲闲地道出话语。 " 月使何必佯装,有些事你我都心知肚明。" 清冷的眉眼泛起一丝兴味," 数年前我平卫渠之事,陷北狄之误,无一不有沙勒的影子。早知沙勒王不过表面 恭顺,有不臣之心,却不曾着手重处,月使可知为何?" " 想来雪使思虑长远,非我等所能臆测。" " 三十六国我知之甚详,近年所出种种逆教之事,皆有暗线隐伏其间,细细 想来,不得不佩服沙勒王机谋之深。" " 雪使历年辛劳教中尽知,却不知这与九微何干?" 男子瞳孔收缩,脸色丝 毫未变。 " 当年沙勒连失两位国主,一时风声鹤唳,直到沙朗若即位,遣长子逃入中 原,幼子入教为质。" " 当年之事,九微也略有听闻。" " 沙朗若即位前为沙勒王弟,生性风流不羁,常混迹于大漠诸国之间。其幼 子即是游历时与异域女子露水姻缘而得,自小长于乡野,直至十岁才迎回沙勒, 五年后被送入渊山。" 男子默不作声,五官隐入暗处,神情莫测。 " 其子出身寒微,在王府默默无闻,本不足道。碰巧迦夜偶然得知,沙朗若 送子入教中为质的同时,其子之贴身童仆遁逃无踪,月使觉得此事可有蹊跷?" " 想是失主加上恋乡,倒也不足为怪。" 男子缓缓回答。 " 同年月使入战奴营,迦夜曾听夔长老偶然言及月使底子上佳,方能在如此 短的时间晋升至淬锋营,令人印象颇深。" 茶杯渐渐变冷,她随手搁下,笑得很 神秘," 月使可知那位沙勒质子的下场?" " 愿闻其详。" " 质子入教三个月,冲撞了枭长老,被错手杀死。" " 区区一个小国人质,枭长老历来行事放纵,人所共知,不足为怪。" " 一年后教中左使谋叛,枭长老附逆,被月使诛杀身亡,也算是天道好还。 " " 雪使究竟想说什么?" 男子的声音低沉,隐然伏有杀意。 迦夜仿佛不觉,轻松地接口道:" 我在想,倘若教王知晓此事,会不会如月 使一般认为是巧合。" 僵冷的空气凝定,半晌,迦夜忽然笑起来。 " 月使是聪明人,自然不用把话点透。" 她换了个姿势,稍稍放松下来," 如今可信了我的诚意?" 九微眼神复杂,探究般看着她," 我不明白你处心积虑究竟为何?" " 或许我们想的一样。" " 你不像有野心的人。" " 而你是,便足矣。" 她坦然直承," 我们所求不一,但并无冲突。" " 你想我怎样?" " 策动紫夙全力配合。" " 你已说服千冥?" " 他比你爽快。" 纤手拿起冰冷的茶水倒掉,又斟上热烫的新茶。 " 事成之后又如何?" 没有理会她的薄嘲,他步步思索。 " 那是你和千冥的事。" 她莞尔,执手相敬," 鹿死谁手,与我无干。" " 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他拿起杯,却没有饮下去。 " 我所求的,无非是事成。" 轻啜香茗,她缓缓咽下," 届时我不会参与纷 争,你无须多虑。" " 越说越教人迷惑了,恕在下愚钝。" 看着她清冷的眼,一线灵光闪过,他 不敢置信地试探," 你,难道……记得?" 素颜忽然不见了笑容,对视良久,她终于点了点头。 他静静地凝视许久,绽出一个了悟的笑,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茶。 夜,静如死。 整座渊山都在深眠。 床上的男子犹在熟睡,壁上的夜明珠散着淡淡荧光,映出幽暗的桌几。密闭 的室内忽然有风拂动,一个身影悄然出现,移近床边,俯看着俊美的睡脸。或许 是感觉到异样,沉睡中的人忽然睁眼,未及反应,纤手已先一步按上了要穴。 " 是我。" 熟悉的声音让他心下稍安,旋即又悬起来,猝然间穴道受制,一 根指头都动不了。 " 你……" 问话被一记刺痛打断。 迦夜翻开针卷,数十根粗细不等的金针赫然入目,她随手抽出,毫不迟疑地 钉入大穴,纤手起落,转眼十余针刺过,头上涔涔有汗渗出。 他也好不到哪儿去,金针刺入的疼痛易忍,体内随之而起的真气却激荡起来, 一股热气不断在四肢百骸来回游走,时而四散,在经脉间左冲右突,脏腑间一阵 剧痛。刚一张口,一只手便堵住了嘴,将所有声音捂了个严严实实。 冷汗如雨而下,随着金针越落越急,似一把把利刀戳入胸膛痛不可当,牙齿 紧合,瞬时将细白的小手咬出血来。最后一针落下,素手一拂,所有金针离体迸 落地面,禁制数年的内力汹涌而出,她双手按住胸膛,一分分助他将游移的真气 导入丹田。 这本是极耗精力之举,迦夜武功虽高内力却不强,勉力而为,不出半刻已微 微颤抖,撑到最后一缕真气归正,她颓然倒下,再没有半分力气。两人俱是冷汗 淋漓,筋疲力尽。 静谧的室内,只闻沉重的呼吸。 良久,他终于能抬手,环住她的背输入内息,持续之下,苍白如雪的脸渐渐 有了起色。 他稍坐起来,仍将她拥在怀中,软绵绵的娇躯稍挣了一下,示意他可以停手 了。观察了她的面色,确定无恙后他止住了内息,执起垂落的手。细白的掌缘有 一圈青紫的齿痕仍在滴血,痛极之下咬得极深,他执住欲抽回的纤手,他以舌尖 轻舔,直到确定血已停住才放开。 全身的衣物均已汗透,他费力地扯过丝被覆住两人,迦夜的体温本就较常人 低,极易受寒,他以双手环住纤腰,尽可能给她一些温度。她的头倚在胸前,娇 小的身体蜷在怀中,无形中腰腹紧贴,几乎可以觉出曲线,黑暗中发际香气萦绕, 熨烫着每一根神经。 低头看她轻扇的长睫,雪白光润的面颊被汗气润泽,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 为什么替我解开禁制?" 起初是右使以特殊手法制住了他的经脉,叛乱过 后右使身亡,一度以为解禁无望。 " ……这一次的任务风险很大,依你目前的功力尚不足以应付。" 她的声音 低弱而飘忽,依然无力。 " 你怎知如何施针?" 迦夜虽然读过不少旁门左道的医书,却是博杂而不专 精,多为旁技,所知有限,按说不可能解开这一独门手法。 她没有回答,一室静默。 " 若教王知道会怎样?" " 他不会知道。" 极轻地笑了一声,迦夜疲倦地抬起头,看着他的脸," 殊 影,你听好,对外我会宣称你去卫渠打点要事,除了赤雕、玄鸢,把其余四人带 上,一路小心行事。十二月前必须赶到敦沙,我会安排人接应,届时会告知新的 任务,记住绝不能晚于这个时日。" " 什么任务?" " 到时候你自会知道。" 迦夜极少如此嘱托,又交代得如此含糊,黑白分明的眼中仿佛藏着什么心事, 难以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