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 节:隐居湘西 十年后,我又亲身经历了一次真实的死亡体验,早已忘掉“死亡”的我,着 着实实吓了一大跳。那时我在县城的补习学校复读,有一次感冒发烧,一个人去 小诊所打吊针,医生为了多赚钱,置我的生死于不顾,在一瓶生理盐水里兑了十 二支青霉素,结果出现严重的药物过敏反应:口干舌燥,浑身冒汗,心跳迅速加 快。我慌了,连忙招呼护士把医生叫来,医生不慌不忙地让护士小姐给我打了 “解药”。打完“解药”后,护士小姐又给我倒来开水,要我多喝几杯,喝完了 坐在那里不动,等没事了再走。这种激烈的过敏反应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情况 基本稳定下来后,我还是不敢走,生怕死神退到半路上又折回来把我掳了去。直 到黄昏时分,我才无力地走出诊所,独自来到波涛翻滚的资江边,静静地坐到天 黑。当过木匠,经历了两次高考落榜的我,第一次懂得,活着很难很难,死却是 一件多么容易的事。 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曾经神秘的死便越来越司空见惯了,特别是高中和大 学几位同学的非正常死亡,更让我感到死亡的不可预兆和如影相随。而在我老家, 我所生活的那个村庄,人类的新陈代谢更是在我的眼皮底下如此清晰地发生着。 我每年回去一两次,每次回去都会发现,又少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多了几张陌生 的面孔。当妈妈告诉我,某某爷爷、某某奶奶、某某伯伯、某某婶娘“老了”时, 我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感到震惊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地般的平静。能有什么理由 不平静呢?对于每个人,死都是迟早的事,生命,都是从无处来,向无处去,完 成一个注定的轮回罢了。因此,生命之旅,其实就是死亡之旅;死亡之旅,其实 就是回家之旅。是的,回家,死就这么简单。 曾经在张海迪的《生命的追问》一书里,读到过一篇关于死亡的文章,题目 叫《死是美丽的》。突然发现,自古以来令人恐惧令人断肠令人望而生畏的死, 原来也可以这样温馨而美好。而在史铁生的笔下,死便成了生的一种默契:“现 在我常有这样的感觉:死神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坐在幽暗处,凡人看不到的地 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着我,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站起来,对我说:嘿,走吧, 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说。但不管是什么时候,我想我大概仍会觉得有些仓促,但不 会犹豫,不会拖延”。面对死亡能有此等从容,也就活到一个很高的境界了。在 他们那里,死不是生的终结,而是生的另一种延续。国学大师文怀沙更绝,他干 脆把人生比做住了一回旅馆,吃饱了,喝足了,便可心满意足,笑而归去。何等 豁达,何等超然! 人对死亡的态度,从某种意义上说,其实也是对生活的态度。从恐惧死亡, 到接受死亡,再到平静地面对死亡,这一过程便是生命和思想走向成熟的渐进过 程。一个能够平静地面对死亡的人,是绝对能够平静地面对生活中一切的,包括 深深的坎坷,包括巨大的厄运,包括一切误解、一切冲突、一切纷争……因此, 我常常想,如果我们都从很年轻的时候便开始“预习”死亡,我们一定会少很多 困惑和苦闷,多很多快乐和坦然,一定会少很多冲突和纷争,多很多关爱和宽容。 “预习”死亡,就是提示自己,我们终将老去,一切终将过去,要学会爱和珍惜, 学会感恩,学会宽容,学会看淡一些东西。我坚信,在人生大限来临的时刻,也 是人生最圣洁最接近完美的时刻。假使人们都能提前以终老时的人生态度对待人 生,生命将会演绎得多么宁静,多么和谐,多么美丽! 真正的隐居,不是藏身于山水之间,而是一种安静的心境。也许有一天,我 会离开湘西,再次进入滚滚红尘,但我仍然会以隐居的方式,让我的生活,安静 地回到自己的内心。 隐居湘西 人,在喧嚣的地方停驻久了,一颗被凡尘俗世困扰的心,便急切地渴望回归 山林。大学毕业,抵挡不住湘西神秘的诱惑,我,潇洒地挥别人满为患且许多人 还在拼命往里冲杀的长沙,风尘仆仆地踏上了开往吉首方向的列车。 此前,我尚无缘走进湘西一次,但闻湘西之名久矣。在沈从文的小说散文里, 在黄永玉的诗里画里,在宋祖英的“小背篓”里,我一遍又一遍地感受着谜一样 的湘西。一种古老的美丽,一种野性的诱惑,最终左右了我人生中的一次不容更 改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