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四、初中的逗号(1) 四、 初中的逗号 我13岁那年,形象已经呈现:面带孤寒,个子瘦小,宛若逗号。那一年, 我带着这形象远离市区来到一所郊外中学读书,我那还不适宜于城市面貌的样子 又一次被扔在“暗”或“旧”的风景中(继鲜宅之后)。那儿的风景古树参天、 遍地阴凉、默默无言,远远望去或置身其中都恰如微风中一匹古旧的绸缎好闻也 好看地飘在我的身边。群山在此起伏、森林四处密布,山林间点缀着一幢幢国民 党时期遗留下来的别墅(如今大多数已成这所中学的教师宿舍)。 面对此景我写下平生第一篇散文,取名《我爱山洞》(我的中学——重庆市 第15中学位于歌乐山上的山洞)。一个爱脸红的物理老师竟然把一个少年学习 风景的写作用毛笔抄出刊登在校园学生专栏的墙上。我怀着初次发表作品的激动 之情看见它被公诸于众,也被公诸于这宽容的秋天(它宽容一个初中生,因为它 知道我还相差甚远)。 一连好几天,我都要去那面墙下,驻足流连,一遍又一遍快速而紧张地读着 自己的“文章”,生怕被熟人发现,但仍克制不住要去。这奇怪的折磨夹着一股 直线上升的“自豪”令我左右为难。一天早晨,当我又去看我的“文章”时,它 已经被一夜大风刮得所剩无几。秋天深了,风卷起破碎的文章以及其它破碎的纸 屑,纷纷扬扬,然后随意地把它们抛在潮湿的地上。一排学生正从这里跑过,脚 踩旧纸屑和我“自豪”的残篇跑向校园的林荫道,跑向操场。随着同学们渐渐远 去的步伐,那“文章”的七零八碎也飘向一个更远的寓意不明的远方。孤单单的 站立墙下的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同时也听到了同学们“并非寻常”的笑声…… 那笑声是成长中无以言传的意味,它既渴望独自体会,又试图与人分享。那 是一次心满意足的小小牺牲,放弃或忘却、委屈的复活。它被一群人以志趣相投 的闯祸、发明,乃至发育成熟所垄断、夸大,之后随着时间的沉淀变成奇妙的少 年情谊。 在我的那些少年朋友中间,名叫三蛋的少年是最为古怪的一个,他喜欢暗中 袭击他所恨的人。(其实他恨所有的人,包括他的父母,他曾告诉我他的母亲经 常赤身裸体在他面前走来走去,说到此事时他表情怪异,不知是恨还是爱。后来, 我明白原来我们这一代人,不是被爱所沐浴,而是被恨所缠绕。恨,不是抽象的 恨,也不是笼统的恨,它具体在每一个细节上。有时候,我也会直截了当地恨, 但更多的时候,我们会把恨压制、转化为一种表面的爱,把它包装起来,只是内 部的力量依然存在,甚至更加炽烈了。)他随身携带一把自制的树枝弹枪,经常 躲在暗处弹人,一个老师的光头几乎天天被他弹得鲜血直流。这老师是一个“右 派”,自觉理亏,只好忍了,有时为了避免被弹就戴一顶“干部帽”。每当这时, 三蛋就要上去把他的帽子取下,“宋伯伯(这位老师姓宋,早年曾留学日本,很 有知识,但因此而‘犯罪’),你是坏蛋,不许戴帽。”边说边将他的帽子扔在 地上。有一天下午,我的鼻子也无缘无故地中了他一弹,当场流血不止。小唐, 我另一个最爱讲《薛仁贵征西》并无端端地硬要当我“大哥”的同学得知后,带 我去找三蛋,一见面就以薛仁贵的姿势飞起一脚向他踢去,结果当场踢掉他一个 “蛋”。踢完之后,小唐无比兴奋,叫我陪他去游泳,我无法推托,只有“冒死” 抱住他的腰游入水中(我当时还不会游泳)。我的“大哥”意犹未尽地继续他 “伟大的”保护任务,我带着刚刚报完仇的鼻子温暖地游入我“人生的”深水区, 在水中我第一次体会到一句古训“出门靠朋友”的生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