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当郭秀和三舅返回了城里,东方已泛出了寒冷的鱼肚白。在正在苏醒般的朦胧 的晨光和正要昏昏然睡去的路灯光的混合明亮里,大街上零零星星的路人瑟缩萧索 地匆匆而行,把各自从睡眠里带出来的梦意滴沥在大街上,犹如从池塘里爬出来的 人,把带出来的水滴沥在路上。 郭秀断定院门是虚掩着的,因为父母都有早起的习惯,父亲一起来就会到公厕 去倒尿桶,所以她用自行车前轮一顶,院门还是那样以她熟悉的姿态旋开了。 她和三舅乒乒乓乓一涌而进,两辆自行车丁零当啷立在了门洞里。两人走出门 洞,正见父亲郭老三惊疑地停下扫帚向门洞探头探脑。两人蓦地从门洞里冒出来, 惊的郭老三瓷在了那里。 三舅不管不顾地踏步上前,拉着郭老三就往家里走。家门挡住了扫帚,三舅一 把夺过来哐啷啷扔在家门口。郭老三更是惊的摸不着北了,呆呆地瞪着三舅,任由 他推进家里,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来。三舅气喘如牛的说:“二姐夫,秀秀出大事 了!” 秀秀这个名字已经十一年没在家里响起过了,但不等于家人就忘了这个名字了。 这个名字犹如有宿怨的人的名字,尽管从来不会从你的嘴里吐出来,但你一听到这 个名字就如同猛然把洋琴的一排丝弦狠划了一下,浑身一凛,血脉贲张,紧接着这 个名字犹如不怀好意的针,猛不防刺了一下耻辱——那被你藏在心底最后一层里的 耻辱,这耻辱就会像被激怒的被囚在笼子里的野猫挖抓笼子那样挖抓你的心底发泄 一番。这还是别人无意间提起,如果是当着你的面有意提起,那总是故意来羞辱你 ——一个无力雪耻,只配把耻辱深藏的可怜的人!这时的郭老三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不由得怒视着小舅子:“你是什么意思!”小舅子:“因为你的女儿——秀秀, 要死了!” 就如同工人做惯了一个机械动作,只要一看见那产品过来,不用大脑发号施令, 浑身自然会完美地完成这一动作那样,十一年来郭老三一听见秀秀这个名字就会说 的那句话就脱口而出:“我与她是两旁世人了,她死她活与我没有相干!” 宛如瞬间降到了零下五十度,藏在三舅身后的秀秀一下就冻僵了。她看见三舅 的后背猛地抖了一下,接着三舅的浑身像被激怒的公牛那样因剧烈的呼吸而猛张猛 缩着。接着听见三舅冷笑着说:“当年你为了保全自己,忙忙地把触犯了天王老子 的女儿赶了出去,犹如文化大革命时那些怕受牵连的家人,与受批斗的家人划清界 限一样。可人家还知道那是权宜之计,风声一过就又是一家人了,可你咋就瞎马踩 住一条路呢?你到底是怕天王老子呢,还是真心实意做天王老子的追随者呢?如果 你是怕天王老子,那我告诉你,你怕的那个天王老子并不是鲜红的太阳永不落的, 天王老子和咱们人一样是一茬顶一茬的,十一年的时光早把你那个天王老子顶的退 居二线了,就如果咱们被子女顶的退居二线一样,你的那个天王老子定的规矩,早 被他的儿子们搁在一边当摆设去了,就如同咱们的那些生活习性生活经验被儿子们 当做古董搁在了一边一样,只有咱们还当作宝搂住不放呢!但咱们也只能偷偷地搂 着,就如同你还喜欢《毛主席语录》,只能偷偷地自己翻一翻。我就纳闷你咋就没 有抬起头来看一看的胆子呢?天庭早换了主子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朝朝气象不一 样呀!赶快投靠新主子吧,当遗老遗少只能被遗忘呀!被遗忘多可怕呀——还喘着 气就被钉进了棺材里了!如果你是实心实意追随那个天王老子,你会在地狱里永不 翻身的——如果真的有地狱的话。《儒林外史》里那个逼着女儿守节殉夫的举人, 现在正在地狱里受罪呢,你拉他出来他也无脸出来,因为他愧对女儿,只有受苦受 罪他心里才会好受些,而他为女儿挣来的贞节牌坊,现在就是他的罪证,耸立在人 间。你这次如果真的对秀秀见死不救,你不但没有了转胎为人的机会,阎王爷连让 你转胎为牲口的机会也不给你——如果真的有阎王爷的话,因为阎王爷也是父亲呀!” 郭老三被小舅子狂轰滥炸的晕头转向。等硝烟渐渐地散去了,他的意识才胆战 心惊地从掩体里探出头来,才发觉自己的防御体系已是满目疮痍,他只有举手投降 的份了。因为懦弱的人就怕打,所以懦弱的人最听话,你的命令会被不折不扣地执 行,所以这样的人总是被新的统治者全盘拨拉过来,就如同一股脑把一斗黄豆倒进 口袋里,谁闲的没事去一颗一颗地往口袋里装呢?这样的人就如同草片儿上的草, 旧主人只是给新主人交代草片儿的界限,从来不去一一交代草片儿里的一颗颗草, 于是这些草只记得旧主人,而不知道换了主人——如果新主人是个懒虫,总是浮皮 潦草的转一转草片儿就了事了,或者自己已是赶不上时髦的草,新主人懒得去理睬 它。郭老三就是这样的一棵草,只是他这棵草倒霉,无意间叶子划破了主人的脚, 主人就狠狠地踩了它一脚,这一脚踩的它弯下腰再也不敢往起直了,因为主人没言 语让他往起直呀!可它不知道主人早忘了它了,而且把草片儿盘给了别人。现在小 舅子把他的头扶起来,让他看见了新的天。 他潸然泪下,对小舅子说:“他三舅呀,我也是个父亲呀,孩子都是我的心头 肉呀,哪个我不心疼呀。尤其是秀秀,我三十二岁上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她能不 是我的掌上明珠吗?我一直梦想着把她装在华贵的锦盒里,或者镶在高贵的项链里, 可她偏偏要去触怒天王老子,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惩,因为我还得让我的别的 子女像人一样地活呀,因为他们也是我的心头肉呀!因为人就活着一张脸呀!因为 老天爷之所以厉害,是因为它让人们互相监督互相告密,所以谁的不轨也休想瞒过 它的眼,谁对它的惩罚偷工减料了一丁点也瞒不过它的眼,所以我们一家才战战兢 兢不敢顾念一点儿她呀!可你知道这十一年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如果把秀秀比作遭 虫蛀的牙,它的牙根就深扎在我的心里,那虫子咬它一口,我比它还疼呀!谁要真 的把它拔掉了,那我的心一定被拔出个血窟窿来!” 三舅:“现在你的心就要被拔出个血窟窿了,除非你使劲扳开那只拔牙的手。 绵羊见人抢它的羊羔还会鼓足劲顶那人一头呢,更何况你是个人呢,难道就任由那 只手在你的心上拔出个血窟窿来?你可以以秀秀给你家带来的耻辱来遮掩你的无情, 可是再给你带来耻辱,她也是你的骨肉呀!况且以现在的风气来看,那耻辱哪是秀 秀给你带来的,是当时的世俗加给咱们的,况且秀秀为此付出了十一年惨痛的生活, 就是耻辱,也该给你洗去了,你再让她把命搭进去,你·······你就不是人 了!” 郭老三疑惧地:“秀秀怎么了?你刚才说什么?”三舅:“她就要死了!”郭 老三惊魂失魄地:“她在哪?我去见她。” 郭秀哭叫一声,从三舅身后闪出来,跪在地上。郭老三惊疑地看着她:“这就 是秀秀?”原来娇小的郭秀穿着三舅肥大的棉袄,这时又跪在地上,整个身子笼在 了棉袄里,脑袋也缩进了一半。再加上披头散发,郭老三哪里认得出来。 这十一年来郭秀只能从远处看一看父亲,明显地感到父亲苍老下去了,一进院 她就从近处偷偷端详着父亲,更真切地感到了父亲又老又衰弱了,真不知道能不能 扛过这一打击了,现在不由得说:“爸,秀秀这回可是真的要你的命了!”三舅对 仍惊疑不定的郭老三说:“这真是秀秀,要不是穿我的棉袄,她三妗的棉裤,早冻 死了!”郭老三:“这不就死不了了嘛,咋还说她······”郭老三:“她马 上要死了!”郭老三:“说清楚!”于是三舅就对他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早从厨房里悄无声息地走出来的母亲这时哭叫一声瘫在地上。郭秀慌忙爬过去 抱住母亲叫唤。母亲回过神来一把抱紧了秀秀,生怕她不翼而飞了似的:“秀秀呀, 我苦命的秀秀呀!你一进门我就疑心是你,可你的这身打扮这一头头发使我不敢认 你。谁能料到你这一来给妈报了这么大的凶信呀!秀秀呀,尽管你在受苦,妈见不 到你,可知道你活着,妈心里就踏实些,可你咋能捂死他呀,这是要顶命的呀!你 这不是要妈的命吗?”三舅:“二姐,事情还没有到了绝望的地步,咱可以瞒哄世 人说他是喝酒喝死的,只要能让魏家的人不吱声就行了。”郭老三:“怎样才能让 魏家不吱声呢?咱一没钱二没权,堵不住人家压不住人家呀。”三舅:“咱有脸呀, 咱舍出这几张老脸去求人家。” 郭老三苦笑:“我了解这家人,脸上增光的事绝不放过,更何况这事是给人家 脸上抹黑呢——男人死在老婆手上,多丢人呀!人家还不杀了秀秀一雪耻辱?”三 舅:“二姐夫,你想错了,魏楞是死在了秀秀的手上,可咱们这一家人跪在魏家脚 下磕头求饶,多长了他家的面子呀,如果他家就势饶了秀秀,世人不但不笑话他家 有仇不敢报,还会夸他家仁厚呢!二姐夫呀,世俗是布料,你得会用它量体裁衣给 别人穿,让人家油光活水地活在人堆里,人家才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因为天王老 子也是圆滑的,讨厌你这些死板教条的人呀!再说现在的世道人心是给钱就行,咱 是没钱,可咱十几家朋起伙来不就有钱了吗?咱把钱往那里一亮,让他们选择,是 要报仇雪耻的虚名让孙子孤苦伶仃呢,还是又得钱财又得仁厚的名声呢?”郭老三 :“可得了钱财就放过仇人的名声更要他家的命呀!” 三舅无奈地笑:“你真是榆木疙瘩,点化不开呀!所以天王老子不喜欢你呀, 因为从你手里捞不上油水呀!咱们对他家收钱的事只字不提,只宣扬他家饶恕咱家 的事就行了!”郭老三:“可公家这一关呢?”三舅:“公家的事最好应付了,只 要魏家答应了,会和咱们齐心协力敷衍公家的,况且无非是花几个钱嘛!浪费就浪 费了吧,总比眼睁睁看着秀秀去死强呀!你干不干?”母亲喊:“你那老脸值几个 钱?你不干我干!你窝在家里做女人吧!”郭老三恨恨地:“我的脸以前确实是细 皮嫩肉。白里透红的像美女的脸一样很值钱,可风霜雨雪早把它磨操的皱皱巴巴像 一张阴干的羊皮了,还值什么钱!咱干嘛!”三舅高兴地说:“对了,二姐夫,人 的命运并不是天注定的,是由自己的思想决定的,如果十一年前咱们有现在的思想, 能把秀秀赶出去吗?如果秀秀十一年前有现在反抗的思想,能落入魏楞的魔掌吗? 二姐夫呀,只有呆子才会为了所谓的道义献出自己的手臂呢!聪明人都摇晃着道义 招财进宝呢!咱们得独立思想,不要轻信别人的思想呀,你以为人家给咱们立的规 矩是天经地义的吗?说不定是怀着某种猥琐的目的愚弄咱们呢!千万不要像狗听人 言那样盲目地去遵循。二姐,去把三个外甥叫来。一会儿你的三个侄子也要来了, 人多了以防万一。””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