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小龙和母亲住了下来,是因为姑姑的这一番高深莫测的话让他充满了神秘的敬 畏,不得不听姑姑的话,犹如牧师高深莫测的布道让粗陋的山民充满了神秘的敬畏 不得不听牧师的话那样。 他本来想好了,等爷爷不在了,他就先在同学家轮流借宿,然后租一间小家, 再往后就离家出走。可敬畏使他不得不呆在家里,犹如法力无边的奴隶主的奴隶, 放任他也不敢逃走。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彻底降服,因为以前的降服他心里憋 着一股劲:“你等着,老子总有一天能打过你!”也就是说那只是体力或者胆力暂 时不如人家被降服了,他有着翻盘的希望,而且也果然都翻了盘,可这次他却鼓不 起一点儿劲来,因为这不是体力或者胆力被人家盖住了,而是一种他说不出的力量。 于是他萎靡起来,郁郁寡欢,常常一个人呆想,眼睛里流露出稚嫩的沉思。 先开始他像那些为了生活不得不去打工的工人那样不得不回家,不放过一次能 早离晚归的机会,因为呆在家里太别扭人了。尤其是不期然地与母亲打照面的时候, 血呼地一下涌上了头,傻在那里一动也不会动了。好在他很快发觉不光是自己避免 着和母亲照面,母亲更是小心地避开他,像老鼠总是小心地避开住在同一个房间里 的猫那样,所以这种难堪的场面是很少发生的。可他又离不开母亲,于是母子俩就 演开了两个人的反特片:他想要什么东西或者想让母亲做什么事,就写在纸上,这 些东西就会及时地出现在他的屋里,那些事就会及时地完成。有一次他发觉母亲在 偷看他,他装作漫不经心地一回头,看见母亲急忙低了头又忙碌去了,但那一闪的 眼神留在了他的心里——那是机灵胆怯的丫头伺候暴戾的主人时随时察言观色,揣 摩主人心思的眼神。于是他就神气了起来——我是这屋里的主人,自己不主动,母 亲是不敢和他搭讪的,生怕惹恼了他跑掉了。但他不敢放肆,因为他觉得姑姑的眼 睛远隔千里无时无刻都在盯着他,他就像农家狗,不敢在家禽面前放肆,总是装出 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可日常生活总是需要细腻的沟通的,那两人演的反特片就很 快不灵了,两人自然而然地通过眼睛和耳朵来捕捉对方的肢体语言来进行沟通。你 比如该吃饭了,母亲会把碗筷放的重一点儿,但显的小心谨慎。你比如饭菜不对小 龙的口味时,小龙就挑挑拣拣的,母亲从他的挑拣中就知道了饭菜的问题出在了哪 里,下次就改了。你比如母亲把他的哪件衣服放在他的床头,他就知道身上相应的 衣服该换洗了,而他想让母亲洗什么衣服,总是脱下来放在洗衣盆里,母亲就会给 他拿出相应的衣服来换上。你比如小龙走到了电视和沙发之间,母亲就会回卧室去, 因为小龙要看电视了,不过这种时候很少,因为母亲很少看电视,。也就是说在这 家里语言休克了,日子像背阴里的小溪,冷冷清清地流着。因为语言是生活中的太 阳,是生活中的戏班子。如果生活是河流,语言就是河流里的生命,如果生活是草 原,语言就是草原上的生命。这日子实在是让小龙郁闷,可郭秀却是心满意足,因 为儿子就陪在身边。她像伏在草丛里看着梅花鹿大气也不敢出的人那样看紧了儿子, 像那人生怕一不小心惊跑了梅花鹿那样生怕惊跑了儿子。她多想像那人想靠近点梅 花鹿那样靠近点儿子,但她不敢!她敢做的唯一的事就是敢偷看一会儿电视了,但 就是这样她已是惴惴不安了。 一天小龙发觉母亲的脸色红润了,头发润泽了,犹如枯死的树第二年又发出了 新芽。小龙心里气恼:“我苦的要命,她却高兴的要死!”敌对的情绪又冒出了头, 就用肢体语言表达了强烈的不满,弄的母亲诚惶诚恐起来。他又是见好就收,因为 姑姑千里之外的眼睛盯着他呢!这使他不由得想,自己到底怕姑姑的什么呢?总算 琢磨透了,自己是怕姑姑的思想,它会把人心中的阴暗一把抓到阳光下,像把人的 隐私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样可怕!他忽地想,每个人的心中都有阴暗面,她能抓 住我的阴暗面,是因为她对这里太熟悉了,而我之所以怕她,是因为我抓不住她的 阴暗面,因为她呆的那地方太晃眼了,要是有什么东西能遮一下那地方的光,像用 手遮着太阳的光,就能看清它了。是的,看清她,从而摆脱她!被人压着太难受了! 能遮光的东西就是能了解北京,就像她了解咱这里一样,北京的阴暗总该投影 在她的心里的,就如同咱这里的阴暗投影在咱的心里一样,可怎么了解北京呢?那 只有从书里去了解了。于是他走进了书店,从书店走进了书里,从书里走进了北京, 从北京走进了世界。 郭秀发觉小龙不大出门了,除了买书借书花钱外,几乎没有什么花销了,那只 让他在学校里出够了风头的寻呼机也锁在他的抽屉里了。于是郭秀就觉得身子像松 了绑一样轻快了起来。 一天小龙走在街上,看见前面拉着一三轮车煤的女人很像母亲,他下意识地紧 走几步赶了上去,认出那确实是母亲:瘦弱的肩膀上套着拉绳,像纤夫那样向前挣 着身子,双手死死地抓着车把,因为每一步都得挣命,浑身夸张地摆动着,难看极 了,哪还有一点儿女人的影子。而落在她陈旧的衣服上的灰尘,因为她大幅度的摆 动,摇摇晃晃地滑落着。他虽然知道母亲干着苦活累活,但没料到这么苦这么累, 心里不由得痛起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痛,痛得他的泪从心底渗了出来。他悄悄地 把手搭在了车厢上,适当地加了把劲,能减轻母亲的阻力,但又不被母亲发觉—— 那多不好意思呀!就这样他影子一般把母亲送到了一条小巷口,才停了下来。 这天晚上郭秀一进家门,一股焦糊味扑鼻而来。她诧异不已。见餐桌上放着碗 筷,更是一惊,急走过去,见碗里盛着凉温了的比粥稀一点儿,但不能称之为粥的 粥。她冲进厨房,空无一人。她又折了出来,走到餐桌前,用勺子一搅锅底,抠出 了糊底子来:“谁来过呀?母亲?不可能,母亲咋会连粥都不会熬呢?”她轻手轻 脚地巡视了几间屋子,除了从门缝里瞧见儿子半躺在他的床上看书外没有一个人。 她心里就明白了,悄悄地溜进厨房里,咬着毛巾匆匆地哭了一会儿就擦干泪出 来了,怕儿子碰见了彼此尴尬。 这是他有生已来吃的最香的一顿饭。 第二天晚上竟然有了炒菜,只是刀工太糙次了,油把菜几乎泡了起来,却没有 一点儿咸味。但她胃口大开,虽然是一个人进餐,却吃的虎虎生风。 后来饭菜的质量越来越好了,郭秀心里嘀咕,但不敢去弄明白。有一天去儿子 的屋里端脏衣服,见半本书从枕头下露了出来,书皮上一盘鲜艳的炒菜被枕头遮住 了一半。她不由得过去抽了出来,见是一本菜谱。她紧紧地抱在胸口,泪水汹涌而 出。 她还发觉儿子打开了电视就回屋去了,忽然明白这是儿子让她看电视,她就照 办了。有一天无意间一拧头,看见儿子悄悄地站在客厅的暗角里看电视,见她发觉 了他,就走开了,那神色告诉她是怕她站起来走开了,于是以后她就装作没看见儿 子,于是儿子看电视的时间就长了起来,后来发觉她发现了他也不走开了,于是两 人自然而然不知何时一块儿看开了电视。 先开始儿子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吃自己做的饭菜,后来有一点儿自信了,才和 她一起吃饭了。 这天儿子忽然说:“妈,你再找个人过日子吧。”这真是旱天里的一声焦雷, 惊得她半天不会动弹,然后傻呆呆地流起泪来。儿子手足无措,急的又叫了一声妈。 她喃喃地说:“小龙,你终于又叫妈了!”小龙反而板起脸,看着桌子不吱声, 仿佛她错怪了他。她急忙讨好地说:“小龙,你刚才说什么?”小龙赌气地:“什 么也没说!”就又吃饭去了。这一次她一点儿也没慌,偷偷地抿着嘴唇甜甜地一笑 ——母亲看着儿子用任性的赌气掩饰他的窘态时的甜心的一笑:“奥,妈知道了。 嗨,妈不会再找男人了,咱们这不是很好嘛,再加进一个人来,鬼知道又会变成什 么样子呢。”小龙:“可是,你一个人······太难了。”郭秀开心地笑: “不难,有你叫我妈,这世上就没有能难住我的事了。”小龙:“你是怕再找上像 我爸那样的男人吗?我这么大了,就是再找上这样的男人也别想欺负你了。就是我 爸现在活着,他再欺负你,我也要揍扁他。”郭秀:“你可别这样,不管怎么说, 他是你老子。”小龙:“那······你不恨我爸和我爷爷?”郭秀:“我不恨 他们,只恨把他们造就成那样的人的世道。世道是模子,人是胚子,它把你扣成啥 样就是啥样,这由不得人呀。咱这里能像你姑姑那样跳出这模子的人没有几个呀。 现在老黄历总算翻过去了,妈要是能生在现在该多好呀。”小龙:“你提起了 我姑姑,我就得说她两句。我姑姑的可敬之处在于她的人人平等的思想,这思想谁 都知道,可能做到的没有几个人。就如同见义勇为谁都知道,可能做到的没有几个 人。因为人都是这样的:谁强就压人,谁弱就被人压。就拿我来说,我姑姑的思想 比我的强大多了,我只得向她屈服,按惯例自己把自己摆在她的俘虏的地位上,后 来才明白她根本就没有征服我的意思,而是要提携我,让我和她的差距缩小了,消 失了,也就是说根本就不怕我赶上她,超过她,因为她认为即使我超过了她,也只 是有差距,但人跟我是一样平等的。也就是说即使我超过了她,她也不会把自己放 在我的俘虏的位置上,而且我也没办法强迫她蹲在俘虏的位置上。可见人的思想决 定人的命运呀。”郭秀沉思了一会儿说:“你姑姑是机灵,逃的快,不然人家绑也 得把她绑在和我一样的位置上。”小龙:“但我姑姑的命运还是会与你的不同,一 定是拼死反抗的命运。因为你是奴才的思想,我姑姑是人人平等的思想。这么说, 人的思想与他生存的环境的关系就是人的命运了。”郭秀:“我不也反抗了吗?” 小龙:“你那是绝望了的逃跑,不是反抗。”郭秀叹一声:“我儿子已经是大 人了。” (完)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