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儿
也许生活要展示的是另外的更深邃更细腻的层次。
——纳博科夫《旅客》
“局长,你来了。”“这么大的爆炸声,哪都能听得见,能不来嘛!”几辆警
车伴着警笛呼啸而来,停在一幢高级公寓楼下。警笛的鸣叫盖过了四周人们嘈杂的
议论声。“关了这破声音!”局长说。警笛“呜”地一下熄灭了。就像啼哭的小孩
突然遭到大人的呵斥,不敢再发出声来。“谁竟敢在这里放炸弹!”局长摘掉警帽,
使劲地挠着油光光的头皮。“不知道。”“废话,知道了还能在这儿待着!死了多
少人?”“是13楼的1305房间发生的爆炸,现在一死一伤。”“噢,你们赶紧去把
围观的群众疏散一下,以免不测,注意保护好现场。”“是!”“请大家马上离开
这里,都走吧,说不定犯罪分子还有别的企图,大家请配合我们的工作,注意安全,
马上离开——”围观的群众慢慢地分散开了,只有一个穿着黑色棉衣的男人还站在
原地没动。“怎么还不走啊?都走了,你还不走?”穿棉衣的男人还是没有动。
“嘿!说你呢?”警员走到他的跟前,“你聋子啊,说你呢!”那个原地没动的男
人,看着眼前的警员有点动怒的样子,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已经没有围观的人了,
恍然大悟。他赶紧做出道歉的样子,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还真是一个聋子。”
“走吧,这没有什么好看的。”那警员张大嘴说,让这男人好看清自己的口型。
“你——赶——紧——走!”穿黑棉衣的人连忙转身迈着碎小而频率极快的步子向
路口跑去。他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局长看着远去的出租车问:“那个人想干什么?”
“噢,局长,那人是个聋子。”“怎么是死了两个人?”局长的话转向了正题。
“不,是一死一伤。死的是个女的,伤的是个男的。他们的身份还没有搞清楚。就
目前的情况来分析,炸弹是在死者的脚下爆炸的。至少是在眼前。那女的下身整个
都给炸没了。那个男的也伤得不轻,我们赶来时已经昏迷,目前已送医院抢救。”
“是这么一回事。从现场看是一起谋杀,凶手只是针对1305房间,目标比较准确,
针对性很强,看来还不是简单的变态杀人。”局长一边听着现场分析一边掏出两支
香烟,递给身边的那个警员一支,自己点燃一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快速地又从
鼻孔中喷出淡蓝色的烟雾。烟雾逃命似的在风中散开了。局长说:“现在马上把受
害者的身份查清,立刻找全关于受害者的最为详细的资料,愈快愈好!”“是!”
局长抬起头看着1305房间窗户里冒出的滚滚黑烟,扭头向警车走去。突然他好像警
觉到点什么,把烟蒂掷在地上,使劲用脚踩灭,喃喃自语:“聋子,竟能听见爆炸
声赶来凑热闹?”
今天,我收到来自对门邻居请客吃饭的邀请,我感到很纳闷。我与对门邻居根
本无甚来往,只是偶尔在楼道间遇见会点头表示问候。但是,我知道他是一个聋哑
人。天生的聋子。他一直住在我的对门。打小就在这里。我也是。本来我可以与他
建立起所谓的“发小”的关系,只是因为他的聋哑问题阻挠了我与他的交流。从而
我与他的朋友关系也就从未建立起来。(这当然也就成为我对他请我去他家吃饭所
产生的疑惑)对于他的了解,我只是停留在表层。他的父母在前些年相继去世,大
概都是死于疾病。他原来有妻子,但现为单身。原因不清。对于聋子曾经有过的妻
子,我倒是有些十分清楚的记忆(虽然,不曾有过交往)。他的妻子非常漂亮,皮
肤白皙,尤其是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泛着点点光亮,犹如牛奶香皂。头发天生乌黑
秀美,但她却总是喜欢把头发挽成一个发髻盘在脑后。这却使我看到了她的耳根后
面有一颗诱人的黑痣——这是我与她在楼道相遇时细心观察的结果。聋子的妻子惟
一的缺点就是不够丰满,身子骨有些单薄,经常是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但这种感
觉给她也带来少许高雅的气息。这个女人对于整个居民楼来说就像黑洞一样令人感
到神秘。如此一个标致的女子怎会嫁给一个聋子?对于这个问题有众多的解释。有
人说是聋子与她从小青梅竹马长大,自然而然便会有感情的。这个解释太过于浪漫,
况且我与他相邻而居近30年了也从未见他有过如此标致的妹子,显然这种解释不成
立。还有人说,聋子的婚姻是典型的家庭包办,聋子的父母曾经是较有权势的干部,
这个儿媳是他们在众多的上门女子中自己给儿子挑的。我更为相信这种解释。第一,
聋子的父母的确曾在职能部门供过职,这套房子就是他们早先留给聋子的,他们有
着另外的居所。第二,聋子的妻子也就是在其父母去世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就在这栋
楼里“蒸发”了。我想这之间,难说不无关系。只是,直到现在我对于她耳后的那
颗痣还是不能忘怀。如果聋子的妻子对于我来说像是宇宙中的黑洞一样神秘,那么
聋子就像黑洞一样恐怖。对于聋子的恐惧是有渊源的。那年,我大概是6 岁,应该
是的。总之,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我还是孩童的时候,确切的时间我可以肯定是在
过春节的时候。我看见他不知道从哪里逮来几只麻雀,他在一只只麻雀的腿上各自
绑了一枝小小的鞭炮,那鞭炮的引火索出奇的长,那麻雀的另一条腿被一根细细的
线绳系住,线绳的另一端系在一块砖上,这样一来麻雀无论怎样也飞不跑了。聋子
先将麻雀握在手里,轻轻抚摸着,将其羽毛理顺,麻雀的小脑袋在他的手里不停地
转动,乌亮的眼珠想找到自己命运的答案,然而,厄运就在此发生了。聋子小心翼
翼地捏住麻雀那绑有鞭炮的细小的腿,找到引火索,用一根早就准备好的香点燃引
火索。他把在手里挣扎的麻雀向空中抛去,获得自由的小麻雀展开翅膀,极尽全力
地向天上飞去,但那根白线绳却死死地拽住了它。或许它已经听到绑在腿上的引火
索“滋滋”的声音,知道危险在逐步地逼近它。它死命地想逃脱,但是可怜的生灵
哪里知道,即使能够摆脱掉线绳的束缚,而那绑在腿上的致命的爆炸是摆脱不掉的。
白线绳被小麻雀拽得僵直,随着“嘭”的一声,线绳成一道弧线掉了下来。麻雀,
不,准确一点说应该是一团焦肉从半空中“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麻雀的下半身
被鞭炮炸飞了。聋子看着死麻雀“咯咯”地笑个不停,6 岁时的我看见这种情景
“哇”的一声就哭起来。
聋子用鞭炮炸麻雀,残害生灵,给我带来了一生心理上的阴影。(这也是我没
有与他成为“发小”的原因)对麻雀尸体的心理恐惧我至今尚未消除,即使我现在
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但每当我走在路上偶尔看到一只死去的麻雀时总会绕道而行,
并且我的胃会剧烈地翻滚,不断地会有异物涌上嗓子。聋子每当过年都会用鞭炮去
炸麻雀。这种嗜好直到他结婚后才消除掉。这一点是通过楼前街道没有了死麻雀判
断出来的。不过在他妻子消失之后,他又干起了这种残忍的勾当。这一点也是我最
早发现了的。虽然我对死麻雀有着极强的恐惧心,但也正是这种原因使得我对其有
种特别敏锐的感觉。也就是在今年春节,我正欲出门给亲友们去拜年,在楼门前,
便发现脚前有一团黑乎乎、煤一样的东西。待我仔细一看,是一只被烧焦的死麻雀。
我发出一声男人不该发出的尖叫。我看见聋子站在不远处正在“咯咯”地笑着。聋
子爱笑,尤其当他看到被鞭炮炸死的麻雀时,他的笑声令人生厌,令人恐惧。可是
我却非常喜欢听到他妻子的笑声。可是我又谈何来喜欢他妻子的笑声呢?我从来就
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也从来没有见到过她的笑脸。每次在楼道里相遇,她总是低
下头,匆匆而过。所以,我只好断定前几天遇到的那个女人只是像她而已。我在一
幢高级公寓的停车场看到了一位女子。与聋子消失了的妻子非常地相似。当时,我
是去那里的一位朋友家做客。而那位女子可能是回自己的寓所。她非常熟练地停下
车,可以看出那是她自己的泊车位。车门开了,她走下车,然后关上车门,用遥控
开关锁上了中央门锁。那一系列熟练和潇洒的动作,透着一股华贵之气。她与我相
对而行,我天生有一种对美女敏锐的嗅觉,看着她的脸庞,愈发觉得熟悉。当她带
着独有的自信,微笑着从我身旁走过时,我想到了聋子的妻子。我迅速地转身,想
看看在她的耳后是否有那么一颗痣,可惜,这个女人却把头发散了下来。
现在,我站在聋子家的门前。我整了一下衣袖,使其看上去显得很整齐的样子。
我抬起手腕,看手表。6 点整,是晚饭的时间了。我又抬右手,很均匀地敲了几下
房门。没有人应声。我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坐在沙发上想,聋子约我去他家做客,
我如期而至,而他却不在家。又想,不,他是个聋子,怎么会听到我的敲门声呢?
他应该在家。可是他又怎能知道我去了他家呢?我下意识地打开了家门,看见聋子
正站在自家的门口。他向我招手示意,我再次整了一下衣袖走进他的家门。聋子的
家居布置得十分简单,没有任何一件装饰品。正厅既是客厅也是餐厅。一张4 人餐
桌正对着房门。在餐桌的后面是一张简单的供桌。供桌上摆放着三叠简单的供品和
一张女子的照片。起初我还以为供奉的是聋子去世的母亲,但走到跟前,我才发现,
照片上的女子年轻漂亮,是聋子的妻子,是那个耳后有一颗黑痣的女人。我感到震
惊,想跑到旷野上去高喊。但在这个女人的丈夫——聋子的面前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我背对着供桌而坐,聋子坐在我的对面——正对着供桌。餐桌上摆着一盘焦黑的油
炸麻雀,一盘虾仁炒白菜,一盘蒜蓉炒菠菜;两只空碗,两个酒盅,一瓶北京二锅
头以及一份当天的“晚报”。我看到在“晚报”的头版社会新闻有一条“我市一高
级公寓发生爆炸案”的大标题。这个高级公寓我去过,我有一个朋友住在那里,也
是我遇到长相与聋子的妻子相似的那个女人的地方。我想拿起报纸细读一下这条新
闻,却被聋子抢先一把拿起来扔到了一旁。出于礼貌我没再去看那条新闻,我在避
免与聋子一些不必要的沟通,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聋子为我斟满了一盅二锅头,
冲我举起来他的酒盅,示意干杯的同时也向我背后他妻子的遗照举了一下酒杯——
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当一个人丧失掉听力与话语表达两项能力之后,也就只有眼
睛了。我举起酒杯,一仰头,干了酒盅里的二锅头。酒的度数高,实在有点辣,我
鼻子一阵发酸,紧接着一股热辣辣的暖流顺着我的嗓子缓缓地经过我的食道进入我
的胃里。一股热气流又从我的鼻孔中缓冲出来。聋子夹起一只炸麻雀放进我面前的
空碗里,看着碗中焦黑的炸麻雀,脑子里突然闪过那只腿上绑着鞭炮的麻雀。那股
热流在我的胃里乱窜起来,浑身毛孔迅疾张开。我强忍着胃中的暖流,双手小心地
捏住炸麻雀的双腿,撕下一小片肉,放进嘴里。味道还不错,那股刺胃的暖流也迅
速缓和下来。这时我感到了全身无比的轻松。聋子看着我“咯咯”地笑个不停。我
冲他点头微笑,他笑得更开心了。他又为我斟满一盅酒,也给自己满上酒。这盅酒
下肚后没有第一杯的感觉那么舒服但还是十分惬意。我又撕下了一块麻雀肉放进嘴
里,的确很好吃。聋子示意我再吃一口菜,我照办了。屋里只能听到我与聋子吃菜
的龋齿声与喝酒的声音。很静。或许聋子早已习惯,他连这两种声音也听不到的—
—但我却因不断地重复吃喝这两个动作,缺乏饭桌上的语言交流已感到有些乏味了。
聋子大概感觉到了这一点,站起身走到电视机前打开开关。电视中正在播放本市新
闻:“本台消息,今早我市一处高级公寓发生爆炸,造成该公寓居民一死一伤。经
警方初步侦察系嫌疑人故意制造爆炸所为……目前此案警方正在调查中……”我背
对着电视机,听清楚了新闻播报但没有看见屏幕上的新闻画面。聋子面对电视,虽
听不见声音但看清了新闻图像。他没等到这条新闻播报完毕就关上了电视机。他回
到自己的座位,为自己斟满酒,一仰脖子灌进了胃里。屋里又恢复了死寂。聋子不
再招呼我吃菜,只是不断地举起杯子与我相碰。就这样当他趴在桌上不再抬头,我
也不知道是怎样回到家里的,这顿晚饭才结束。
第二天,我被警车的鸣叫惊醒。我使劲睁开睡眼矇眬的眼睛趴在窗口向楼下望
去,只见有辆警车停在楼前。我看到昨晚与我喝酒的聋子夹在两个警察的中间走出
楼门,上了警车。很快聋子被警察抓走立刻成了全楼的头条新闻,而且众人很快将
其与凶杀抢劫等恶性案件联系起来。我则想到了前一天发生的爆炸案。
第三天一大早,我听到了对门的开门声。出于好奇,我趴在防盗门的猫眼向外
探望。是聋子回来开门。还是两个警察送回他来的。开始我以为他是回来收拾东西
要去蹲局子了,可当警察向他敬礼、握手告别的时候,我的猜测被否定了。后来警
察再也没有来找过聋子。许多年以后,当我已经快将这件事情淡忘掉的时候,我遇
到了聋子的妻子。是的,我是遇到了聋子的妻子。她没有死。事情很凑巧,我出差,
她去旅游。我们坐在去同一个地方的同一列车厢的同一排座位上。当时,我不断地
对自己说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但是的确是她。在列车行驶途中,乘务员验票,
她扭头的一瞬间,我看到了她耳后的那一颗黑痣。强烈的好奇心使我不禁问道:
“你是……”“你是……”她也诧异地看着我。“你是聋子的妻子吧?”我不知该
如何去问她,也只有这样能直接表达出我的疑问。“你不是已经……”“死了!”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她就接上了我想知道的疑问。坐在我们旁边的旅客听到我们的
谈话都好奇地看了我俩一眼。她笑着点点头,“或许对于聋子来讲是这样的。”在
旅行的途中,她告诉我,其实在多年以前就与聋子离了婚,搬过一次家。搬家的原
因是她居住的高级公寓发生过一次爆炸案。我开始能够搞明白一些问题,又有些模
糊。但我永远猜不透那晚聋子为什么请我吃饭,永远猜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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