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猫(5) A 一个星期又过去了,星期六到来,下午四点多钟便放学了。今天我不打算把时 间浪费在街道的游荡上,我想去父亲那里。或许在那里我面对的未必就是失望,A ’说的也许有道理。还有,我要去拿这个月的150 块钱的抚养费。 父亲的家离学校不远,或许这是为了我那个妹妹上学方便。当我走进父亲住所 楼道里的时候,发现太阳柔和的光线从楼道窗口射入之后是很难扩散开的;细小的 光线都在极力地挣扎着想离开那条粗壮的光束。 父亲的家在三楼,房子很大,有四室两厅。但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虽然他在 这里给我布置了房间。在这个给我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写字台,一张床和一个衣柜。 写字台上没有一本书,哪怕是本带字的东西,衣柜里更是空荡荡的。那张床只是一 个摆设,床脚上已经结了蛛网。我是从来不会在这里过夜的,绝对不会的。但在记 忆中,小时候是有过那么一次的。可怜的是那一次在这里住下,洗澡后我发现这里 没有我可换的内衣。衣柜是空的,父亲是不会给我准备内衣的,更不用说那个女人 了。那是夏季的一个夜晚,我竟觉得床上冰冷得厉害,我望着夜空中高挂的那盏孤 月,不得不把母亲家的房门钥匙放在枕边,以慰孤寂。 这里不是我的家,来这里干嘛? 我在心里问自己。 我来要150 块钱的抚养费,虽然这数额很小,但我也要,少一分也不行! 因为 他对不起我妈! 现在,我已经站在父亲的家门口,我是否该进去? 既然已经来到这里。现在从 楼道窗口射入的光线正好投射在我的脸上,很刺眼。没有犹豫,我便按下了红色的 门铃按钮。 “叮咚——” 门开了,开门的是跟我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 “A 哥? 你来了! ”她吃了一惊,但很快她就镇定下来,笑道:“我就知道你 今天会来。”听见我们说话,父亲在厨房里喊着:“A ,你赶紧进屋里来坐下,喝 水,冰箱里有饮料。”此时,他正在厨房里忙着做饭。 “嗯! ”我随意地答应了一声。然后侧着身子,绕开妹妹走进屋里。这时她小 声地说: “我没告诉爸爸上星期你发火的事。” “嗯。”我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她说不说这件事跟我无关。 这时,那个女人从屋里探出头来看着我说:“A ,换上拖鞋,别把屋里踩脏了。” 她正在嗑着瓜子,下巴上还粘着一片黑色的瓜子皮,嘴角上挂着白色的唾液。说完 后她又忙着埋进沙发里嗑着瓜子看电视。她翘着二郎腿,一只拖鞋在她的左脚上挂 着,来回晃荡着;电视里传来“感谢天,感谢雨……”的歌声。这是个无聊且又让 人恶心的女人,我的胃在翻腾着。 “换上拖鞋。”她又说了一遍。 “噢,不用了,我一会儿就走。”我厌恶地回了一句。 女人把头缩了回去,继续看她那无聊的电视节目。 “怎么? 刚来就说要走? 不行,怎么也要吃完饭再走。”父亲腰上系着围裙, 右手拿着炒菜的铲子说道。父亲已经是40多岁的男人了,40岁到50岁的男人正是人 生最好的时辰,这个时候的男人被称为精品。而父亲却已经是啤酒肚高高地隆起, 头上毛发稀疏疏所剩无几,脸上虽没什么大毛病,然而就是皱纹多了,胖得好像连 下巴颏都没有了,一副孱头的样子。 我走到客厅的饮水机旁,拿了个一次性纸杯接了杯纯净水,边喝边说:“不用 了,我不在这吃饭,我回家去吃。我只是来拿那每月150 块钱抚养费的。” “哟,这就是你那个儿子呀?!长这么大啦,见了面就知道给你要钱呀,还跑到 门上来了! ”那女人慌忙从屋里跑出来,吆喝着,指着父亲的鼻子,一副惊讶、气 愤的样子。 屋里突然暗了下来,外面天阴上来,好像要下雨的样子。在背影里我看不清这 个女人的模样,只是觉得她像一块倾下来的墙皮往我身上糊过来。 “去你妈的,我跟我爸说话管你屁事,滚开! ”我骂道。 “哟,你简直是无法无天啦! 我不让他给你钱,你看他敢不敢给你? ”这个女 人起先拿着腔说,然后语锋一转就嚷开了。 父亲立刻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尤其在他听完那个女人所嚷嚷的话之后。 “当啷! ”他狠狠地把炒菜的铲子摔在地上,他的嘴角在哆嗦着,乃至他整个 的脸部肌肉都在颤抖着,连那个男人的特征,那个突出的喉结都在他的颈部一上一 下地剧烈地颤动着,这或许是父亲感到在他的亲生儿子面前丧失了男人的尊严而无 地自容了。 “哼! ”父亲大步走进里屋,我看见他伸手去掏挂在衣架上的西裤口袋。 “你敢——”那个婆娘哭喊道。她又双手使劲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撒泼:“这 没法过了……没法过了! 你敢给这个杂种钱,我不活了! 我不能跟你过啦……呜、 呜、呜……”她的女儿在旁边拽着她的胳膊极力地想劝阻她。 “死,去死呀! 从世贸中心楼上跳下去,保证让你的死法上头条新闻。”我看 着她的哭闹用嘲弄的口气说。 此时父亲站在衣架前,手已经伸到挂在衣架上的西裤口袋里了。 “你敢? ”那个女人哭嚎道:“今天你要敢给这个小子拿钱我就和你离婚! ” 父亲的动作僵住了,黑色的皮钱夹在他的左手里,拇指与小手指已经将钱夹撑 开,右手的中指与食指正从钱夹的里层夹出一张百元面额的钞票。我希望父亲能够 将他的动作进行下去,在这个女人面前,把钱给我。若真是这样,比给她下耳光还 要痛快。继续下去啊! 我心里对父亲呐喊:就做一回男人吧! 父亲。 然而,他却停住了。那张钞票一半露在钱夹的外面,另一半依旧藏在钱夹里。 我此时感到一股凉意正顺着我的脊梁骨向上窜来…… 突然,那钱夹被父亲 重重地摔在地板上,那张百元钞票在瞬间脱离了他的食指与中指,同时脱离了钱夹。 钞票在半空中摇摆着飘忽不定,室内没有风,渐渐地它落到地板上。地板十分光滑, 没有思想的钞票也就借着惯性滑了一小段距离,终于静止不动了。此时那股袭身的 凉意顺着我的骨骼、血液,浸遍了全身经脉。 “唉——”一声长叹,父亲抱着头蹲在地上。 “你不是我爸,更不是个男人! ” “砰——”房门好像要被我摔得粉碎。我愤愤地离开了他家。 门外有几个中年妇女和老太婆正站在楼道里说三道四,看见我从屋里出来,都 闭了嘴。一个戴居委会红袖章的女人壮着胆子问我: “小伙子,这家怎么了? ” “一边去,他家死人了,关你屁事? ” 这些好事的女人看我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便都悻悻而去了。我想把愤怒,把 怨恨转移到这些偏爱家长里短的女人身上。而此刻我眼前却出现了儿时的情景。 母亲在被她的丈夫抛弃之后,带着她的惟一的一点安慰——6 岁的儿子来到公 园。 “你想玩什么? ”母亲和蔼地问儿子,她又补充道:“我身上带够钱了。” 儿子说:“什么不要钱,我就玩什么。”儿子的小手在母亲手里攥着,他感到 很暖和,小手心里沁出了汗。 生了锈的翘翘板在微风里“咯吱咯吱”地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儿子看见, 母亲的脸上有一种晶莹的东西在飘散开,打在自己的脸上。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走到楼下,那女人的疯骂声从三楼上传下来。她的怒气未消, 虽然她已经取得了这一仗的胜利。楼上又传来“哐啷哐啷”摔东西的声音,那个女 人在使劲撒泼,我知道这种摔盆砸锅的壮举是我那懦弱的父亲永远做不出来的。但 他却有勇气去抛弃与他共同酿就生活美酒的贤妻,让他的妻子带着年幼的孩子离他 远去,自己却匍匐在一个权势门第的娇女人的脚下。虽说后来父亲曾经告诉过我并 不爱那个女人,只不过是为了他那光明的仕途而已。 呸! 我狠狠地啐了一口自私男人的德行! 楼上的哭骂声继续传下来,有人在骂:“你还敢打我? ……这么多年……我不 过啦……” 我已经无心判断这是谁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哐啷”一声使劲摔门的声音。接 着是一阵急促下楼的脚步声。 不管下来的是谁,我都不想看到,我要逃离开这里。 “A!”是父亲在喊我。 我要跑。我撒开双腿正要大步逃走,一辆碍事的红色出租车挡住了我的去路。 就在此时,父亲强有力的一双大手抓住了我的肩膀。 父亲哭了。泪水顺着他苍老的脸上的沟壑像小溪一样淌下来。我执拗地想挣脱 开他那钳子般的手掌,但没有得逞。父亲哭着说: “对不起……爸对不起…”他呜咽着,“儿子……儿子……” 他跪下了,手掌从我的肩膀上滑落到我的手上;他使劲地攥着我的双手,他的 手里还攥着一叠钞票,他把头深深地埋在我的怀里,痛哭着。 我想要挣脱开时,却感到父亲那双使劲攥着我手的大手很粗糙,像砂纸一样。 我再次想挣脱开时眼前却出现了我6 岁前家里的房门上高高挂着的“五好家庭”的 奖牌,我情不自禁地喊一声:“爸! ”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我们父子俩紧紧地抱在一起。 离开父亲那里顺道往回走,我想,A ’说得没错,我所面对的未必就是失望。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我走到了学校的操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