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饭店开张的日子选在五月十八日,取" 吾要发" 之意。具体时间也有讲究, 原想定在八点八十八分(即九点二十八分),取" 发发发" 之意。后来觉得时间 太早,怕这个时间领导不能到场,又改在十点八十八分(即十一点二十八分), 正是中午要下班的时间。这些都是老侯和艾侃帮着参谋的。 因为饭店小,地方狭窄,容不下更多的人,梁梦一就只在本单位请两桌。正 好借此在本单位拉拉关系,联络联络感情。以前,因为经济条件所限,梁梦一很 少有请客的时候,因此和单位领导、同事的关系就显得淡些。现在手头宽裕些了, 他也要在这方面弥补弥补。 十一点钟刚过,一辆" 奥迪" ,一辆" 海狮面包" ,在饭店门前停下了。 梁梦一一看客人到了,就赶紧迎接出来。 在往屋里走的时候,有的站在门前摆头歪脑,端详饭店的牌匾;有的东张西 望,且走且停;有的边交谈,边迈着很小的虚步,虽然在走,却行而不进,就和 体育课上的原地踏步走差不多。一句话,人们借着各种缘故,放慢自己的步伐, 目的是把领导让在前面。 这是一种无声的礼让,是一种无需谦让的礼让。因为谦让是平等的人们之间 的一种礼节,而在不平等的人们之间就只有礼让而没有谦让。在许多场合,进门 的先后从来都是一个尊卑长幼的排队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往往都能比较恰 当地找到属于自己的序位。 走在最前面的一位,年纪在五十开外,身体微胖,鬓角已有了些许的白发。 他神情庄重,一看就不是一个很随和的人;他的脸上虽然也时常地挂着些笑容, 但那笑容让人感觉很不牢固,似乎随时就有消失的可能,不由得让人提着几分小 心。这人就是梁梦一单位的" 一把手" 顾局长。走在顾局长后面的是个细高个儿, 宽宽的前额和深邃的眼睛,显示出他是那种智慧型的人物,他是" 二把手" 纪副 局长。再后面的两位,一位是臂弯里挎着一个精致小包的中年妇女,她姓姜,是 办公室主任;另一位是身材略显瘦小的党办主任张重臣,他隐藏在眼镜片后面的 眼睛虽然小了点,却不时地闪动着机敏的光芒。两办主任在门口谦让了一番,因 姜主任比张重臣年长两岁,且姜在局里人缘好,威信高,张不能不有几分尊重, 便把姜让在了前面。剩下的人就很随便了,随便到无需客套的程度。 众人都进了屋。 梁梦一跟在两位局长的后面,嘴里连声道:" 请坐!请坐!" 却不知让领导 坐在哪一桌好。 顾局长环顾一下屋里,然后就在南桌靠窗的位置坐下了。这里光线好,又能 把整个屋里尽收眼底。当领导久了,养成了全面看问题的习惯,坐座位也总要选 择那种能够总揽全局的地方。 桌上早放好了烟茶、瓜子、水果等。梁梦一把两位领导安排好了,又去招呼 别人。大家都很随便,爱玩儿的,在北边那桌打起扑克来;岁数小爱热闹的,到 门前摆放鞭炮去了;有的在屋里转一圈儿,这瞧瞧,那看看,算是多了一份关心。 少顷,梁梦一看看手表,说时间到了,朝两位局长笑道:" 选个时间,图个 吉利,凑个热闹吧!" 说着就和几个人到了外面,把摆在地上的那三挂鞭炮点着了。鞭炮噼噼啪啪 地响成一片,顷刻间门前就笼罩了一层青烟,地上一层红纸屑,像铺了红地毯似 的。 鞭炮响过,厨房里传来咔咔的炒勺声,空气中弥漫着菜肴的香气。梁梦一招 呼大家入席。也不用谁一一安排,在这种场合人们都能比较恰当地找到属于自己 的位置。 因为顾局长坐了靠南窗下的一桌,这桌自然也就成了主桌。纪副局长在顾局 长的左首坐了。办公室副主任许莓香一阵风似的飘到和纪副局长隔着一个位置的 座位上。她说话的声音也像她的身影一样,显得那么轻盈飘逸,如同微风吹拂下 的柳梢一般。她冲着站在屋地当中的姜主任招招手,又指指纪副局长身边的空座 位,笑吟吟地说:" 姜姐,到这儿来,咱俩挨着。" 许莓香知道姜主任和纪副局长关系密切,她这么做,既是在讨好姜主任,更 是在讨好纪副局长。 听了许莓香的话,纪副局长微微地皱皱眉。这个不易被人察觉的反应并未逃 过坐在顾局长另一侧的张重臣的眼睛。显然,纪副局长对许莓香的讨好非但不领 情,相反倒有几分反感。 姜主任也觉得许莓香有点多事。若是在别的场合,怎么地都没啥关系,但今 天有顾局长在场,她不能不有所顾忌。她指了指身边的一个凳子," 这儿有地方, 我就坐这儿了。" 给顾局长开小车的司机小丁,是个滑头滑脑的家伙,见许莓香身边有空座位, 就猴子似的串过来,嬉皮笑脸地说道:" 往里面串串呗,咱俩挨着坐呗!" 经过一番自由排列组合,南边桌上,从顾局长左首起,顺次是纪副局长、许 莓香、小车司机小丁、庄正、面包车司机小魏、姜主任和张重臣,共八个人。那 边桌上,依次是老侯、艾侃、小商和言异群,还有别的科室两个人,共六个人。 大家都坐好了,只有梁梦一还站在屋地当中。他看看这桌,又看看那桌,见 北桌上人少,正准备坐到北桌去。 纪副局长笑道:" 你还是上这桌来吧!今天是你请客,顾局长在这桌,你还 上别的桌去呀?" 梁梦一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按平时的座次他是排不到和局长在一个桌上的, 冷丁的要在一桌,他还有点不习惯,恰好北桌上人又少,正有点犹豫呢,经纪副 局长这么一说,也就只好坐到局长那桌去了。 这样一来,局长这桌上的人就更多了。见此情景,桌上的两个司机、许莓香、 庄正都争着要到北桌上去,最后还是面包车司机小魏抢先过去了。 菜上得差不多了,但大家谁也没动筷子。顾局长瞅着梁梦一说:" 小梁啊, 我们大家都是你请来的,你是主人,你得说话呀!" 梁梦一领命端起酒杯,看看这桌,又看看那桌,说道:" 今天是我亲戚开的 这个小饭店开张的日子,顾局长、纪局长和其他各位在百忙之中能够赏光到场, 我非常感谢!我白酒喝一大口,各位随意,--啤酒干下去呗!" 大家早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梁梦一说完这几句话,就七嘴八舌地说道:" 好 吧,喝吧!" 接着就一个个地举杯。 啤酒喝到第二杯的时候,司机小丁的杯里没喝净,许莓香眼尖嘴快就给揭发 了。 小丁扭头看了许莓香一眼,说道:" 你不要乱咬好不好!" 许莓香就接了说:" 我咬你不咬一嘴毛吗?" 许莓香原意是想拐个弯儿骂小丁是狗。小丁也知道她的用意,却悄声地对庄 正说:" 咬我什么地方能咬一嘴毛呢?" 说完,得意地挤挤眼,做个鬼脸儿。 小丁的这个玩笑开得有点过分了。尽管他是小声说的,但同桌的几个人也都 听到了。因为有顾局长在场,由于身份、年龄和辈分的关系,小丁的这个玩笑让 大家有点尴尬。大家一时无语,都不知说什么好;许莓香低着头,脸上有点泛红。 见此情景,庄正灵机一动,说道:" 狗咬狗不是一嘴毛吗?" 大家听了,一阵笑,尴尬场面就过去了。 看看菜都上齐了,梁梦一到厨房把老林叫了来,给大家介绍说:" 这是我的 亲戚林二叔,他是这个饭店的厨师,也是这个饭店的老板。" 老林听梁梦一说他是老板,就有点不大自然,正不知说什么好,梁梦一就把 在座的各位向他做了介绍。 顾局长主动伸过手来。老林一看局长要和他握手,非常感动,刚要伸手迎过 去,又自惭形秽,怕自己的手脏,赶紧往身上擦了擦,这才伸手去握。 不管是什么身份,初次见面总要先握握手,这是当领导的最基本的素养。特 别是像顾局长这样年龄稍大一点的领导干部,都有与工农群众打成一片的良好作 风。 顾局长带头握了手,别人也不能不跟着握。到了许莓香那儿,老林看着她那 娇嫩漂亮的小手,怎么也不敢去握了。 梁梦一看了看老林,说道:" 二叔,今天饭店开张,各位来捧场,你得表示 表示,得喝一杯呀!" 老林端起酒杯,说道:" 你们都是梦一的领导和朋友,今天饭店开张,你们 前来祝贺,我们非常感谢。为表示诚意,我先饮为敬。" 说着,就把差不多半个啤酒杯子的白酒一饮而尽了。 这老林原本就是一个好吃好喝不知愁的乐天派,见今天的场面热烈,就更加 喜悦,宽大的前额被厨房里的油气一熏,油光光地放着亮,背头也梳理得整齐, 还真有几分老干部的模样,至少也是乡镇一级的。 顾局长见老林那酒喝得爽快,一时高兴,就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顾局长一站起来,众人也就齐刷刷地跟着站起来了。 顾局长正要举杯就饮,这时的许莓香早忘了刚才的尴尬,莺声燕语地劝道: " 顾局长你血脂高,可要少喝呀!" 听许莓香这么一说,谁也不愿显出对领导漠不关心的样子,就纷纷地劝道: " 是呀,顾局长,少喝点吧!" 老林在农村喝酒的场面也见得多了,都是劝人多喝的,像这样一大帮人异口 同声地劝一个人少喝的情况还是头一回碰上,可见这城里和乡下就是不一样。见 此情景,老林好像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似的,诚惶诚恐地说:" 顾局长,你别看我, 我是乡下老粗,身体壮,多喝点少喝点都没啥;你身体有病还是少喝点吧!酒这 玩意不是什么好东西,喝多了会伤身体的。" 其实,顾局长的血脂只是稍稍地高了点,并无大碍的,这种小毛病拿它当回 事也行,不拿它当回事也行。在有些场合,有些时候,在不愿喝酒的情况下,他 就拿这个做借口,少喝或者干脆就不喝;若是他想喝的时候呢,他一点也不比别 人少喝。 领导总是尊贵的,领导的身体更是宝贵的,是伤害不得的。那种" 感情深一 口闷,感情铁喝吐血" 的劝酒方式,只适用于地位平等的哥儿们之间。酒桌上, 身体状况欠佳的领导,说不喝,谁也不能劝,谁也不能攀。若是喝了呢,人们还 得感激不尽,给人的印象是,人家是领导,还带病喝那么多的酒,真够意思,真 给面子。 大概是领导们都深得此中的奥妙,所以多数领导都有诸如" 血压有点高" 、 " 心脏不大好" 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毛病作为酒桌上的挡箭牌,以便进可以攻, 退可以守,永远掌握主动权。 今天,顾局长一见大家七嘴八舌地都劝他少喝,他又高兴,又不高兴。高兴 的是大家都很关心他,不管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目的只有一个,大家都在讨 好他,这使他感到作领导的优越之处。不高兴的是,看大家那份真诚劲儿,好像 真的拿他当病人看待了。他在心里说:你们都以为我老了,不行了?我偏要做出 个样子让你们看看! 这样一来,别人越是劝,他越是不听。笑吟吟地说:" 主人这么盛情,咱不 喝那哪行啊!" 说着,一扬脖儿,一口就喝了少半杯白酒。 梁梦一陪着小心说道:" 好,好,谢谢顾局长!" 见顾局长喝得这么痛快,哪个还敢怠慢!一个个便都做了最大努力。 老林又给一一地斟了一回,又和梁梦一到北桌上喝了一回,就回厨房去了。 老林一走,北桌上的老侯就悄声说道:" 这林师傅还真有点酒量。" 艾侃说:" 今天的气氛不错,我看都没少喝。" 言异群接过话茬儿说道:" 在酒桌上,人与人的关系比平时会显得更平等一 些,更融洽一些。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它恰恰反映了一个民族、一个社会道德与 文化的虚伪性……" 说着说着,他的情绪就上来了。他干脆把筷子放下。他只顾抒发感慨,而把 周围的环境给忽略了。他继续说道:" 我们的领导总喜欢做出一种平易近人的姿 态,而百姓呢,看到当官的和他们打成一片,不拿什么架子,心里就满足了,就 感动了。感动的程度与地位差别成正比,越是大官,越没架子,就越是感动,感 动得甚而至于涕零。在电视里我们就经常能够看到,那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老百 姓,一看当大官的走近他们,就会高兴得连话都不知怎么说了,再一拉他们的手, 他们就会感动得泪流满面……迂尊降贵,在西方是令人讨厌的作风,而在我们的 社会却成了一种美德。这就是东西方的文化差异。" 听到这些,有的人撇嘴,有的人摇头。南桌的顾局长和司机小丁歪着脑袋, 乜斜着眼睛往这边看。纪副局长微笑着,显出思索状。但言异群对这些反应却没 有注意到,他仍然喋喋不休地抒发他的感慨。 " 在国外,人们都能比较客观地正视人与人之间身份地位上的差别,并形成 某种规矩。比如,开车的司机就不能和老板在一个桌上吃饭。而在我们的社会, 司机和领导在一起吃饭是常有的事。前几天听我一个在省外贸部门工作的同学说, 有一次,省外贸部门接待几个外商。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领导把陪同就餐的人员 向客人一一地做介绍,当介绍到' 这是我们的司机某某' 时,几个外商面面相觑, 显出不可思议的神态。在他们看来,和开车的司机在一起吃饭有损他们的身份地 位……" 说到这里,在同一桌吃饭的面包车司机小魏不干了,把筷子重重地往桌子上 一拍,愤愤地说:" 不吃了,走!别因为咱们在这儿,降低了别人的身份。" 说着,起身就要走。 一见这场面,作为东道主的梁梦一可着了急了。他赶紧过来拦,好说歹说, 总算把小魏安抚好了。但捺下葫芦起来瓢。这边刚安稳下来,南边桌上的小丁站 起来也要走。梁梦一又赶紧过去再拦小丁。可把梁梦一忙坏了。 别人呢,有的事不关己,嘻嘻哈哈地看笑话;有的也是连拦带劝地不让两个 司机走。 顾局长始终没吱声。纪副局长不由地笑了。但笑归笑,该说的话还要说的, 因为今天有顾局长在场,又是梁梦一个人请客,从哪方面讲,也不能把场面弄得 太难堪,此时正是该他出面说话打圆场的时候。想到这,他就笑着对两个司机说 道:" 走什么走,没见梁梦一多着急吗?……人家有人家的言论自由,你们有你 们的吃饭权力……" 到这时,言异群也着实上了火。自己的一番话得罪了人不说,也扫了大家的 兴,更给梁梦一添了乱。他越想越觉得后悔,真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嘴巴。可他又 不能那样做,他已经当众出丑了,不能再丑上加丑。他真想一走了之,可又觉得 那样也不妥,他担心自己一旦离开,别人不知会怎样地议论呢!他宁愿当面忍受 冷嘲热讽,也不愿背后让人戳脊梁骨。 小魏看着梁梦一着急的样子,哧地一下笑了,说道:" 其实你不用拦我,我 根本就没想走。有这么多好吃好喝不享受,往哪儿走哇!谁若是不愿和我们在一 起吃饭,他自己走好啦!" 言异群硬着头皮坐在那里,哑口无言。 在场的人都认为言异群这人脑袋实在是有问题,说话太不看场合,活该让人 家奚落一通。但对言异群说的事情本身却还是比较理解,甚至是赞同的。的确, 有些给领导开车的司机,特别是给主要领导开小车的司机,仗着和领导的特殊关 系,牛气得很,简直就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吃的。他们常给领导打小报告,看谁 不顺眼就奏上一本。而有些领导却把这种小人看作是自己的亲信,倍加恩宠,这 就使得这种人更不知道天高地厚。今天言异群的一席话,也算是给这种人敲敲警 钟,让他们看清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所以,人们的心里还隐隐地有些高兴 痛快的感觉。 由于这个原因,在场的除了言异群不自在,两个司机多少有点不舒服之外, 并没有影响别人的兴致。大家轮流作庄继续喝,直喝得一个个红头涨脸,桌上杯 盘狼藉,这才剔牙啧嘴地起身告辞。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