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七月的江南,骄阳似火。 吉县县城通往水南人民公社的公路上,走着一位步伐坚定的少年。 一辆满载粮食的墨绿色解放牌汽车迎面开来,从少年身边飞驰而过,车后扬起 一股长长的尘烟。 李华用手紧紧捂住鼻子,侍汽车远去,尘烟渐渐散去之后才把手松开。 公路未修之前,李华来学校都是从家乡走路到县城的。家乡到县城有七、八十 华里路,从早上出发要走到下午四、五点钟才到。 他以走路著称。修了公路,通了班车,有时还是坚持走路。他用步行回家来锻 炼自己,一天到晚不停地行走,不仅可以磨练意志和毅力,还可以增强体质和体力。 这种马拉松式的高强度运动的确使他获益匪浅,身体素质和体能耐力得到显著提高, 上学期全校的秋季运动会上,他这么矮小的个子竟然在1500米竞赛中跑了第一名, 这都得益于他平时的这种锻炼。 一个人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公路上孤独地行走是十分枯燥的。公路在连绵 起伏的山峦中若隐若现,像一条长长的带子,无穷无尽地向远方延伸着,永远看不 见它的尽头。 太阳像一盆烧红了的木炭火,在脑顶上炙热地烤着。汗水湿透了他的白衬衫, 干渴伴随着困泛,在挑战着他的体能极限。他在心里不断默诵着两个字:坚持!坚 持!坚持------ 晌午时分,满身汗水的他又一次翻过一座山岙,下坡的时候,忽然听见“叮叮 咚咚”的响声,这响声在静静的山野显得那样清晰,那样清脆悦耳。 “泉水!” 李华心里一激凌,步伐加快起来。果然,山坡下一片茂密的灌木丛中,有一眼 清澈见底的泉水。他放下挎包,急不可耐地蹲在了泉水旁边,用手轻轻拨开水面上 的枯枝残叶,双手捧起泉水就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哇,好清凉好甜的泉水哟!他 痛痛快快地喝着,甘甜清凉的泉水流进肚子里,全身的暑气顿时消去了许多。一阵 凉爽过后,肚子又“咕咕”响起来,该吃中饭啦!于是,他在一棵松树下面坐了下 来,从挎包里取出早上准备好的馒头,有滋有味地啃了起来。 啃着馒头,望着公路两旁连绵起伏的群山,他的思绪也像这山峦一样起伏起来, 回到刚刚过去了的一段又憋闷又难忘的日子里。 看望邬伯伯以后,他又去了父亲那里一趟,诉说了学校停课和自己对毕业考试 和升学考试的担忧,他迷惘地看着父亲,似乎想从这张一贯威严的国字脸上找到些 许答案。农机厂长的脸上已失去了往日调度生产指挥技术革新那种刚毅和果断,取 而代之的竟是一脸的困惑和无奈。他告诉儿子,他刚刚去过一趟上海,沿途的文化 大革命也是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大字报铺天盖地,批斗会戴高帽子游街的情况比比 皆是,人们似乎都处在一种亢奋和疯狂之中。他去的那个农机研究所,几位资深的 老研究员都戴上了“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天天作检查挨批斗。那位与吉县农机 厂合作研制水稻中耕机的中年副研究员,更是被当作“走白专道路的黑典型”重点 批判。农机厂长被这些触目惊心的斗争看得目瞪口呆,一刻也不敢停留,连夜返回 了家乡。说到这里,这位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不禁喟然长叹:“国家这么乱,谁还 有心思去搞科研,搞技术革新,搞发明创造啊!”农机厂长的声音有些激动,“厂 里平时那几个吊儿浪当,冒技术又不思进取的家伙,也在蠢蠢欲动不安分起来,串 通一气想打我的主意了!哼,只要我李某人在这个厂子一天,他们的阴谋就不要想 得逞!” 是的,父亲对这个厂子是充满感情的。因为,厂子是他和他的同志们呕心沥血 把它发展壮大起来的,在这里倾注了他的满腔热血,贡献了他壮丽的青春和闪光的 年华。 1958年父亲从徐州某坦克兵部队复员转业回到了家乡吉县。在部队服役这几年, 他几乎天天跟坦克这台钢铁机器摸爬滚打,天天跟机械打交道,回到县里后,对机 械情有独钟的他萌发了创办县农机厂的念头。县重工业局的领导很重视他的意见, 得到县委县人委的同意后,批准了他的报告。 于是,踌躇满志的父亲走马上任。白手起家一切都因陋就简,刚开始那阵,与 其说是农机厂,还不如讲是铁匠铺更贴切些。县农机厂就是凭着几位铁匠师傅的几 把铁锤子起家的。 后来,县里在财政紧张的情况下挤出一部分资金支持农机厂的建设,农机厂逐 渐添置了一些设备,招收了一些工人,工厂才渐渐变得名符其实起来。 第一台电焊机是他亲自到省城采购的; 第一台C630车床是他组织安装调试的; 第一台熔炉是他和翻沙车间主任梁建德等几位老师傅奋战了数十个日日夜夜, 设计、制造、安装和调试成功的------ 多少个第一,多少个日日夜夜!在这个火红的年代,父亲和他的同志们为建设 和发展吉县的工业创造了多少个了不起的第一啊! 县农机厂从铸造锅和犁头这些简单的农具和生活用具开始,逐渐发展到制造割 晒机、打谷机,一步一步把农民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后来,一些较为复 杂的农业机械,如抽水机、柴油机、手扶拖拉机乃至丰收型拖拉机都可以进行修理。 现在,父亲领衡与上海某农机研究所共同研制开发的水稻中耕机,在华东地区的农 机展览会上已评为一等奖,正准备批量生产投放市场------ 父亲对农机厂的感情李华深深地理解;父亲对事业的执著追求,更加深深地感 染着李华。按照基因遗传理论,父亲这种强烈的事业心已经潜移默化地在李华的心 里深深地扎下了根。还有生活在他周围的邬伯伯、苗老师以及许许多多像他们一样 的长辈们,虽然他们的工作岗位不同,职业不同,每个人有着不同的人生经历,但 他们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对事业的执著和追求,一旦他们选定了自己人生 的奋斗目标,就会始终不渝用毕生的精力去努力奋斗,无论在人生的道路上遇到什 么坎坷,都矢志不渝,决不轻言放弃! 从父亲那里回学校的路上,李华忽然想到,自己也应该像他们一样,选择好自 己的人生奋斗目标才对!他想起了上学期期中考试后,他到苗老师宿舍请老师帮助 分析自己学习上存在的问题时,苗老师语重心长地要自己“树雄心,立壮志,制定 自己人生的奋斗目标”。 那么,自己的人生奋斗目标是什么呢? 其实,李华对自己的人生奋斗目标并不是从来没有想过。那时候,他看见苗老 师翻译的文献在杂志上发表了,一种好奇心促使他也心血来潮地想过一番,也想学 好英语,将来翻译文献发表;从《民间文学》上看到邬伯伯的作品,又想攻一攻语 文,练一练笔杆子,将来从事文学创作------ 可是,现在学校连课都没上,还去想将来的人生奋斗目标,这不是太不现实了 么?这个念头刚一出现,父亲的谆谆教诲,邬伯伯旁征博引的启迪,苗老师的殷切 期待立时在他的耳边响起,李华的脸不禁潮红起来。 就把当初那些大胆的想法作为自己人生的奋斗目标吧! 也像苗老师邬伯伯那样,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挫折和困难,今后人生的道路上不 管还要经历多少坎坷,此生始终不渝地朝这个人生奋斗目标追求下去! 从父亲那里回到学校以后,李华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对自己说,千里之行始 于足下,现在什么都不去想,排除一切干扰复习功课,不管有没有考试,都要作好 充分的准备! 别人怎么想怎么做都不用去管,别人怎么说也用不着去理会,鲁迅先生说得好,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于是,他对周斌们敬而远之,将自己置身于如火如荼的运动之外,做起了“逍 遥派”,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复习功课上。根据往年毕业考试和升学考试的日期, 时间是越来越短了,他又一次调整了自己制定的那份学习进度表,要求还没有自学 完的课程在一周内全部结束;复习时,各门课程要突出重要章节 ------ 在自学还未上完的课程时,李华遇到不少学习上的疑问,只好去请教各位任课 老师。老师们都十分惊讶:这种时候居然还有这样认真学习的学生!有的老师是在 战战兢兢中跟他解答完题目的,有的老师干脆把他拒之门外。像苗耀武这样的重点 批斗对象自然是不能去找的。 他把新课程全部攻克之后,就开始了总复习。 他反反复复地做着各种类型的习题,对以前摘录的课堂笔记进行重新整理,结 合做练习题进一步予以消化;对一些还未记住的英语单词,重新抄在一本小本子上 随身携带,一有空就读,直到背得滚瓜烂熟完全记牢为止。 只有在图书馆和寝室的上铺才能看见他。躲在寝室里趴在铺上看书的滋味是难 受的,有时累得腰酸背痛,头颈动弹不得。后来,他发现鉴湖旁边是个好去处,那 儿安静,空气又新鲜,只要天气好,总会在鉴湖边的树荫下看见他的身影。 他对自己的要求近乎苛刻,当天的学习任务没有完成决不休息,开夜车也得完 成。几乎每门功课都做了几千道题目,他要求自己对代数、平面几何、物理、化学 等学科每道题目的解法,都力求做到思路清晰,步骤明确,计算准确,而且对各种 类型的题目进行整理归纳,加深理解。对语文、政治、英语等学科,则采取多看、 多记、多写的办法来巩固提高------ 就在他日以继夜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准备迎接他期盼中的两场考试时,吉县 中学文化大革命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高潮------ 老师们几乎该揭发的都揭发了,终于有一天,一位高中三年级的学生写了一份 大字报,点了校党支部组织委员兼教导主任刘荇的名,说他解放前参加了三青团、 国民党,是一个长期隐藏在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个爆炸新闻把吉县中学搞成了一锅沸水! 那些曾遭“哨子大王”惩罚过的中学生们纷纷闻风而动,一时间“炮打”“火 烧”刘荇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大有乌云压城城欲堕之势。昔日威风凛凛的刘主任默 默地坐在党支部的办公室里,心不在焉地翻阅着桌子上的报刊杂志,不知此刻他在 想些什么?中学生们一批又一批地在党支部办公室的楼道上走来走去,像欣赏什么 稀世珍宝一样从玻璃窗外窥视他。那一双双满是稚气的眼睛里,充斥着惊讶、好奇、 揶揄和幸灾乐祸,当然,也有一些充满了同情的目光。中学生们踩踏木楼板咯吱咯 吱的响声,像一根根钢针扎在教导主任的心口上------ 两天后,形势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以政治教研组组长马文华为首的几位老师, 在大礼堂对面学生寝室的墙壁上,贴出了一排长达二十余张的大字报,大字报的题 目格外醒目:“刘荇同志被诬陷真相”,大字报题目的字体四周还用粗红的线条框 了起来。大字报将刘荇同志的光辉历史如数家珍地和盘托出,以无可辩驳的事实说 明,刘荇同志解放前就是一位可靠的共产党员,什么参加了三青团、国民党,全都 是子虚乌有!那个写大字报的学生是一只受人指使的跳梁小丑,其幕后的指使人肯 定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和政治阴谋!大字报号召全校革命师生擦亮眼睛,提高革命 警惕,在这场大是大非的斗争中站稳无产阶级立场,保卫刘荇同志,揪出写大字报 的幕后黑手示众!大字报上说,保卫了刘荇同志就是保卫了校党支部,保卫了校党 支部就是保卫了党中央、毛主席,因为,校党支部是党的一个基层组织,是党的一 个细胞------ 于是,那位写刘荇大字报的高中学生一夜之间从造反英雄变成无产阶级专政对 象,受到全校师生的口诛笔伐,最后被戴上了“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被严密 监管起来。 于是,刘主任郑重其事地走出了校党支部办公室,国字脸上又恢复了昔日的自 信和威严,校园的各个角落又频频出现他的身影,那些写过他大字报的人吓得闻风 丧胆------ 吉县中学的运动就是演绎着这种来回翻烧饼式的折腾,形势的发展还真应了肖 朴田这张乌鸦嘴的预言:学校连课都冒上,哪里还有什么考试! 以后形势的发展更是匪夷所思: 学校正式宣布取消毕业考试和升学考试,高中的高考也自然予以取消。 六六届高中毕业生暂不离校,改称“红卫年级”,继续留在学校搞文化大革命。 六六届初中毕业生搞推荐选拔升学或者上中专,这是改革十七年旧教育制度的 一次大胆尝试! 李华被一个个突如其来意想不到的消息惊得目瞪口呆。他心灰意冷彻底失望了! 他为自己这几个月来的辛勤努力就这样付之东流感到十分的揪心------ “推荐选拔”是这样进行的: 周斌的父亲解放前从湖北老家逃荒到吉县,找不到工作,在码头上替人搬运东 西,干些苦力活赚钱养家糊口。于是成了码头工人,响当当的工人阶级,加上周斌 本人文化大革命表现积极,理所当然的第一个被“推荐”。 贫下中农出身的钟山、肖朴田、霍萍、罗素芳和赵小燕等人,家庭成分是工人 阶级可靠的同盟军,亦是毫无悬念地予以通过。 刘娇花不但贫下中农出身,本人文化大革命运动中表现也十分积极,故在“选 拔”升高中之列。 对李华的争议最大,争论的焦点是他不关心国家大事,不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 由于他的父亲是一位光荣的退伍军人,现在还是县农机厂的厂长,革命领导干部, 本人年纪尚小,属于教育对象,最后还是勉强得到通过。 有几位同学被推荐到地区某小三线工厂读技校,有的推荐到九江赛湖农场,还 有一位女同学幸运地选送到地区第二人民医院------ 吴才顺的父亲是“黑帮分子”,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自然不属于推荐之列, 据说,他们全家已搬回富滩老家。 郭祖康出身剥削阶级家庭,通不过。 最让李华心碎的是,张伟因为家庭成份是富裕中农,竟未推荐选拔上,只能回 乡务农!(实际上,家庭出身几乎成了“推荐选拔”的唯一标准,个人的现实表现, 也仅仅限于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 三位朝夕相处的同学,就这样匆匆告别了他们短暂的学生时代。论学习成绩, 他们都是班里的娇娇者,他们睿智、聪慧,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他们肯定都能考 上最好的学校。可是现在,一个“推荐选拔”,就这么残酷地结束了他们的学习生 涯,这样的结果,对他们是多么的不公平啊! 一千九百六十六年,这是出现在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上的现实,一种令人窒息 而又难以接受的现实! 惆怅,怅惘,失落,与同学们依依不舍的告别------这段时间李华精神恍惚, 若有所失,日子不知是怎样熬过来的。 他为张伟、吴才顺、郭祖康等几位同学惋惜,对于自己被推荐上高中,不但高 兴不起来,反而有一种悲哀感——这算什么事啊!与刘娇花这样的人为伍,上高中, 这样的高中,能算是高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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