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啪的一声,陈子湛往火堆里再添了一根柴,火焰立刻跳跃起来,让与他隔着 一件衣服做成的帘子后的那个身影也灵动起来。 他们俩一身全湿,再加上小船翻覆,自然是没办法就这样回去,还好这岸边 还有几间没人住的破房子,让他们能烘干衣服。 只是火光一盛,连空气都跟着氤氲缠绵起来。 “哎,今天什么都好,就是可惜了那几道点心。”陈子湛一边拔弄着火上的 衣服,一边说道。 “都掉在河里去了,有什么好的。”谢木宛在帘子那一边回道,边拉扯自己 身上的单衣。 真是狼狈极了,跟这个人在一起老没什么好事! “至少,今天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你是喜欢我的。”陈子湛不疾不徐 地说。 “乱讲。”谢木宛从帘子后伸出个脑袋,脸色被火光映得越发通红,“你怎 么不说你明白你有多么喜欢我?” “既然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们是不是该庆祝一下?”他从帘子边递了 一酒坛子给她,“还好,这壶酒还在。” 她从未喝过酒,但在这浑身湿透的夜晚,连圣人都容许放纵一下自己吧。 谢木宛小小地抿了一口,一股辛辣之气便涌进了她的喉间,整个人立刻就热 了起来,但是过后又有一种甘甜之味从舌尖化开,浑身上下不禁微醺,有了飘飘 然的感觉。 头脑一热,她的胆子倒是大了起来。“陈子湛,我们去秦淮河上看星星吧, 反正衣服也烤得差不多了。” 原来酒能乱性这句话一点也不假,平时的她怎么会这样说话,温情脉脉,一 点野蛮气也无。 “你不怕又掉到水里。”他眯着眼欣赏她难得一见的醉人神态笑道。 “有你在,怕什么?”谢木宛回了他一句,信任之意溢于言表。 两个人穿好衣服,真的又回到了河边,暗夜依旧,清晖满江,小舟还在,只 是翻了个身儿。 两人合力将小船又翻回来,然后跳到船上,解了绳,随着小舟在这黑暗的河 水之上飘来荡去。 “看到那些星星了吗?我们在航海的时候,有时候就靠它们来辨别方向。” 坐在船头上,陈子湛伸出手来,遥指着天边的星星。 “那是仙人的眼睛吗?可是,我觉得你的眼睛更漂亮。”谢木宛看看星星, 又看看坐在身边的他。 他在笑,笑得佣懒无比、诱人无比,有诗云:一笑天下醉,从此溺东风,说 的就是这样的人吧。 谢木宛轻轻地闭上了眼睛,醉倒在他的笑容里。若是有情人,共醉又何妨。 他们俩从来没像此时此刻这样,如此平和安静地相处,而这样的平和安静竟 显得如此的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得好像他们生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陈子湛抚着她柔顺的头发,心中一颤,微微地低下头,轻轻地吻在她的睑上。 “醉后不知天在水。”他轻轻地吟道。 一丝柔软的感情就这样滑进她的心里去了。 “满船清梦压星河。”谢木宛接着低吟。 他们俩手牵着手,彼此的笑容都有着一丝沉重。 过了殿试之后,这样的日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天长地久也抵不过这一 夜的流光。 渐渐地,星星从天空中一颗接着一颗地消失,遥远的天边泛起了淡淡的荧白, 月牙儿已经淡成了一抹浅浅的影子,只有那启明星亮得非常,彷若身边这个人的 眼睛。 晨风一吹,谢木宛原本微醺的酒意倒被吹掉了一大半,她这才意识到她倒在 身旁男人的怀里,看了一夜的星星。 一想到这,她全身的血液顿时都向脸上涌去,那张脸仿彿擦了一整盒的困脂, 比她喝醉酒时还要红、还要动人。 “我该回去了。”她强做镇定的站起来。 “就要走了吗?”陈子湛调皮地笑拉住她,“那来个临别之吻如何?” “陈子湛,两个男人在一起接吻像什么样子!”谢木宛低声咆哮,“你不怕 被人看到?” “你是男人吗?”他不屑地一哂,“昨夜的你温柔得像一摊水,现在的你倒 像个娘娘腔。” “你居然说我像娘娘腔?!陈子湛,现在我们上街问一问,看谁更像个女人。” 谢木宛一听,那浑身的刺又竖了起来。 陈子湛生平最大的禁忌就是被人说成自己长得像女人,他那在书院和她斗法 的毒舌功力又开始忍不住地发作了。 “娘娘腔确实不适合你,我应该叫你男人婆才对。不过,昨天晚上,你这个 男人婆倒是女人味十足,原来,我这个泉州第一公子的魅力,连你这个闻名泉州 的男人婆都抵挡不了啊!哎呀呀,我真是越来越佩服自己了。” “你说什么?!”谢木宛气得七窍生烟,仿彿又回到了读书的那一段时光, 就像这样谁也不让谁,一定分出个输赢高下来。“我告诉你,昨晚我那叫失态, 失态懂吧?你就别得意了,我会失态是因为我喝了酒,是酒让我失态的,不是你。” 陈子湛一听,心里直叫呕。明明刚才还是良辰美景,两人处在只羡鸳鸯不羡 仙中,此刻她居然就翻脸不认人。 “谢家小姐,看样子为夫还要教教你为妻之道。” “为夫?陈子湛你脸皮也太厚了吧。”谢木宛的嘴上功夫一向不输人,“你 以为我被你亲了一下,就一定要嫁给你吗?我小时候被我爹亲,被家里的小黄亲, 被我哥亲,难道我都要嫁给他们吗?” “那是……”陈子湛邪恶地一笑,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双眼发亮,一张小脸 涨得红扑扑的,俨然就是当年书院里那个和他枱杠的谢木宛又回来了,不过此刻 的她是个女人,令人想咬上一口的女人。“吻一下是不能够让你心甘情愿嫁给我, 所以我决定多吻几下,吻到你同意为止。” 他一把捉住她,双唇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姿势压了下来。这个吻不同于以往, 这是个极至缠绵的吻,他缠绕着她的甜蜜滋味,哄诱她的回应。 而原本意志坚定的谢木宛也抵挡不住他强势的攻掠,节节败退,无力招架。 “谢木宛,你逃不掉的。”他喃喃地说道。 因为爱上你的是我,陈子湛。 谢木宛被他吻得七荤八素,连他什么时候停止都不知道,只感觉自己被他带 着从云峰雾海中游了一趟,不知今夕是何年。 “你——”她满面通红、又羞又恼地推开他,转身就走,只恨自己少长了两 条腿。 陈子湛也没有去追,只目送着她狼狈离去。 她跑不掉的。 谢木宛气急败坏地走在街上。她居然和那条狼在一起一整夜?!而且,她的 初初吻、初吻、第二个吻,全被这个登徒子夺走了! 虽然他的吻感觉起来还不错,但她坚绝不承认这一点,谁要承认和一头狼接 吻的感觉其实很好呢? 她,谢木宛才不会这么轻易就投降。 正走在大街上咬牙切齿地想着呢,迎面就撞上了一个人。 和她一样,青衣长衫,这应天府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布衣举子。 “这位兄台,不好意思,我走得太急了。”来人低着头沉声道歉。 “没关系。”谢木宛回道,微一点头就让开路来。 那人立刻慌慌张张地向前走去。 就在错身的那一刻,谢木宛突然闻到一阵如兰似馨的味道。呃,难道……这 也是个花木兰? 算了,这又不关她什么事。她正举步要走,那人又转了回来。 “请问,城门在哪个方向?” “在那边。”她伸手一指,只见来人抬头看了她一眼。 谢木宛心中不禁莞尔。果然是个女子,芙蓉面,马云发,穿上男装也不像。 “多谢这位兄台,不知兄台贵姓?”来人突然笑语盈盈地问。 “一介布衣,不敢称贵。”她微微一笑,“既是萍水相逢,不如相问无名。” 这是应天府,一块瓦砸下来,砸到的十个有九个非富即贵,看这个伪须眉十 指纤纤,显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而她自己的麻烦事够多了,实在不想再节外生 枝。 “呃,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好意问你也不答。”这个花木兰柳眉一立,脾气 倒还不小。 “哎呀,那边怎么有锦衣卫,他们在找什么人吧?”谢木宛突然看着那姑娘 的身后说道。 “是真的吗?”来人面色一紧,立刻想掉头就跑。临了,还不忘对着她说了 一句,“下次你可一定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如果有下次的话。谢木宛朝着她的背影吐吐舌头,转眼就把这段插曲忘到脑 后去了。 眼前最紧要的就是陈子湛。 她和他到底该怎么办呢? 会试过后一个月,朝廷放榜,凡榜上有名者皆能参加殿试。 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试策问。 谢木宛和陈子湛在金銮殿之外再次不期而遇。 紫薇花下,微风吹起两人的衣裾。 一阵花雨落下,树下的两人沐浴在这紫色花瓣中,越发显得这两人出类拔萃, 淡雅如仙。 就连其他来殿试的举子们也不禁对他们频频注目,暗暗羡慕。只可惜,要是 他们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可能就不会这样想了。 “你真的想好了,一入宫门深似海,这个朝廷没有你想像得那样简单。” “我从来没有把朝廷想得很简单,我知道我将要面对什么。” “宣泉州举人谢清华入内。”殿内传来叫唤。 谢木宛整整衣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今天就要证明给所有人看,男子做 得到的,女人一样也能做得到。 她缓步登上台阶,踩在白玉台阶的最高一级,眼前就是莫测高深的金銮殿。 在踏进去的最后一刻,她忍不住地回头一看。 陈子湛站在廊下,丝袍轻扬,丰神俊秀,而他也直直地盯着她,眼睛竟然写 满了浓浓的忧虑和不安。 原来,他是这样的担心她。 谢木宛朝他自信地一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陈子湛看着她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一颗心不由得提到喉口。他开 始后悔了,他为什么要由着她如此的任性胡来?他应该直接将她捆上花轿,然后 将她一辈子锁在自己身边。可是,当他看到她那意气风发,如骄阳般灿烂的笑容 时,他竟在一时冲动下,答应让她尽情生活三年。 只是因为,他爱上了她的灿烂。 哎,三年的时间不长,但是也不短啊。 “三年。”陈子湛拈起落在衣襟上的一朵紫薇。真想将它结在你的发上,你 知道吗?木宛。 他想得有些出神了,一丝迷离的微笑不知不觉地攀上他的嘴角。 在这三年里,他所要做的就是好好地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大胆狂徒,见到安王爷还不行礼!”一阵又细又尖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陈子湛抬眼一看,四周早就弯腰作揖一大片,只有他还突兀地站在那里。 “草民不知安王爷驾到,请安王爷恕罪。”双手一揖,他也准备弯下腰去。 以后进了官场,这种情况不知道还要碰上多少次,早点习惯总是好的。 “哪里,陈举人想必是想到了什么锦绣文章,一时入神才会没有发现本王的 到来。”安王爷朱俨袖袍一抖,双手一托,竟没让他拜下去。“状元楼一别,公 子说殿试上见,果然所言非虚。” “王爷,过奖了。”陈子湛不露痕迹地向后一退,还是拜了下去。“那一日, 还多谢王爷破费。” “哪里,哪里。”朱俨客套地笑着,一双眼睛却在这个男人的身上流连不去。 第一次见到他,就有一种惊为天人的感觉。他是个美丽得令人动心的男人, 但是从他身上又找不到一丁点儿柔弱的感觉,反而他那凌厉的言词,高贵的气质, 俐落的身手,都会让人慢慢忽略掉他那夺目的美丽,只会觉得他很强。 从来没见过有人像他这样,能将女人的美丽和男人的强悍完美地融合成一体。 白衣胜雪,拈花微笑,漂亮得如同一幅画,这样的人物值得这样的骄傲。 朱俨不以为意地收回自己伸出去的双手,“各位举子,都起来吧。本王祝大 家今日殿试顺利。陈举人,本王特别期待你的表现哩。” “谢安王爷。”陈子湛的内心隐隐涌上一种恶心的感觉。这个安王爷那种过 分专注的目光,让他极端的不舒服。 在泉州城里敢用这种眼神看他的男人,全都没什么好下场。 “不打扰诸位了。安申,我们走。” “送安王爷。”内侍拉长嗓子叫道。 顿时,黑压压的又跪倒一大片。 朱俨回头看着陈子湛,他也和众人一样低头恭送着他,只是他那白皙的耳边 爆出的青筋暴露了他的情绪。 不知道这样的他揽在怀里会是什么滋味?朱俨轻轻一笑。啊,不枉费他特地 跑来看他,这么强的男子就是要来被征服的,而且是被他征服。 “陈兄,你这下铁定可以高中喽!”一名不认识的考生在他面前皮笑肉不笑 地祝贺。 “此话怎讲?”他平淡以对。 “在这应天府里谁不知道安王爷喜好什么呀?他如此看中你,平步青云哪是 难事?”那个举子带着讽刺道。谁叫他往这一站,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真是 叫人没法不嫉恨。 “依小生看,兄台长得也算是眉清目秀,要不要我为你引见安王爷啊?要是 此次不中,还可以请安王爷为你安排个差事。”陈子湛一番夹枪带棍的话,让那 前来挑衅的考生一脸铁青。 像这种混淆视听,似是而非的话,他在商场上说得多了,还会怕眼前的这个 书呆子不成? 想和他斗,这书呆子还嫩了点。 “宣泉州举人陈子湛入内。”此时殿内再次来唤叫。 陈子湛一拂衣袖,狠狠扫了那个考生一眼,然后走上白玉台阶。 木宛,你是如此努力,那我更不能输给你喽。 而那个出言不逊的考生只觉得浑身一颤。那个小白脸似的男人的目光,怎么 能活生生地让气温骤降呢?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