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煞(下) 村东口。我停留在一扇柴门前。有形无质的虚幻的手,轻轻抚过陈旧的门扉。 这是我曾经多么向往,却始终未曾跨入的一扇门。 我死后不久,他家便举家迁走了。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也许是触景生情, 也许是惧祸远走。这原由,已经无从得悉。 这些年。这门也变样了。人,怎得仍似当初? 是啊,不知不觉,已过了三十多年了。我的爹娘都已过世。托阴间鬼卒打听, 他二老已投生小康人家去了。我放下心来,但终究不得再见上一面。鬼卒说,我已 成神,若再与俗世亲人相见,便是坏了规矩。 天界人间,始终有这样多的我所不懂的规矩。 村里已换过两位村长。关于我的传说,只在一些长者心中还有所残留。庞氏烈 女,渐成一个虚无的“贞节”的代名。令人敬畏的,不可亲近的。没有人还记得, 我也曾经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一个女儿呀。 那些田间呼女伴,窗下绣鸳鸯的日子呢?哪儿去了。 我凄酸地离开那户人家。门里面,再不会有他。这浮生早换了人间。我真正是 孤零零一个人了。守着灵牌,独自捱这不可期的流年。 事过了,境迁了。只有他一袭青衫,依然在我心里烧灼成一簇青寒的火苗。一 点微光,疼痛,却无温暖。只是始终会紧拥着它,走过越来越冷的阴阳路。 火是不熄的。目是不瞑的。心,是不死的。 我一定要等到他。那个亲口许我的约定。 又过了多少年。那口水塘都干了。 那口,曾经对面相逢的水塘。秋风里,开满了雪白的苇子花的。如今已作了耕 地。再寻不出一丝丝往日的痕迹。 是不是,这便是文人们所说的“沧海桑田”? 我立在垄上。月光下,黑压压一片起伏着的麦浪。泪眼中,看不见那个高高的 人影,握着书,清俊的眉目,一点点近了…… 他再也不会出现。 午夜风,穿透我的身体。我放肆地大声哭泣。夏夜的风吹得这样暖,如何,却 有干枯的落叶卷过来,绕着我,团团急转。 有没有深夜不寐的村人看到,田垄上,一团卷着枯叶的旋风缓缓地移动,从垄 这端,到另一端。反反复复,一整夜。 是在这里,我和他,一生中唯一一次面对面地说话。那腼腆的秀才郎,话声儿 轻,面庞儿红。啊——还记不记得那日你对他说了句什么? ——我记得。一百年也忘不了的。在那苇子沙沙的响声里,我说——我总是等 着你,哥。 唯一的一句话。 一声哥叫罢,没料想此后人鬼殊途,阴阳路绝。 为什么我与他的缘分,好似只是一个“等”字。等他出现在村口的小路上,等 他挟了书下学来,等他回头看看我,等他开言,等他考完秀才,等他大红花轿来迎 娶……到头来,等了一场空。大红花轿桃花帘,进去了,原来是阴间的门。 我还是在等。等他来践这不离不弃的约。虽然,生前是他一纸书简,亲笔将我 推到了死路上去。不,我不恨他。那些道理,我不懂,他一定是懂的。他读过那么 多那么多的书啊。他是多聪明的人呢! 他说,余顿首再四,乞妹忍辱而全义理。那日王小哥说,这是说他给我磕头, 求我去受那恶人的污辱,成全“义理”——好,为了不连累爹娘,我上轿之后才吊 死。 但他知不知道——啊,他知不知道,我死,跟“义理”半点干系也没有。我是 为了他。全是为了他。 我徘徊在田垄上。水塘没了。我没法照一照,这么多年,我可老了?日后他来, 还能认出我吗?他们说鬼是不会老的,但相思无情啊,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他也老了罢。他现今,可有六十多岁,七十多岁了?他已经子孙满 堂了罢。我这孤守神祠的日月里,他在人世上,可经过了多少事?也许中了甚么大 功名,富贵倾城。他讨了一个甚么样的妻?她一定又贤德,又美貌……呵,我不是 不嫉妒的,但,这世上唯有最好最好的女子,方才配得起他吧! 我这样羡慕她。可以在他身畔,看着他,皱纹一点点爬上来。日日夜夜。 我只有等。依旧等。一直等下去。生前的甜蜜是人家的,我只求一个黄泉的约 定。 我总是等着你的,哥。 我听到好多年前,那女儿轻轻的声音,幽灵般回荡在风中。一吹,便散了。 纵使你已白发如霜。我总是等着你。哥。 “小新娘子,又来啦?” 奈何桥上,孟婆在她的茶棚里,向我招呼道。她手头永远是这样忙碌地煮着一 大锅的茶汤,颜色黯淡,不知是些甚么物事。 她有个木勺。自滚开的锅内,一勺一勺,将茶汤捞在许多黑颜色的瓷碗里,分 发给每一个过桥的亡魂。 我向她点点头。来到桥头,我的老位置。奈何桥,就像那孟婆一样,多少年一 成不变。血河滚滚,鬼哭阵阵。是个令人极不愉快的地方。 但我自己难道不也是多少年一成不变么?不变的时辰,黄昏日头一落,我便来 到这桥头。不变的老地方。还有这不变的一身装束。 我永远穿着死时所着的那一身大红嫁衣。红汗巾,仍然松松地系在颈子上。 并不愿穿这套那恶人给我的衣裳。但没法子。凶死的鬼魂,是不可以换掉死时 所着的装束的。 所以每日的黄昏,经过奈何桥的亡灵们总是看到有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鬼, 倚在桥栏,向着一个方向,一直望。谁也不知道她在等什么。大红嫁衣的吊死女鬼 ——可没有谁敢去接近呢。 只有茶棚里的孟婆知道。这个永远似笑非笑的神秘的老妇人,她叫我小新娘子。 “婆婆……”我转过头,唤道。 “你那人,今朝没曾到来呢,小新娘子。”孟婆照顾着她的锅,一面对我摇摇 头。 我不再言语。继续于砭骨阴风中,翘首凝望那个阳世新鬼所来的方向。每一天, 世上有这么多人死去啊。面无表情的亡灵从我身畔经过。一个个,经过孟婆的茶棚, 从她手中领得一碗颜色暧昧的茶汤,咕嘟嘟喝下去,再奔前路。 每个人都喝她的茶汤。她从不收钱。不知摆着茶棚作什么。 “小新娘子,你也来喝一碗罢?” 每天,她都会这样劝我。 “婆婆,多谢你。我不渴。”我说。 我是真的不渴。做了鬼之后,我便再无饥渴意。人说这是上天特赐与忠魂义魄 的恩典呢。那些终朝为口腹所累的饿鬼可不知有多苦。 “不渴也来喝一碗么。” “婆婆,我真的不想喝。” 她只叹一口气,又去摆弄她那口大锅去了。 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问她:“婆婆,你卖的这是什么茶?” “这可不能告诉你。”她苍老的脸上有诡异笑容。莫非是下了毒的不成?我忖 度。但那些喝茶的已经是鬼了,还有什么毒药能把他们再毒死一次? “那你都不收他们钱的,婆婆。” “我收了,小新娘子。是你自己没有看见。不过,我要他们拿来换我这好茶的, 可不是钱。” “那是什么?” 孟婆缓缓搅动着锅里浑浊的汤水,寻思了一会儿。慢慢地抬起头来。 “我要的是他们心里的往事。”她轻声说。 那声音听起来煞是糁人。她对我咧咧嘴,眼睛里闪烁世事洞明的狡猾笑意。 “喝了我的茶,便把所有的往事都卖给我了。从此以后,什么也不记得,没有 爱,没有恨,没有恩,没有仇。一切重新开始。有多好?” 我不再理她。转过头去,继续守望。我才不要喝她的什么鬼茶。什么都不记得 了?忘了我那奈何桥死约会不离不弃的张郎?我宁可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我按了按头上的发髻。这是我的秘密。几十年了。 没人知道,出嫁的那日,喜娘替我梳妆打扮时我偷偷地将他亲笔写给我的那封 书信叠成小方胜,藏进了这桂花油浸润的八宝髻。 这些年,它一直在我的发髻里。纵是断肠的话儿,总也是他给我的,唯一一件 物事啊。“携手九泉,不离不弃”,这八个字,在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呢。认不得它 在哪儿,摸一摸那纸,也是好的。 他的誓言。 抚摸着发髻,奈何桥上,我的脸无端又红了。依稀仿佛,又成了那个深夜偷想 羞人曲子的女儿,双手捂住臊红了的脸。 说黄昏,怕黄昏,又是黄昏时候。 尖尖细细的声腔,一缕扭呀扭,从生前扭到死后,从阳世扭到阴间。扭过了这 多年的岁月,那羞涩还是一样。那恼人的黄昏,也还是一样。 黄昏时候,我在奈何桥上等他。 “小新娘子,小新娘子,喝我一碗茶罢。喝了,就好了。”孟婆的破嗓子又追 过来。 我烦躁地摇了摇头。“婆婆,我不喝!” “你会后悔的。” 遥遥地,她的声音,忽而细若游丝。轻幽地传过来。 后悔?我为什么会后悔?我的心思轻飘飘地掠过去了。黄昏时候,我心里只有 一件事。余者,任什么都盛不下。 飒飒阴风里,我抿着被吹乱的鬓脚。我老了,但,如旧的青丝里,依然深藏着 女儿的心事。 那日我正在神位里睡觉,忽一阵喧吵,一路进了祠。我被吵醒。 “贱人!我没你这样的女儿!你在烈女祠里想想,你想想!你对不对得起父母? 对不对得起你那婆家?对不对得起天理良心?丧廉寡耻的东西!……” 是谁这么吵闹?我睁开眼睛看看,见一个中年汉子按住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正 破口大骂。那女孩儿披头散发跪在地上,被她爹按得额头着地,都看不见脸。只见 一缕鲜血,缓缓自乱发底下流出来。 女孩儿倔强得很。也不哭。倒是旁边一个像她娘模样的妇人,哭的不成人形。 一群村民围在周遭,指指点点。 “你说,你对不对得起天理良心?没脸的贱货!……” 如此,扰攘了半日,我才听明白事情的原委。 原来那汉子是村里现今的塾师,他女儿自幼许了陈家的儿子。本说是今年过门, 谁知那少年得了伤寒,一病死了。塾师逼着他女儿捧了牌位嫁到陈家去守寡。女儿 不但不允,还口口声声说她本就不喜欢陈家儿子,早已和时常来村里做木匠活儿的 一个外乡小伙子私许了终身。如今那陈家的死了,她正好嫁那小伙去。 她爹怒不可遏。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女孩儿便是不改口。风声闹大了,传到 她婆家人耳朵里去,说这未过门的媳妇败坏了他家的名声,一个状子,告到族里去, 非要这女儿殉节不可。 我越听越是心惊。什么是殉节?那不就是像我一样地……那不就是死? 怎么可以这样?我死,是别无选择,是不甘受辱,是自己情愿。但,怎可逼迫 一个并不想死的女孩儿去死?这跟杀人有什么分别? 她没有做错事。不过是爱上了一个男子。这些人,他们有什么权利剥夺她的生 命? “各位父老,我李某养了这么个不孝不义的东西,是我前世不修。我没脸见村 里人,没脸见庞烈女。这东西若再不悔改,全凭族里处置,我只当没生过她!” “爹,我没害人,我没做错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我?”女孩儿伏在地上,忽而 凄厉地大叫。 “混帐!陈家是我亲给你许下的婆家,你不顾贞节,我还顾信义哩!不要脸的 东西,竟私定起终身来了!我告诉你,你既许给了陈家儿郎,那便生是他的人,死 是他的鬼,容不得你挑!” “陈家的再好,我不喜欢。何况他都死了!爹,我是你亲生的囡,你就真的忍 心为了个虚名儿把女儿往阴曹里推?你才没有天理良心,你不配做爹!” 那汉子只气得周身乱战,一把推开抱着女儿哭泣的婆娘。“你听听这东西!你 听听这东西!连亲爹也骂起来了!这就是你生的好丫头!偷人养汉,忤逆不道,如 今都学会了!若再容得她在世上,将来还不知出什么丑祸哩!趁早了断了倒好!” 便转头向人群里一个妇人含愧道:“亲家母,我教女无方,养出这么个没廉耻 的东西,连累了你家清名。好在现下还未曾真正闹出什么大乱子,就……就让她到 下面去陪你家令郎罢……” 妇人似笑非笑地说:“这个我们可不敢定。人命关天呀。还得族长说了算。再 说,你家丫头既不情愿,这强扭的瓜也不甜么。” 女孩儿的爹恨道:“情不情愿,由不得她!族长,您替我做主,了断了这个孽 障罢!”…… 不不不。我听得周身颤抖。他们竟然要活埋了她。那族长还说什么“我们村出 过朝廷旌表的烈女,贞节之风,一向是最受四乡八里的敬重的。若是竟有这等令全 村蒙羞的丑事,不但大家脸上无光,怕是庞烈女她老人家也要怪我们后人不肖呢” ——谁要你们多事?! 我的双眼因气愤而模糊。我不过是依自己本心行事罢了,谁料想多年后,我的 名字,竟成冠冕的杀人借口。若有情,自有坚心相从地下,若本无意,谁可强一个 活生生的女儿为一个已死的人殉葬?这和当年那郑公子逼死人命有什么分别? 爹呀,你把我许了他,我咋能嫁旁人?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是当年 自己的叫喊,随着血手印印在地下的凄艳盟誓。但,我心是早许了他的。为他死, 是我甘愿。可眼前这个爹说什么来?女儿明明不爱那死人的,他却说什么“你既许 给了陈家儿郎,那便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容不得你挑”——硬生生将女儿逼 入黄泉。他爱惜的是自己的声名,不是女儿的性命!我大怒之下,灵牌在神案上格 格抖动起来。 “看!看!烈女的神位……神位……”有人指着我惊呼出声。 “丧伦败节,丧伦败节啊!烈女的英灵震怒啦!烈女,您老人家息怒,我们今 晚便处置了这个孽障——”族长带着众人,黑压压跪了一片。 我只觉一阵晕眩。 天啊。为什么会这样。 日光微敛。我自灵牌中显身。 那群人已离去。他们说今晚要处决那女孩儿。白日里我无所作为,只能干着急。 但夜晚是我的天下。我顾不得鬼神不可无故在凡人面前显形的禁令。我要去显身在 那些人眼皮底下,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我不想那个女孩儿死。我不准他们杀她。 我还要命令她爹把她嫁给她喜欢的那个木匠。 既然我此生薄命,多希望其他女儿,得有美满收梢。 是的。我一定要这么做——我抖抖衣衫,飘然出门。 “烈女!且请留步!” 我回头,社公与土地双双赶来。 “二位有什么事?” “烈女,我等有一言相劝,请随我们来,待我等细细向你分说明白。” “二位神仙,小女子现下有急事,有什么话待我办完事再说好么?” 我御风欲行。衣袖却被扯牢。 “烈女,不瞒你说,我二人知道你是要去救那李家女儿。” “既然知道,还扯着我做什么?救人如救火你可知道?迟了,怕就来不及了!” “唉,烈女,我等就是奉命前来阻止你去做这件事的。”土地说。 我骤然回身,瞪大双眼。我不相信慈蔼的土地公公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为什么?!她没有错!” “烈女,世间对错,原本难明。”社公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说了不 算,我们说了也不算。一切缘法,须安天命。” 天命?什么是天命?难道任由一个豆蔻女儿无辜枉死便是天命?若是如此,要 这天来做什么?我嘴唇颤抖,话也说不利落了。 “社公,土地公公,我……我没想到你们……那女孩儿,那女孩儿……就因为 她许给的那个男人病死了,她要被她亲生的爹活埋,这就是天命吗?这就是天理吗?” “烈女,稍安毋躁。听老儿一言:我等亦是奉命行事。须知暗室欺心,神目如 电。世间三界,无论你为人,为鬼,为神,一切行动心思,莫不在上苍掌握之中。 你这逆天行事的念头一动,神明早知,故此派遣我二人前来,免你犯下大错。” “我逆天……” “烈女!听老儿把话说完。那李家女儿受此极刑,虽说太重了些,亦是应得之 报……烈女,稍安毋躁!世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那女儿此生是生就了早夭的命。 你如何变更一个人生死簿上的寿数?更何况,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天上有天上的 律令,人间有人间的伦常。若是谁都不守规矩,任意胡行的话,这世上不是乱了套 了么?李家女儿今日遭此惨报,亦是天意。是个杀一儆百的意思,你明白么?烈女? 便算是她罪不至此,为了警戒后人,安稳伦常,牺牲一个人的性命可算得什么呢。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谁也替不来。老儿劝你一句,丢开手,莫管这桩闲事了罢。” 我冷笑道:“社公,我知道我没读过书,不识得什么大体。可天底下人命至重, 这道理我也还懂。倒不信如今这”天道“是反着来的!我只知善归善报,恶受恶果, 没听说过无辜受死倒是天意。我今日便管了这桩闲事,倒要看看能犯下什么大错!” 我不再理他们。用力一挣,抽身便走。 “烈女!你是朝廷旌表的正神,行动要三思啊!” 你以为我稀罕这个旌表么?我笑了笑,头也不回:“旌表,神位,我不要了, 您二老奏明天庭,谁稀罕便给谁罢!” “你与张秀才的姻缘也不要了么?”身后传来厉声叫喊。 ——便似一根铁钉,生生将我定在地下。他说什么?他说什么?我缓缓转身, 身如秋叶乱战,眼前一片模糊。 一迟疑,他们已行近面前。 “烈女,我等与你相处这些年,能害你么?真真是为你好啊!你且想想,明知 天意如此,既存了这杀一儆百的心,有谁去捣乱,神明能饶得过么?天庭能饶得过 么?你果真不稀罕神位旌表,是你的清高,老儿也难说什么。可你想,岂能是革了 你的旌表这么简单?革了你的旌表,便任你随意游荡,在奈何桥等到你那秀才,双 宿双飞么?烈女啊,凡事要三思。什么是天,天便是无情。有情的,做不得天。没 些手段,镇得住这滔滔的三界五行么?天既不怜李家女儿,也便不会怜你庞氏烈女。 管你遭过多大的冤屈,有多大的理儿,到头来,怕是一声令下,你便灰飞烟灭,万 劫不得超生啊。你还等得到你那秀才?” 社公滔滔不绝地说着。便似一柄薄锋的刀,一根根,一根根将我浑身的骨头尽 皆剔掉了,我只觉周身一软,蹲身便跌坐在地下。 我这样悲愤。我四肢百骸都在抖。但,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个个字都是真的。 死当候妹于奈何桥头,与妹携手九泉,不离不弃。几十年前那个碎心的冬日, 他亲笔写下的盟誓。这些年了,我什么都没了。爹娘没了,家没了。只有它,还藏 在我的发髻里,支持一个又一个,奈何桥头失望苦候的黄昏。啊——他不弃我,我 怎能弃他?如果,他来了,找我不到——我仿佛看到他在奈何桥一直的等,一直的 等。阴风飒飒吹着他的青衫。原来庞家妹子到底负了我,先行投胎去了——他说。 不不不。我不能。既情愿为他舍命,又怎忍令他空等百年。如果他误会我抛下 他投胎去了,他将鄙视我,轻蔑我,忘记我……我抱住自己的头。我受不了! 我是,这样爱他! 情愿为他受尽任何折磨。包括背叛自己的良知。 我可以忍受苦苦地等他,一直地等他,但我怎能忍受他的轻蔑。原来庞家妹子 是这样薄情的女子,枉我看错了她,还跟她许下什么不离不弃的誓言呢!真是可笑! ——虚妄中,他嘲笑的声音像只蜜蜂,在我的头上乱刺乱扎。 彻骨的疼痛。 我呻吟着崩溃。天塌地陷,爱欲,宛转沉沦。 “我……我不去了。谢你二位提醒……”我听到自己这样卑鄙地说道。 我从地上爬起来,掩面狂奔而去。 我不能留在这里了。不能留在村中,听那女儿临死的惨叫。更不能留在那所谓 的烈女祠。我真的没有脸面再在那儿停留一时半刻。 我没有方向地一阵狂奔。眼前尽是昏黑。扑面疾风如刀,狂暴地穿过我的身体。 我感到颈上的红汗巾又在收紧、收紧——再这样跑下去,我怕是不待天罚,自己先 就魂飞魄散了吧!昏沉中,我浑浑噩噩,随手抱住一件撞到我面前的物事。站定了, 喘息良久。 睁眼一看,那竟是奈何桥头那根我每日倚惯了的柱子。啊,昏茫中,我竟不知 不觉,跑到这里。 原来我已经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这鬼蜮血河,已是我心底最留恋的地方。纵 然失心茫昧,道路不辨,还是来到此地。 这儿便是我的家么?这个徒呼奈何的地方。 我听到自己喋喋地笑了起来。 “小新娘子,你又来了。” 茶棚里的孟婆平静地跟我打着招呼。 我还未来得及回答,只见那边一阵骚乱。 有鬼卒押着个新鬼上桥来。 奈何桥每天来来去去,不知走过多少亡魂。但这个新鬼,她一直挣扎咆哮,两 个鬼卒,一边一个,方勉力按住。 莫名地,我开始发抖。 他们经过我身边。那女鬼抬起脸儿,乱发分开,露出一张七窍流血的面庞,好 不怕人。 “放开我!放开我!我死得不甘,我没有做错事!放开我!我爹爹杀了我,我 冤哪——” 她凄厉地尖叫。狂乱地挣扎摇撼,发间簌簌地落下许多泥土来。 我瑟缩在桥栏之间。啊——这是白日里我未曾看见面容的李家女儿! ——她已经被活埋了。被她的亲生父亲,她的婆家,全村的人…… 我自己亦是凶死的厉鬼。但,我这样害怕。因为我亏心。我本可以救她的,却 没有救。任由她无辜遭受这世上至惨的死法。 我冤哪——她厉声高叫。是的。她冤。谁都知道她冤。不是冤似海深的鬼魂, 是万万没有这样悍厉的气势的。可她冤又如何?有谁可以为她说上一句公道话? 而我。在她尚未惨死的时候,本有机会相救,却袖手。只因一份私心,一点爱 念。我及时抽身,置她于不顾。 原来爱可以让人变得这样自私和冷酷。 我满眼是懦弱的泪。 他们经过茶棚。停下。孟婆舀了一碗茶,柔声道:“姑娘,喝了它罢。喝了便 不苦了。” 她犹疑地望着那碗茶。流着血的眼睛里,目光闪烁。 “喝了罢,姑娘。喝下这碗茶,甚么事情都忘记了。你再也不会记得那些痛苦 的过去,你会快快乐乐地去投胎,可有多好?”孟婆的声音越发柔和,将茶碗向她 口边递去。 呛啷一声,碗碎茶流。 “我不喝!”她张口大喊,口角边仍有未尽的血,丝丝流下。“我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我的冤仇,也不忘记……他。我要等他。”狰狞的她,忽而安静下来。她 低头望着茶水渗入地面,殷红的眼睛里掉落泪水。 泪,一行一行,混着鲜血从她脏污的脸庞淌下。没落地,就消失。 鬼泪。 世上最短暂的东西。比生命本身,更虚妄。 可是,我要等他。她说。 鬼泪,同样地,一行一行,淌过我的面庞。 孟婆叹道:“你们这些姑娘啊……何苦呢,李姑娘,你可知道你将要在枉死城 内囚禁五百年。五百年后,你的那个情郎都转过多少次世啦,你自己算算?他还能 记得你么?你不喝我这茶,岂不是自找罪受么。这五百年的相思,你怎么捱?” 她抬起头。伸衣袖擦擦血泪横流的面孔。 “我可以捱。他一定会来。”她轻轻地说。“就算转世,他会认得我。” “可不可以不要把这位姑娘入在枉死城?”我鼓起勇气,上前去对鬼卒说。 他们很为难地,面面相觑。“这个么,我们说了可不算……” “我知道。只是烦请二位大哥,待会儿在阎罗王跟判官爷面前说几句好话。这 位姑娘死得实在可怜,能不能念她无辜早夭,法外施恩?” 李家女儿抬起脸,怯怯地望着我。啊,再怎么狰狞,她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儿。 十六岁,就像我当年一样——我心中剧烈酸楚。 “姐姐……”她感激地嗫嚅着。 我转身向鬼卒冉冉下拜。“二位大哥,小女子这里先行谢过了。” “嗳,那我们尽力便是……尽力便是……不过,可不敢保结果是什么哟。我们 身微言轻……哎,您别行这大礼,庞烈女!” 一句言语霹雳。她于瞬间大睁双眼,直勾勾瞪到我脸上来。 “原来你,你就是……” 她眸子几乎爆裂。流血扭曲的五官,快要贴到我的脸。 “你就是……”我来不及听到她想说什么。鬼卒怕出乱子,左右挟住了,一阵 风般将她带入冥府。一路长嚎,渐渐远去。 我就是。我就是什么呢?是杀她的帮凶,是见死不救的冷心肠,还是一个同样 无能为力的女子。 她没有说完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我自己也已经不知道,我是什么。 我摇摇晃晃地蹲下身去。 “小新娘子,起来罢。” 孟婆站在身边。“别难受了,那姑娘,你是救不了她的。” 我抬起头来。“婆婆,你怎么知道?” 她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神秘笑意。“我在这奈何桥,守了多少年啦。来来去去, 生生死死,恩恩怨怨,我看都看得腻了。有什么我不知道。小新娘子,那姑娘可怜, 给挑上了,没个跑儿。就是你去了,也济不了什么事。” “婆婆……你说她给挑上了……是给什么挑上了?” “什么,命呗。给这样个凶命挑上了,谁救也没用咧。” “真的在人出生之前,这一辈子的命就早都写好了,变不得了么?” “小新娘子,你不懂啊。命是天定的,也是人走的。”孟婆下垂的唇角,笑纹 诡秘。“就好象刚才那姑娘吧,她要不是那么刚烈,服个软儿,守寡也就守了,会 死得这么惨么?可话又说回来,要不是她生了这么个刚烈的性儿,这命,也不会偏 挑上她了。唉,还非得是这么刚烈的姑娘,杀了,才怵目,才惊心,才镇的住后人 呀。好,选的好,选的对。真真英明咧。” “婆婆,你说什么?” “我?呵呵,我什么也没说。”孟婆转身回茶棚,探出头来向我咧嘴一笑。我 又看到那世事洞明的狡猾眼光。 我好象,明白了一些什么…… “小新娘子,你喝杯茶罢?” 又来了!“婆婆,我都说了我不喝的呀。” “你为什么不喝?” “李姑娘为什么不喝?” “嘿嘿。她?她会后悔的。”孟婆舀着茶汤,分发给新来的其他亡魂。“我这 茶啊,可是天底下最奇妙最慈悲的东西呢。偏有人跟自己过不去,就是不喝!可不 是笨到家么?唉,阎罗王说我这茶喝与不喝,但凭自愿,可不能强人家喝。不然啊, 老婆子我一个两个全给你们这些笨鬼灌下去,那天下就太平喽。不过,算来算去, 一千个里头,有九百九十九个都喝了我的茶哟,”她忽然用木勺冲着我,指指点点 :“瞧瞧,瞧瞧,也只有这一两个不开窍的,这样的好东西,偏不喝!你受罪去罢, 老婆子才不可怜你咧。” “婆婆,你可知道这世上有些人宁愿痛苦,不要遗忘。” “我才不管你痛不痛苦。你是活该。”她咕咕哝哝,一味摆弄她那口大锅,也 不看我,“等等等,你等个屁?等雷?是等雨?” 她忽然抬起头来望着我:“小新娘子,从今儿起,我不再让你喝我的茶了。将 来有一天,我会最后问你一次,喝,是不喝。你记住了!我可只问一次。” “我知道了,婆婆。不过,我想我还是不会喝的。” 她又低下头去,不再看我。在那阴暗的茶棚里,萎缩成模糊的一团。 “小新娘子,记住我刚才告诉你的,命是天定的,也是人走的。”孟婆说, “命就是你的心带你去的地方。” 我不再回烈女祠。白日里,找个树洞或是老鼠洞什么的,胡乱睡下。捱至太阳 落山,便到奈何桥来。 孟婆很少再跟我说话。她总是低着头,在她的茶棚里忙碌着,鼓捣她那锅千年 不变的茶汤。 除了有一次,我问她有没有再遇到那日的两个鬼卒,李姑娘可得到恩赦。 “不可能!不可能!”她摇着脑袋说,“冤仇那样深的鬼,不在枉死城关个五 百年,才不敢放她出来咧——五百年也不一定够。我看啊,她这相思病得在大牢里 慢慢害喽——谁叫她不喝我的茶!” “为什么非得关五百年?”我问。 “咦!这样怨气冲天的厉鬼,不在里头好好磨磨她那烈性子,难道放出来祸害 人间啊!”她白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太愚蠢。此后再无言语。 我只好知趣闭嘴。独自立在桥头,作我永恒的守望。阴风阵阵,吹着我的红衣 裳。流苏汗巾,吹得长长的,像一只手,一直招,一直招。 郎啊,我已等了多少年。你怎么还不来呢。 我想我会一直等下去。因为有你的誓言在我的发髻里,就可以敌住这血河之上, 奈何桥的透骨寒风。 可是我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我数着一个个路过的亡灵。它们面无表情。它们都喝了 孟婆的茶。 只有我不曾喝过。 终有一日。我伫立桥头,百无聊赖。心,忽而无端乱颤。 我已是鬼。没有血肉,没有脏腑。但,我的心无端乱颤。 也许那是心的魂魄。 我伸长颈项张望着。红汗巾飒飒乱舞。 远远地,来了一个瘦高的影子。 啊,远远地来了一个人。瘦高的身子,飘飘的青衫。呀——那不是张家那后生, 我未婚的夫? 心如小鹿撞。看看他近了。俊秀的眉眼,依稀都看得清。怎办?左边是水塘, 右边是田地,没处躲,没处藏,只急得脸若红霞——狭路相逢。 ——这无着无落的一刻,我被自己心生的幻象玩弄,似醉如痴,团团急转。 “妹子——真的是你——”眼前人,开口说话。苍老的声音,顿惊醒片时春梦。 哪里有什么苇子花。哪里有什么十六岁美娇娘。 一切皆是虚妄。 这里原是奈何桥头,血河阴风。我原是红衣吊颈死了几十年的女鬼——刹那间, 鬼泪如倾。 但,他不也是鬼了?啊——他,他终于来了。这么久,他终于——来了——疑 幻疑真。 我定住神思,只看眼前人。 眼前的人。 我那张郎。我那少年得志风流俊俏的张郎。 这人儿,背躬如虾,白发零落。 “妹子——真的是你——”他说。他的喉咙,已沙哑难言。 但这有什么关系。早已知道他会老的啊,几十年了——几十年了?算一算,从 我吊死那年到如今——六十年了! 六十年。一个甲子。天干地支,整整的一个轮回。 多漫长的等待呵。真不敢相信,我竟已经就这么飘飘荡荡的,六——十——年 了。 但,我终于等到他。这人儿虽老了这许多,毕竟还是那个人儿呵。我的张郎。 我的未得同衾共枕的夫。 我伸出有形无质的手,轻轻抚摸他有形无质的面庞。苍老的面庞。 哥。我唤道。 “快走!快走!别磨磨蹭蹭的!”忽然有鬼卒,从后面搡了他一把。 “你干什么?他是我夫君,干么推他?”我上前怒喝一声。 那鬼卒躬身,毕恭毕敬:“庞烈女,小的奉命去捉这忘恩负义薄情欺心的贼… …” “你说什么?你给我闭嘴!”悍厉之气一时顿发,吓得那鬼卒后退了两步。我 毕竟,是个凶死的厉鬼呵。 “烈女,不……不关我的事……是捉拿文书上这么写的,命我速速将他带去受 审呢……” “你……”我又上前一步,只吓得那鬼卒连连大叫。 “妹子,是我对不起你。”喧闹中,他忽然说话。 我安静下来。 “哥……他们不知道……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的,你 也没有办法。我……我一点儿也不怪你。等会儿我去跟阎罗王说。他们一定是弄错 了。”我轻轻地替他整理这一路上被鬼卒拉扯得凌乱的衣衫鬓发。 “妹子……是我害了你。我诓得你苦了这么多年……事到如今,我什么也不瞒 你了,瞒也没用了……妹子,我是有意的。那幅画,那幅画不是不小心落在旁人手 中的……妹子,我是有意的。我不是人……” 他在说什么?啊,他在说什么?我怔怔地注视着他。这愁苦衰颓,鸡皮鹤发的 老人……我的张郎……可是,怎么我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天旋地转。我踉跄着扶住桥栏,低头望去,桥下的血浪滔滔的,好象要扑到脸 上来。血腥气,怒吼震耳欲聋。 啊,谁能告诉我,他在说什么? “烈女,这桩公案,今朝才算真正了结啊。六十年,也够久了。”出现在眼前 的,是判官。红袍铁笔的判官。“你一直不知道,当年这厮乡试头一遭便中了秀才, 进了城,他可开眼界啦。嗬,恨不得一时便做了大官,横行霸道才好。若是老老实 实凭学问考去,以他的才学,那本也未必不能。可他等不得了,一门心思,只想着 歪门邪道,怎么花钱捐个官,明朝便上任才好。可巧,便碰到了那个姓郑的……烈 女,你不用我再说下去了罢?你很明白了罢?” 我死死抓住桥栏,费尽全身气力,挤出字来道:“判……判官大人,您请接着 说下去。我……我不明白……” “咳,还要听?这可是气死人的事呀。他见那姓郑的喜欢美色,便猪油蒙了心, 巴巴儿的赶着人家,告诉说自己的未婚妻子貌美如花,怕人不信,还特特儿的画了 像给人家看。那姓郑的看了很喜欢,就许了他捐个知县,要他将妻子献出……” 我全身颤抖,三魂七魄,一寸一寸,离身而去。我看不清它们去哪儿了?也许 飞走了,也许是掉下去了,掉在万丈的血河里,捞也捞不起来了。 “……那姓郑的怕你烈性,到不了手,又怕你跟他拼命,”判官的声音,继续 不停地响在耳边,“这畜生!你问他!他可还献勤儿呢,告诉人家你是孝女,给出 主意让拿你爹娘的性命要挟于你。又自告奋勇给你写封信,一提再提天理人理,又 劝你好好侍侯姓郑的,最后可还拿个什么约会诓了你苦等六十年……” “张……这,可是真的?……”我缓缓转向他。一开口,只怕心肝肺脾,全碎 成血红的屑末随风飘走。 他点了点头。“妹子,千真万确是我当年丧了良心,如今后悔也来不及……随 你拿我怎样,也是无怨的。” 一滴浑浊的泪,聚于他肮脏眼角,闪亮,而后蒸发。 鬼泪。虚妄中的虚妄。 “他后悔?他当然后悔哪。如今也不妨告诉你,你本有通天的禄命,命数里, 若是规规矩矩循个正途出身,少说也做到大学士。可你这一着卖妻求荣呢,举头三 尺有神明啊,你自己想想你这一生吧。捐了知县,又爬到知府,后来呢?不到三年, 不就丢了官?这些年,你东打点,西打点,可怎么样了呢?你抱怨运气不好,你的 好运气是你自己亲手扔了的!你发了一辈子的富贵梦,到头来,你是个什么?守城 门的老兵,活活冻死的……” “判官大人,求您不要说了!”我捂住耳朵,蹲在地上。 “妹子,是我这一生造的孽,害了你,这样受苦。什么都别说了,我自作自受, 什么都别说了啊……”他摇摇头,走向判官。“大人,您带我去罢。地狱里,什么 罪该我受的,我去受。” “嘿嘿,你造化啊。大王说你虽然可恨,这一世里的罪也受的够了,因此上判 你不必地狱受苦,只要三十生投生畜生道,偿清了余孽,便可再做人了。跟我走罢。” 他哆哆嗦嗦地行远。走到茶棚边,孟婆照例道:“且喝杯茶再去罢。” 浑浊的茶,碗中荡漾。他颤抖着捧起。 ——“不要喝!”我冲过来,拉住他的手,“喝了,你就什么都忘了。连我也 忘了。” “那不是很好?” “我不要你忘了我!”我汹涌地大哭起来。啊,一时间,什么薄情,什么负义, 我全忘却。我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是我等了六十年的,六十年我终于等到他。我不要 失去他。 我不可以失去他。我是,这样爱他! 是的。六十年我都未曾明白过,我竟然是这样爱他。即使明知当年他为了富贵 功名,将我拱手送人。但奈何桥上,恩仇俱泯,恨意一度喷薄,旋即烟灭。这一刻, 我只要他留在我身边。 我不让他走。 我不许他走。 我用力抓住他破烂的衣衫。六十年,辗转反侧,千言万语,到头来只剩下一句 ——“我不要你忘了我!” 反反复复。声嘶力竭。 “妹子,你何苦?我忘了你,你忘了我,从今后两不相识,不是更好?什么烦 恼都没了。” “但是……但是你说过……不离……” “妹子,对不起。我不好。那个誓约,我只是一个骗局。”他端起茶碗,对我 笑笑:“妹子,原谅我。” 我来不及说出那“不弃”二字。他一饮而尽。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么近的地方见人饮孟婆的茶。我看到,碗空茶尽,有一颗心, 一颗小小的血色剔透的心,自他的口中跃出来。 落入孟婆手中。她一扬手,心,坠落翻滚的大锅,化作一个泡沫,很快溶入那 一锅颜色暧昧、热气蒸腾的茶汤。 孟婆抬起头对我诡秘地一笑:“我要的是每个人心里的往事。” “令人忘记一切的茶,就是每个死去的人一生的往事。以毒攻毒,喝下往事, 便忘记了往事。舍,即是得。你懂了么?” 我瘫倒在地上。 他望向我的眼神空洞,已经没有任何记忆。 他不见了。他不见了。他不见了。 我等了他六十年。我终于见到了他。但是,他再次消失了。 永远消失了。 为了等他,我毁弃了生命,放弃了转世,背弃了良知。而一句不离不弃,那不 弃二字,却连说说,也吝于让我说完。 那个誓约,只是一个骗局。生死也是个骗局么? 我看不清。 什么是天理。什么是天理?谁来告诉我?或者,这本是个不存在的东西。 我心中有什么,像桥下的河水一样,滔滔翻滚着血腥的咆哮。 我哈哈大笑着站起身来,伸手解开发髻,取出那张六十年前,龙飞凤舞情人儿 亲笔的字。奈何桥的约定,他已践过。只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薄薄的黄竹纸,朱丝阑,血肉粘连。 我掌心里片片飞出蝶翅般的碎屑。在阴风中四散,不知所踪。 不是每对男女,都可化蝶。绝大多数,就像这残缺的蝴蝶,飞不到春天。永远 太远了。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在哪里。 长长的黑发于风中乱舞。我俯身,在桥下的血河里照到自己的影子。红衣,乱 发,颈上的汗巾——啊,这才是一个凶死的厉鬼! 或者这才是我本来的面目。 我格格地笑了。眼眸里,放出血红的光焰。 “小新娘子,喝碗茶罢。” 孟婆。她又站在面前。 碗中茶汤荡漾,映出我狞厉的容颜。 “喝了罢,喝了,一切苦难都结束了。”她柔声劝慰。 “不喝!”我狠狠地说,“我不要忘记!我不要忘记!翻天覆地,我也要把他 给找出来!他以为忘了我就没事了?我可还没有忘记他呢!——我要去找他!” 孟婆将碗扔入血河。 “你已经拒绝了最后的慈悲。”她平静地说。 我向她点点头,咧嘴一笑,乘阴风腾空而去。我知道这一去,永远永远,再也 见不到孟婆,和她的茶。 孟婆没有向我道别。但是,最后的一瞥,我看到她干瘪的嘴唇翕动着。她的口 型——她在说:小新娘子,再见。 那一夜,某个村庄里六十年前建成的庞氏烈女祠,莫名焚于大火。 火烧了整整一晚。第二天清晨,邻近村庄的人赶来救援,骇异地发现所有村民 全部死于家中,双目圆睁,表情恐怖至极。 无一活口。 孟婆说,命就是你的心带你去的地方。 后记:某年某月某日,某城。某男某女喜结良缘。 大红花轿,吹吹打打地抬到男家。 “落轿!”一声吆喝,花轿落在家门口。蒙着红巾的新娘被搀扶着下来。 “过火盆!” “撒豆!” “拜四方神灵!” “苹果带进房,一生常吉祥!” “弓箭在门楣,一生常顺遂!” “分糖撒米!” ……繁文缛节,依足规矩,一项一项都做足了。戴眼镜的新郎低声抱怨:“如 今都民国了,还搞那些封建老例,真是的!” 不留神被旁边的三舅婆听见,揪着耳朵训斥:“小娃娃懂得个甚?莫以为娶了 亲就是大人了哩!为你成亲,你爷爷特特儿的请了老家乡下的懂行人主礼,以为是 玩的?你们小娃娃家不晓得哩,这些规矩,可大有来头的,错了,可不得了!……” “能怎么着啊!”新郎顶撞道。一瞥眼,见那新媳妇似乎独自先进了洞房,不 禁呼道:“喂!……” “这孩子,叫唤啥呀,真失礼!”三舅婆责备道:“你咋了?” 他回头看看,新娘子明明在身边站着嘛。呵,敢是傻小子娶媳妇,乐的眼花了? “没什么,我嗓子难受,松泛松泛……” 好了,规矩再多也总算有完的时候。终于熬到进洞房。小伙子松了一口气,看 看新娘,脸上不由得微微的笑了起来。 次日早晨。 “少爷,该起啦!少爷?”家里的丫头站在新房门外,叫了又叫。里面便是没 个动静。咦?敢是少爷新娶少奶奶,春宵苦短? 丫头捂嘴偷笑。慑于夫人严命,“定要把少爷跟少奶奶速速叫起来!日上三竿, 成何体统!”——终于把门打开。 “少爷?少爷……我可进来啦……”丫头一路说着话,免得罗帐里的两个人得 意忘形,都不知来了人,大家尴尬。 新房窗帘厚实。屋里暗沉沉。丫头一路摸进去——“啊!不得了啦!救命!救 命——” 尖叫声,划破庭院的寂静。 少爷和昨日新娶的少奶奶双双死在床上。两人的死法一色一样:咽喉穿了个大 洞,血汩汩的,把三床新棉被都浸了个透。 少奶奶的手里,攥着一把剪刀。 少爷和少奶奶都是学生。自由恋爱,自由婚姻。 城里,沸沸扬扬。没有人破得了这一起奇案。都说是他二人偶然争吵,一时失 手。可没人能说得清为什么夜里没有人听见打闹的声音。 只有三舅婆,得了消息,倒抽一口凉气。 “想不到,想不到……还是惹上那东西了……”老太太喃喃地念叨。 旁边的妇人就问:“舅妈,惹上什么东西了?” ——“花煞!他们冲犯了花煞!”三舅婆脱口而出,自己也吃了一惊,赶快低 头念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幽冥暗夜,我着大红嫁衣,与自己的头发跳舞。 我寂寞了多少年,算都算不清了。也不想去算。 这世上已没有我感兴趣的事情。但,我记得一件事——翻天覆地,我也要把他 给找出来! “舅妈,什么是花煞?到底什么是花煞?你说呀舅妈……”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注:花煞,民间传说中一种常在结婚时作祟的厉鬼。人们对之有种种防范措施 及仪式,后来渐渐湮没本来的意义,而演变为婚礼中的种种礼仪。 关于花煞的来由,并无准确资料可考。因是民间口头相传的禁忌与民俗,似未 留下可信的文字材料,以资研究。 一些文人对这一古老的禁忌很感兴趣。例如周作人,曾有散文谈及花煞。 本文纯系想象,不具任何科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