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狐(下) 在市集中驴子很快地脱手,换得并不太多的一些碎银。五头。我以低廉的价格 将它们出售,嘈杂人群中似乎看到驴子被拉走的时候回头怨毒的一瞥。但是它们驯 顺地跟着买主走了,一如颈上栓着的草绳般粗糙痴愚的顺服。不问去处是否屠房。 做个畜生,也便只得认命了。尽管这命,有时只是飞来的横祸。 那夜我站在水井旁,心里还记得客店掌柜乐天满足的胖脸。留着小胡子的和气 生财的男人,此刻想必正在他那糟糠妇的身旁鼾睡。有这一间客栈,下半世想也够 活了,发财是发不了,也不去奢望。好处是连账也不用怎样费心去算,根本没几个 子儿,像今日整间客栈不过住了四个客人罢了。那古怪的老道士不用人端茶送水, 乐得清闲……他是个知足的掌柜。以为一辈子可以拥着这份尘土蔽陋的产业与粗壮 的妻,这样鼾睡下去。 冰凉的星光下我看着指缝里白色粉末纷纷飘落,水面上,激不起些微的涟漪。 后来我一直都不清楚人与畜生的分别。我想知道,那是否生而注定。可是始终 徒劳。 在她离开之后。六十多年了。 她离开后我的生活一如既往。依然于腰间携带着令人瞠目结舌想也想不出的绝 色们,漂泊过四方驿路,继续我荒淫而罪恶的不死生涯。白发朱颜永远需要精血的 维持。我房中的秘密依然如故,夜夜有美荐枕,五更蜂狂蝶浪,贪欢未央。阿紫, 她始终不是我唯一的枕席人。 可是我始终都是浪迹天涯的野道士。一个人看落日。 她走后我开始了一项新的娱乐。 每一次看着药末飘落在水井中的片刻,我都有一种无动于衷的快感。这感觉非 善非恶,仿佛脱离了世事运转的轨迹而被孤立地静止。 我看到井中映出我须发苍苍的柔嫩的脸。风平浪静。并无任何表情。如果有, 那只是木然。 不同的粉末导致不同畜类的出现。牛,马,驴,猪。各自以约定俗成的形态符 合于它们在人世的用途。虽然那撒入水井的药末看来都是一样平庸的白色细粉,虽 然那些不同的牲畜于一夜之前都是一样的人类。我从不指望这个来维持生计,任何 一种法术,都要比在市集上贱价出卖牲畜要轻松而刺激得多。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 随心致获大量的财富。这只是一个无喜无嗔的游戏。某年某夜我将一整个村庄的孩 童变成了马驹,我还记得第二天上路的时候,这些马驹漆黑的眼睛,像我的一样安 静而疲惫。 井中面庞倒影。长生不老的脸,药末如细雪纷纷坠落,轻得没有任何回响。纹 风不动。当长生已经成为一种麻木,就连倒影,都不会再出现皱纹。我已经丢失了 我的影子。 很多事情原来就像这样的夜里,一口水井,一把细粉,人与畜生只是一线之差。 那分别如此微末,随风潜入,无声,就不能觉察。从来不能觉察。等到觉察的时候, 已经晚了。 当我发现我再也不能控制她的时候,已经晚了。 事实上那些年月里阿紫始终恪守作为一只狐奴的本分听命于我,在黄昏后外出 媚惑男子,吸取精血并在天明前归来任由我将这些成果榨取一空。服从是因为不得 不服从。我的力量差你太远,所以必须听命于你。就像她自己的言语一样,这美丽 的女子一直遵循兽类天经地义以强弱作为唯一标准的规则。 如果一切事情,力量都是唯一的标准,我想我对她的控制将会无限期地延续下 去。在我的囚笼里她得不到提升法力的机会,她始终差我太远。即或有反噬之心, 亦无反噬之力。但忽然之间,某天我发现再也无法役使阿紫。一切发生得毫无预兆。 我只是骤然觉察,我不能够容忍她与其他男子的好合。就像一团三昧真火熊熊充斥 在我的心里,烧灼,直至脏腑肉壁一片片龟裂,干燥而疼痛地剥落。我不能忍受, 即使明知道那只是妖兽汲取真阳的手段,在这个修道的世界里就像将内丹凝为光亮 珠子对着满月吞吐一样的平常。可是我不知道这一切自何时开始。 原来很多事情真的就像幽暗的夜里,一些分别与改变,如此微末,随风潜入, 无声,就不能觉察。 某天开始我所囚禁的狐奴阿紫丧失了作为狐奴的意义。不再被放出去诱惑无知 的凡人。她无辜容颜下的一千个谎言与床第间足令男人丧身殒命的媚术,不再有施 展的机会。可是一只狐魅如果这些事情全都不做,她还可以做什么呢。我无法替阿 紫想出答案。而我自己也不再同她交合,因为在发现我不能再让她出去榨取凡人精 血的同时,我亦发现,我,也同样不能再榨取她的精血。 如若不以采补为目的而与一只狐狸精交欢,那无疑是一件极其愚蠢而危险的事。 这些妖媚女子是一些庞大的黑洞,鼻息咻咻,以贪婪的速度不分皂白地吸食掉一切 精,气,神与血,直至将这个藉以在阳世存活的皮囊彻底干枯毁灭。这是作为它们 这一类生物的生存之道。本能。我深知这样的危险。但,我也不能够再面对灰白的 晨光中身子底下阿紫那张逐渐失色的透明的脸。看着她的像不问世间成败的慵懒花 朵一样的嘴唇,从暖洋洋的红,一点一滴地,褪淡颓败。忽然间,我失去在阿紫身 上为所欲为的能力。 如果一切都没有变。改变了的只是你的心。但一切,就从此不同。其实她一直 是修为如此浅薄的小小野魅。其实挫败我的真的并不是她,只是我自己。一路走到 最后的结局的,也只是我自己。但,我始终不曾对阿紫承认这一切。 我只是无法让她躺在另个男人的怀抱。我只是无法让她躺在我的怀抱。我不知 道不再媚惑的狐魅阿紫可以做些什么,所以后来,我只是就这样把她囚禁了起来, 不再与葫芦中其他的精魅一起放出去。就这样,囚禁起来。 我没有对我自己坦白,其实,我只是想把她留在我身边。 就这样居于葫芦,贴肉而藏。日日夜夜。这个令我心摧颓,道力瘫痪的女子。 我的秘密。 每夜我与不同女子共寝。惟独不再与她。 她的存在,只在贴肉而藏的体温之中。不可即。我收藏美色无数她从来不是我 的唯一,但为什么每夜俯伏在任何绝艳女子身上暴烈喘息的时候,只看见那一双淡 淡嘲弄的眼睛。阿紫在葫芦中嘤嘤地哭泣。我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继而开始失控地发出兽类的嗥叫,那声音像一些破碎的刀锋,尖利地插入我的心脏。 阿紫,因为我憎恨你嘲弄的眼睛。那嘲弄的仿佛看得到结局的眼睛。我要让你 知道这场游戏里你并不是一直可以控制一切的人。 因为曾有二百七十多个男子死于你的温柔与放荡。而在今夜之前的每个夜晚, 你在我的驱使下带着唇齿间轻薄的谎言与恶意的娇媚从不同男人的床褥上滚过。其 实即便没有我的驱使,你一样会这么做。因为你是一只人尽可夫的狐魅,纵使你的 容颜清澈地穿透了我千疮百孔的道术……因为我憎恨你伤天害理的媚惑…… 阿紫。因为,我要你留在我身边。 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从此我不再对阿紫说话。置之不理她的嗥叫与哀求。我 拥抱每一个灰白晨光中在我身下宛转承欢的肉体,除了阿紫。 不知道像这样的看不到她,跟让她离开有什么分别。可是我无法想象让她离开。 即使如今代表她的只是一个指甲大小的葫芦……我再也看不到她故作无辜的面容。 终于我发现对于我阿紫已经像长生一样变成一种残酷的盲目。我活着,只是为了不 死。我留阿紫在我身边,只是为了,她,在我身边。 葫芦盖子上鲜红的丝绦系着我心上的结。贴肉而藏的温度终于温暖不了这个距 离。我抚摸着葫芦。我开始剧烈地想念阿紫。 一天又一天。 就像后来阿紫真的已经离开之后,我在漂泊的任何一条道路任何一个黄昏中想 念她一样。只是想念。想念是一件只可以一个人做的事情,所以没有一句话。 我奇怪我常常会在任何时间想起阿紫。于是开始想念她。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我想如果阿紫再看到我,她一定仍然可以认出我。因为我的样子并没有丝毫的改变。 这些年我一直是那张掩藏在白发之中的孩儿面,就像阿紫一直是一个看不见的虚像。 虚像就是空无,空无始终是空无,所以这些年阿紫也没有丝毫的改变。我很满意。 可是我总是想着——如果阿紫再看到我,却常常忘记了其实她是再也看不到我,而 我也再也看不到她了。 我总是忘记这件事,虽然六十八年前是我亲手埋葬了她在这人世所剩的最后的 形骸。只有在偶尔我轻轻掸去杏黄道袍上满布的尘埃时,我才会突然记起,原来阿 紫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从前我一度以为想念是多么复杂的事情。后来才发现原来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了。 会想念一个人,只是因为不能够再看到他。就是这样简单。 囚禁中的阿紫的哭泣与哀嗥在那些日夜里从未止息,偶尔夹杂利爪抓搔,如同 一些粗砺的碎瓦划过,在空气中拖出宽阔的红痕,渗出血丝。在被收入葫芦之后她 的声音似乎也随形体缩小,变成一种金属质的嘤嘤之声,便如青蝇振翅在苦夏燠热 午后飞过,一线哀弦,锋利的在心上裂开去。 但纵使逼入了绝地她依然有着天生的巧舌如簧。这种心计清冷的生物不知什么 是崩溃底限,她总可以看清楚每一个有利的机会。几千万年强弱生死如锯齿分明的 世界里,纤弱的野兽,狡诈是唯一的依靠。阿紫在困顿中动用她所有的尖锐与我见 犹怜。 求求你,放我出去吧。到底我做错了什么事,你告诉我,我都会改。 放我出去吧。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不是一直都很听你的话吗?只要你放我出 去…… 徐星帜,我知道你听得到……不要不睬我。放了我,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 么…… 徐星帜,就算你不放我,至少告诉我是为了什么!你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把 我关到老死……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敢跟我说话?你心里有鬼……我知 道你在想什么。 你听到没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以为我在想什么? 你说呢?她像贪婪的藤蔓抓住柱脚,就这样迅速地爬上来。丝丝入扣。你心里 想的就是我想到的。 隔着淡黄色的葫芦皮,我仿佛看到这小狐狸不怀好意的甜美笑容。已经多么久 没有看到过的笑容……忽然间,令人干渴的甜美就如同海市蜃楼中的湖水,成为诱 人自蹈死地的蛊惑。 我说的不对么?阿紫骤然脱离了一切焦灼与凄厉,平心静气地说。让我来告诉 你,徐星帜,只要你放我出去,我保证忠实于你,永不背弃。你也不过是想要独占 我罢了……这样关着我,有什么意义? 她的声音越发甜美。缓慢地,仿佛胜券在握的沉着。 我发誓我永不背弃你。否则让我百年修行尽丧,尸骨无存,灰飞烟灭——你还 不相信么?放我出去吧,求你。 其实我一直知道她的一千个谎言……我想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兽类的反复无常。 她的誓言就像溢出体外的鲜血般容易变色和干涸。眨眼间,天翻地覆。但最终当我 揭开葫芦盖子上已然积满尘土的封咒时,我终于明白其实我所渴望的只不过就是如 此刻这般的看到她,在我面前。只是想要看到她。转眸而笑。此情,此景。 我想从那一刻起我就没有后悔。没有顾得上后悔。 阿紫站在地上苍白着脸色,嫣然一笑。灰紫色的轻烟凝结成质似乎更加的缥缈 与游离。 我们好久不见了,是不是? 她说。那日是她暗无天日的囚禁生涯的终结。十载。我都未曾计算过,原来不 知不觉,已经十载。 可是她温暖的笑容似乎一如往日般不问恩怨的花朵样的红。没有任何的怨怼。 自那日起我与阿紫再无片刻的分离。就如她自己所说的一样,放我出去,我什 么都听你的。重见天日的阿紫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乖巧,善解人意,而她清澈纯真 的容颜此刻看来似乎终于能够表里如一。一旦脱离了媚惑的生涯,就连她身上生而 有之的那股腥臊气味似乎都消弭无迹。如今的阿紫只是一滴甜美透明的水珠。从里 到外,晶莹剔透的光彩。我惊讶于这女子怎的便得如此好皮囊,每一颦笑都有令人 心疼的轻柔。轻柔到变幻莫测,云一样不捧住便怕散了,又云一样须得牢牢盯住, 只怕一错眼珠便失了新的姿容。她有千娇并百媚,每一种样子,都看不够。 我就不出房门,如古人般废耕废织,昼夜晨昏,贪得只是不厌。什么是汲精炼 气,什么是采阴补阳,那勾当怕是抛到脑后千里亦不觉远。生平第一遭,我这双只 识得朱画黄符的手提了墨笔,与她将这眉黛春山细细勾描。却拙笨地撇了两道硬杠, 惹来她亦嘲亦恼的嗔怪。没料想阿紫的十指却比我灵巧得多了,削竹为簪,替我将 一头凌乱白发梳挽一新,又把颌下杂草修剪成三绺清秀长须。 你现在这样,才好看了。以后都不准再邋遢。她抚摸着我洁净的面庞,拿了铜 镜在我眼前。我才发现原来镜里人也有这般清俊的容颜,多少年,从来没想过。 可是这样年轻的脸,人家看了不要觉着奇怪么? 阿紫撇撇嘴。让他们奇怪去吧!我理旁人做什么?我只管你。徐星帜,我偏喜 欢你这个样子! 她始终连名带姓的唤我。惯了。难改口,却有孩童般稚气的亲近。我亦不想她 唤我别些什么。只觉眼下这般,便是鸳鸯比目,无始无极。不想再变了,不想再有 任何的改变动荡了此刻的团圆。我惶恐于突兀降临的幸福,只吝眼前一刻,亦不舍 得它过去。 那日我方明了,原来有些事情是不问受者何人,当轮到落在自己头上,再是世 途沧桑,再是神奸巨恶,原也是一样的无措。乍惊乍喜,失了应对,那梦刹时圆了, 反是患得患失,只怕它是假的,只怕它会醒,只怕,它不长久。我漫长的此生已是 罪孽无数,苍茫路途回望过去,太迢递,都看不到最初出发的地点。都不记得,我 也有过年轻的时候。仿佛我一生下来就已经是这样一个阴翳险恶的妖道。白发朱颜 的老怪物。然于此间客途漂泊的屋子里,却仿如拾起了我从来未曾拥有过的年华。 在她面前,可笑地展开今生不在预计之中的青涩。我以为永远不会有。 我自己也无法想象,昼夜晨昏,我与她两两相对,只是秋毫无犯。我更无法想 象,眼前这女子,便是我曾占有了二十年的枕边妾妇,床第承欢,无数次地侵入她 体内最深处压榨尽了她的精血。她的身体,我原早已一览无余。 但眼前这女子,此刻我只觉她如冰雪洁净。于我,亦如高天流霞,神秘而不可 触碰。她予我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新鲜得抹煞了过往二十年的共枕席,十载的囚恨 怆怨。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并不想侵犯她。即使如今朝同起,夜同眠。这么多年采补的生涯,男女之事 于我早不是了不得的欢娱。我并无渴求。只愿这般的琴瑟相偎,她皎洁的容颜常在 我身畔,天长地久,无有穷时。 阿紫。我说。让我们重新开始。我只愿与你重新开始。 她微微一笑。当然。我们刚刚认识三天。 原来是三天么。为何我只觉如弹指般的一刹,又好象已经有一生一世。这样的 时光总嫌太快,再多也是不够。但是原来这只是三天啊。三天怎么可以抵尽了三十 载的蹉跎与楚毒。阿紫,我们浪费了这么多年。 阿紫只是微笑不语,这等的温柔与贞静。过往多么不堪,她仿佛全部遗忘。只 忙碌着汲了清泉,担了松枝烹茶煮饭,或者灯下小猫儿一样乖乖伏在一旁,看我勾 勒她的容颜。我想将可以远离了世路波折,就这样安详下去了吧。 我心中平静,不是善念,只因这里,有个人。 没有再去碰其他女子。我想或许将她们全部放归,便也罢了。长生不老,究是 为了什么呢。还是老去的好。老去罢,地若不老,天,怎么能荒呢。 我还未对她提起,日后再不动方术了。两人耕织度日便好。我这一生,或许开 头便已斜了,从来未解寻常清白人家在世上的日子。古人废耕废织,我既不曾会过 耕织,那,便为她,废了方术罢。 这怕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她离去的第六十八个年头上,我开始寻找那座青石桥。这是我漫长一生的漂泊 中,第一次去寻找一个地方。第一次的目的地。 我曾在心里说,从此我将不再动用方术。虽然我没能来得及把这句话告诉阿紫。 但后来,我很快地毁弃了我的誓言。誓言是容易被毁弃的东西。 我终于是没有绝于方术,并且持续了其后的一生。比如后来我漫长的造畜生涯。 比如,我用方术推算出这座青石桥的存在,以及我应当踏足于它的日子。 这将是我最后一次使用方术了。我这辈子唯一的能力。从此我将与它彻底相互 背弃。 那一天我来到了这座青石桥。 她在灯下,捻着金丝线。伸一个长长的指甲,将灯花儿剔一剔。光亮在脸上一 挫,暗了又明了。她只是含着微笑。 阿紫。狐狸也做针线么? 她并不看我,只专注着手里的物事,笑纹在嘴角愈深。狐狸不做。女人做。 你要做女人了么? 你要做男人了么? 我本来就是男人。 你是道士。 道士难道不是男人? 我质问她,她不睬。我于是伸出手掌挡住灯影。不说话?不说话不让你做事。 她皱着眉头躲了躲。哎,别闹,我看不见了——别闹!我唱个曲儿你听罢,别 挡我了好不好? 狐狸也会唱曲儿么? 狐狸不会。女人会。 她指间缠绕着绵长的丝线,声音一样地绵长。细细地唱了:满天星当不得月儿 亮,一群鸦怎比得孤凤凰,眼前人怎比得我冤家模样。难说普天下是他头一个美, 只我相交中他委实强。我身子儿陪着他人也,心儿中自把他想。 好啊,你还想将身子去陪着他人么?——你这小狐狸,我非治得你求饶不可— —过来,不准躲! 哎,别——我痒哪,我要笑死了……求你了,别胳肢我,我痒啊…… 灯影一挫一挫,摇曳的明暗。 那么你说,你是不是还想“身子儿陪着他人”? 就算我“身子儿陪着他人”,也是“心儿中自把他想啊”…… “他”是谁啊?你说,“他”是谁?说了就饶了你。 你这个厌物!……她回眸瞥一眼,带薄嗔,面上泛了醺红。我就要笑死了…… 好吧,不要逗了,曲子里唱得明白,他就是冤家嘛,还问。 不行,你还是没有说清楚……我搅乱了她手中的丝线,一丝一缕,金丝化了一 团融融的茧。阿紫皱了眉头解,越解越乱,手里颤着,人也跟着摇曳,终于一个不 稳,连人带线倒在我怀里。烛火因她的气息荡漾了。 ……冤家。她的眼睛雾蒙蒙地望上来,轻轻地,又唤了一声。 金丝的茧掉在地下,被践踏了。 我与她已是老夫老妻。但中间隔绝了的十年,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人就恍惚迷 离。只觉是做梦。只觉是,初相遇,携手鸾凤,第一度的春风,就结个这欢喜缘。 我抱住怀中玉体。解带宽衣,重了怕弄疼了她,轻了,只怕这梦滑溜,瞬息而 逝。我交合了一辈子,男女了一辈子,却从来没有过的迷乱……第一次,我不想压 榨,只想给予……我怕我是要醉了。喘息渐涌成颠峰的旋律。 忽然之间,一种冰凉如利刃,直通入腹。 没有任何的预兆。整个人,空了。黑幕劈头罩落,刹那间一切乌有。 七天后。我在另一城市,找到她。 我看到阿紫的时候,她在一个少年的床上。 我想是我要死了。那一日,在我最迷醉的时刻,她腹中生出巨大吸力,怕是蓄 积了毕生的修为。只此一击。是奋了全力拼得性命的孤注一掷。我的精关再也固不 住,只滔滔大势去也。晕绝。 待得醒来时,那人已不知去向。 直至那一刻我始终都不曾提防。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过提防。 揭去封咒时便知道她的一千个谎言……她的誓言就像溢出体外的鲜血般容易变 色和干涸。这反复无常的兽类我明知她是不可相信的。我明知,什么永不背弃,原 只是眨眼间天翻地覆。 骗了我的真的不是她。只是我自己。 一切只因,甘愿,两个字。 阿紫看到我的时候并未表现出任何惊慌。她平静地自那少年怀中站起,眼睛里 依然闪烁多年前我早已熟悉的那淡淡嘲弄的光彩。这样明亮的眼睛。这样淡然。我 曾经如此憎恨的,那仿如洞悉一切,可以控制终始结局的眼神。我想她和我一样清 楚,到最后,她只能用这样的眼神,来面对终始,与结局。我追寻了她七天七夜。 这一刻,我也终于可以不再颤抖地,面对她无辜的容颜。那花朵一样单纯的,含着 一千个谎言的嘴唇。 阿紫。我终于找到了你。 她点点头。我知道会有这一天。你一定会找到我。它比我预想的,已经来得缓 慢。 阿紫就这样嘲弄地望着我,只是到后来,那眼睛里的光彩也茫然。她的轻蔑, 已不知是对谁。我忽然觉得有千言万语,却一字也再不能出口。我这麻木而盲目的 长生里,只她给过我唯一的三天,而后又亲手将它变成一个骗局。我错了。原来三 天始终就只是三天,抵不得十年,抵不得三十年,抵不得一生。一生的罪恶。我这 样的年纪,那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幼稚可笑的梦。但我到底相信面前的这女子,只她, 是世上唯一一人,解得我白发朱颜的寂寞……我的阿紫。 阿紫,原来你终究还是要将身子陪着他人。 她不辩解。只对我微微地笑。突兀间一回手,那片刻前尚自缠绵的美少年喉间 溅出鲜血,如烟花,未及熄灭,人已倒下。 他连恐惧都没来得及。最后的定格,表情只是那可爱的迷蒙错愕。 阿紫淡淡地望着我。 徐星帜,你以为这些男人,这一生,我在乎过谁。 她说。 站在青石桥上,仰首看着天空,渐渐地暗了。日光点滴隐去。又到黄昏,西天 堆起灿烂的五色云霞。 人言落日是天涯。原来我这一世,到底,是一个人看落日。 原来望极天涯,真的是永远都看不见家。 我看到余辉就这样华丽地弥漫了整个天空,像一场醒不来的宿醉。我觉得累, 欣慰此刻可以站在桥上看落日,不必再漂泊。不老的我,毕竟是真的,已很老很老 了。 不想再变了。不想再有任何的改变动荡了此刻的团圆。我已经不记得是多久以 前,对谁,说过这句话。 人老了,就只想停留。让一切都停留。 阿紫,跟我回去吧。我带你回去。 她立在少年的尸首边浅笑着摇头。你还不明白,我若愿意跟你回去,就不会离 开你。 阿紫,狐狸不做针线,你做。狐狸不会唱曲,你唱。你是我的女人,请跟我回 去。 她的目光,诡谲而天真。天真得令人遗忘了其他。天真的阿紫用清莹的眼睛注 视着我。她说,徐星帜,你一直都知道的。我本来不是人。从来,都不会是人。 我只是一只野兽,你知道。没有任何一只野兽可以忍受失去自由。我已经忍受 了三十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自由。都是为了,我自己。 徐星帜,你不要再骗自己。阿紫轻声地说。我真的,只是一只野兽。 那时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阿紫,让我们重新开始。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是一个道士。不是一个,不会老的道士。那一瞬间我漫长的生命于此地突地被哽 住。所有的流年。她却仿佛猜到了我在想什么。 徐星帜,那是不可能的。三天已经很慈悲。她微笑。像我们这样背负着罪孽的 生命,已经不被允许重新开始。我说过世间一切,都不会是没有代价的。 这个世界上有一样东西叫做报应,我从来都不曾忘记。你看。它来了。你的。 我的。我们的。 天理终于是会来的。 我对她说,阿紫,还记不记得你的誓言。你说过永不背弃。自己说过的话,是 不能够反悔的。 你永远不能忘记这一点。 她点了点头。我记得。我只希望你替我实现我的誓言。 彻底的实现。阿紫闭上了眼睛。 那时夕照正如镀金剥落,任何良辰美景,底色本是漆黑。乌云中有一道亮光涌 现,好象是沉睡的什么,忽然睁开了眼睛。 我站在青石桥上,我终于等到它。 阿紫说,天理终于是会来的。 当那道盘旋的火光渐渐坠落熄灭,我收回我的手掌。那个女子不见了。她最后 在游龙般环绕的三昧火中消失。我知道她从此将永不再出现。三魂七魄,已然被打 散,从此,她将不入轮回。如果她美丽的幻象只是个幻象,那么这个幻象,也永远 不会再一次的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它只出现一次。只有这一次。 曾经有人说过,如果背弃,那么尸骨无存,灰飞烟灭。 自己说过的话是永远不能够反悔的。我会记得。 这个躯壳终于化为飞灰。风来,吹散团团淡烟。烟追着灰,即使曾经那是人间 绝色。一刹,便散了。只是最后剩得一颗东西在地上,风吹不走,烟追不散。我不 得不伸手将它拾起。 她的心。三昧真火,也烧不尽的。其实到底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秘密。我笑了 笑,就在那地方轻轻地将它掩埋。滴溜一阵风过,尘埃都不起。原来烧不尽的,最 终黄土也一样埋了。终无寻处。 那上面只有一个字。 帜。 [ 方志] :庚申年三月十八,黄昏雨至,俄而,雷大起,于县东北云家村青石 桥击一道士死。尸仆,皮肉尽焦。彼时村人皆大惧,闭门不敢出者移顷。及雨霁, 始阖村出视,无识者。人云此必害理甚者,故天谴之,然终莫测其故。 那时我已无谓悲喜。只是预想中再寻不出这原由,怕是一世,也猜不出的。她 心中那个字,自己也未必知晓罢。也不必寻了。只是红尘无情的情事罢了。原来这 一场纠缠,自始至终,我与她,竟从来不曾为彼此,掉过一滴眼泪。倒也干净。 三天终是抵不得一世。其实,就连这三天,亦始终无人,言,爱。是早已忘却 了那个字罢。忘得干净,都不必问了。可是回想,即使恨字,也都无人提起啊。 我心中无喜无嗔的空洞。自以为的一世纠缠其实也不过是空无。原来一切,果 真的就如很久以前有人说,你我之间,并无爱恨可言。 终了,这一场,不过是,并无爱恨可言。 忘了。都忘了。 纵使末了只听得她唤:冤家。 不管那是不是,最后一个谎言。 [ 秘密] :何可得知我造畜的因缘。那些月夜水井旁凭空的罪恶。你何可得知。 我一生啊先把兽作了人,后又把人作了兽。我只想知道人和兽的分别罢了。 可是什么是人,什么是兽。原来,我从来就没有弄清楚过。 万事的万事,不堪一笑。 [ 传说] :人说积恶至深者,天庭震怒。彼时乌云浪涌,电光凄裂。有雷如火 光,持大悲悯以诛恶。所诛者,皆罪不容赦,在生孽造无极,故得至重恶果,三魂 七魄,打散不入于轮回,天之极刑,亦不轻施者。魂魄既消,归于乌有。为儆世人, 特示怖相,令尸跪而仆,骨焦肉烂,而雷部以在生之罪书其脊背,以明因果矣。 [ 秘密] :最终我都不知,我这一生贪的,究竟是什么。只愿背负了这真相, 这世间,再不要重来。 [ 我贪那长生,终究,是为了什么呢。我贪那三天,终究,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问。都不记得了,我曾经那样怕,死。其实后来,我不怕死了。其实后来,我亦 不怕不死了。] [ 其实最后,我只怕会就这样生生世世的,记得她。] 所以我忘了。 [ 方志续] :奇者,尸背焦灼成文,有辨之者,居然一紫字。 到底无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