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空白(1) 我活到今年三十岁,几乎是在四个男人的宠爱中,长大成人的。他们分别是我 的农民爷爷韩老大,我的在城里当官的老爸韩百福,我的初恋情人,发誓做一生知 己的李易和我的老公海枯石烂、白头到老的徐善。 我很小,大概是三岁就被爷爷接到乡下来养,我常常跟我爷爷撒娇说,我的第 一个老公是爷爷,爷爷听了总是害羞地挥起巴掌要揍我,他说我,你这个香妮子, 不好这样乱讲话,我是你爷爷。 我就咯咯地开心笑着说,你就是我的老公公吗,老公公就是爷爷,简称就叫老 公。 爷爷也笑了,他骄傲地说,你这个香妮子,鬼心眼子就是多,城里孩儿的心思 就是比乡下孩儿灵光,爷爷老了,不等你长大成人爷爷就死了,爷爷看不到你将来 出息到啥样了。 爷爷这时总是要流出两滴伤心的老泪。看到爷爷的泪水,我总是惊慌地哭了起 来,爷爷不能死,爷爷要好好活,我不让爷爷死。 爸爸是爷爷的儿子,可是他俩总像一对死对头。爸爸每年只在过年的时候回来 几天,那几天便是爷爷、爸爸和我最不开心的几天。他俩总是要吵架,吵架的由头 肯定是因为我。 爸爸每次回来,见到我的第一个计划就是要带我回城里读书。爷爷却死活也不 肯同意。 爸爸说,你这么自私,把秋香留在你身边陪伴你,你怕孤独,将来孩子读不好 书,会毁了她的前程的。 爷爷说,你才叫自私,离开我长年不回家,又要把秋香带走,不管老爹死活。 她在乡下也照样可以读书嘛。 爸爸说,乡下的教学质量那么差,她怎么能读好。 爷爷说,你忘了本了,简直成了混账东西,你不是在乡下读的书吗,现在不是 照样在城里做官。 爸爸说,我要生在城里,做的官一定比现在还要大。 爷爷简直愤怒了,挥起了手要打爸爸,他说,看来你生错爹娘了,你要生在城 里早就成了花花太岁,看你不坐在牢里都便宜了你,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这时已经上了小学五年级的我,就抱住爷爷的胳膊说,爷爷,城里的局长不能 打,打领导是要犯错误的。 爷爷说,什么领导,局长,我要打的是我儿子。除非他大义灭亲,不要我这个 爹。 这时爸爸软了下来,我哪还敢不认你这个爹,你别说是我的亲爹,就是不是我 的亲爹,我也得管你叫亲爹呀。 爷爷说,怎么管我叫亲爹委屈你了,你这个当局长的应该有个城里的爹才般配。 最好有个中央老子当爹才好,我是个孬种,活了一辈子才当了个农民,真是对不起 你了,小子。 我爸说,算了吧,老爷子,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你不能给我的,我能给你, 带着秋香一起跟我进城吧,过几天城里人的好日子。 爷爷说,怎么,小子,看不起农民,我还看不起你们城里人呢,告诉你,就是 因为我是农民,我才谁也不怕。 就这样,在爷爷和爸爸每年过年的吵架中,我在农村逐步地长大成人。其实爷 爷也不是老糊涂,不让我回城里,他老人家有他的理由。爸爸在城里的那个家里的 妈妈不是我的亲妈妈。我的亲妈妈也和爷爷是一个村里的,爸爸上大学时,妈妈是 村里的民兵连长。后来爸爸大学毕业,留在了城里,妈妈也跟着爸爸进了城,当时 很风光。在我两岁的时候,妈妈发现了爸爸跟他的一个女同学在一起睡觉,妈妈感 觉到受到了奇耻大辱,这个性格刚烈的民兵连长,坚决不和爸爸过了,也无颜回乡 下,在一个下雨的夜晚,抛下我就钻进火车轮下,卧轨自杀了。爷爷在悲痛中把我 接到乡下,就再也不让我回城里,不让我见和爸爸睡觉的那个后妈了。 我从河南农村考上了名牌大学,广州的中山大学。让爷爷死得安详瞑目。他带 着胜利者的神态,在爸爸面前傲慢地闭上了那双农民的善良眼睛。后妈始终没有走 进他的目光里去,他不肯原谅他们。 爷爷去世后,我不再回乡下了。爸爸和后妈的家成了我的新家。这时我才发现 爸爸是一个多么有魅力的男人,在读书期间,我开始跟爸爸通信。我重新认识了和 爷爷吵架之外的另一个爸爸。我在信里称爸爸为男朋友,并且解释说,爸爸是我的 第一个知心的男性朋友。爸爸回信说,你不用解释,爸爸很骄傲,自己都是五十多 岁的人了,还有大学女生把自己当成男朋友,是值得骄傲的事情,我要谢谢我的公 主给爸爸这么大的信心,他还说,把信给你妈看了,她很嫉妒。 是我主动管后妈叫妈的,我说,你们前辈的生死爱怨与我无关,爸爸的老婆就 应该是我的妈妈。那一天,刚上大一的我把爸妈感动得热泪盈眶。 把爸爸出车祸去世的噩耗告诉我的,是我的师兄,在管理学院读研究生的李易。 李易曾经是爸爸这个副市长的秘书。他考到中大来读研究生后就成了我的监护人, 他美其名曰代表他的领导。我说爸爸是个开明的人,他才不会老古板派人来监护我。 李易就说,那我就代表自己主动自愿地当护花使者。我喜欢李易,当然不会拒绝他。 那天他把我约到中大的草坪上,说要告诉我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见他心情沉重, 一脸忧伤,两只眼睛红肿着,分明是已经哭过了。 我见到他,一开始没心没肺地说,看你这个样子好像失恋了,是谁让你这么痛 苦得心碎? 他一声不吭,沉默了一会儿,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有点害怕了,就追问他, 到底怎么了? 他拉着我的手就走,手很有力量。我无法反抗,就跟着他进了他的宿舍。他同 宿舍的徐善见我们很不正常地进来,就很知趣地关上门走了出去。 我急性子用手打着李易的肩说,你到底怎么了,不许你这么欺负我。我都快急 死了。我要告诉我爸,你欺负我。 李易终于说话了,韩市长要是能听见你说话就好了。 我一听惊慌了,李易,你不要吓唬我,我爸出什么事了? 李易无力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电报单,是我们家乡市政府发来的,上面沉痛地 说我老爸副市长韩百福同志出车祸英年早逝了。 我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