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条部(10) 朝生夕死 早晨起床,我听到了一声两千多年前的叹息:朝得道,夕死足矣,是我的孔子 老师。老师那时已经在春秋时代有了一定的名望,作为社会名人,老师计划要好好 地享受一番名望给他带来的荣华富贵,但是他猛然间发现自己老了,即使把天下所 有的美好东西都给他搬来,享受的日子也不多了。凭着自己的名气想向苍天多要一 百年,但那是不可能的,连君临天下的周天子也做不到,苍天的后门永远向人间关 闭。老师能够蝉联两千多年的圣人尊位,当然有他任何门生都不可比拟的智慧,当 老人家发现后门走不通时,就马上得道了,明白了,恢复尊严,自我陶醉起来。他 正视现实,无怨无悔,获得这些已经足够了,在七十三岁的那一年,给弟子贤人们 留下名垂千古的遗训,就驾鹤西去了。 一百多年前出生的另一个前辈,我的老师鲁迅先生,与孔子老师相比就略输一 筹。他的叹息是:朝花夕拾。早晨开放的花朵,到了晚上就凋零飘落了,老师像林 黛玉一样把落地红颜都捡拾起来,可能还要葬花,给花埋个花冢。这就有点忧伤的 味道了,没有孔子老师那么洒脱,放得下,看得开。所以鲁迅老师终于没有成为圣 人,以文化病人的身份比孔子老师少活了二十年,就在痛苦中去世了。 要论真正成为千古风流人物的,要数伟大导师毛泽东。他老人家的诗词,总是 有那么大江东去的气势。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既不自我陶醉,也不感伤。就是 实实在在地进行斗争,而且是天天斗,时时斗,斗出了一个开天辟地的新中华。 我这篇文章这样作有些俗气,当然,我自己说出来,也就不俗了,这就是当下 时尚俗和不俗的区别。 我也有一声感叹,就是朝生夕死。我不像我的老师和导师,在朝夕之间把生命 活出了名垂千古的伟大意义,我的生命没有终极意义,但是我重视朝夕之间那整个 白天的过程。我把每天的早晨起床当作出生,晚间睡觉当作人生结束。所以白天一 天的事情,我就要当成一生来安排,该做完的事情,一定要像实现理想一样完成, 该享受的生活,比如和家人吃饭,和朋友聊天、约会,一定要尽情地享受,决不打 半点折扣,包括该打的麻将都要打完。 夕阳西下,列好一天的盘点清单,再把信用卡的密码告诉给最亲近的人,带着 电子邮箱的密码入眠,即使明日醒不来,也没有牵挂和遗憾了。 活法 没钱时和穷兄弟们打麻将;有钱时和富弟兄们打高尔夫球。 提示:看过这个词条的人都说这是作者的写照,但是我现在有点不确定这话是 我说的吗?我觉得说得太棒了,有点超出我的才华。可是我平时也没有摘抄名人名 言的习惯,证明不了是别人写的。先当悬案挂在这儿吧。 十大官系 同学官系;战友官系;难友官系;亲戚官系;同乡官系;民族官系;同龄官系 ;同事官系;同好官系,同党官系。 吸烟 中年诗人老海,家里贫穷。有人评论他说,老海是上个世纪中国最后一个诗人, 这个末代诗人,到了新世纪,仍然很专一地坚守着诗歌的圣地,像圣女坚守着处女 膜。其实我知道的老海,并不是那么迂腐,关键是他除了写诗,并没有其他长项, 他知道如果自己连诗人都不是了,那么自己就真的啥也不是了,至少要保持诗人这 个社会角色的底线。这是老海的智慧。 老海确实贫穷。贫穷到连最廉价的烟都每天保证不了一盒。就像每顿要吃一斤 粮食的人,只供应六两。所以有朋友来家里时,朋友们带来的各种牌子的烟,老海 也就不客气地一支接一支地要吸个够,就像长年饥饿的人过了个肥年。朋友们走了, 老海总要很珍惜地把地下的烟头捡起来,留着没烟抽时,慢慢地过瘾。在老海的生 命中,抽烟比吃饭重要,当诗人比不当诗人重要。 每次来朋友,老海都这样做。有时甚至很奢侈地,把长长的烟头,就漫不经心 地扔到了地下。老海以为这样做,自己很狡猾,神不知鬼不觉,有了烟抽,又保住 了尊严。他不知道,其实有一双目光,每次都在盯住他的一举一动。这就是他五岁 女儿那双单纯幼稚的目光,她明白了爸爸喜欢烟头。 一次很体面的大型活动,老海凭着自己在诗坛上的江湖地位,被邀请参加了。 带着女儿来的老海,受到了应有的尊重。活动快结束的时候,正在主席台上吞云吐 雾地享受着进口高档烟的老海,见女儿很兴奋地捧着一大捧烟头,来到了老海面前, 女儿很有成就感地说:爸爸,你看宝宝多了不起,给你捡了这么多烟头。老海顿时 感到大脑缺氧,羞愧难当,一巴掌就把女儿打到了主席台下,一百多个烟头,飘舞 着飞到了活动现场的上空。可能是老海的火气太旺盛了,烟头都被他点着了。烟头 们冒着烟,闪着红红的嘲笑的火光,在老海的头顶盘旋。 回忆 一个中年音乐家死了,死于一次车祸。那次车祸很残酷,在广深高速公路上, 音乐家开的本田轿车,在高速行驶中钻进了一辆香港的大货柜车的底下,结果呈现 在我们眼前的情状惨不忍睹。 音乐家不是单纯的音乐家,他头上还有一个相当于正厅级的领导头衔。据说这 个头衔,可以让他行使权力去管理一个省里的其他所有音乐家。其实正是这个令人 羡慕的头衔,让音乐家丧命的。因为他当了厅级的领导之后,按照资格待遇,政府 便配了一辆本田专车给他。本来按照规定配专车就都配有司机的,但是,按照流行 时尚,他又不用司机开车,而是喜欢自己开,尤其是在八小时以外,一定要自己开, 这样搞点活动方便,虽然没有文件规定,但是这辆车只要配备下来,在领导离任前, 就相当于公家报销一切费用的私家车。据说这样可以表现一种风度或者面子。 音乐家就是在上任的那个月,自己开着车回老家梅县省亲,他们叫回家看看。 其实就是古代那种的衣锦还乡。其实音乐家也应该这样回去炫耀一下,他离家二十 多年,虽然每一两年都要回去一趟,虽然他越来越有名气,他的歌从祖国的四面八 方,传唱到他的家乡,在这个权力大于沽名钓誉的名气的时代,他还是觉得这次还 乡才真正对得起祖先,为他九十多岁还仍然健在的老父亲脸上争光。老父亲见到在 省里当了大官的儿子,自然很高兴,忙虔诚地在祖先的牌位前点起香火,感谢祖上 积德。 告别了老父亲,音乐家率领随行的家人开着两辆车行驶在回来的路上,刚刚上 了广深高速公路悲剧就发生了。当时,音乐家和他弟弟开着车在前面,音乐家的女 儿和男朋友开另一辆车在后面,在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他们一前一后,用手机快 乐地联系着,显示着一种威风凛凛的气势。乐极生悲,有时生命的悲剧在快乐的人 毫无感知的情况下,一瞬间就发生了。父亲的手机刚失去了联系,女儿就看到了前 面堵了车围了一群人,近前一看,是自己的父亲和叔叔已葬身大货柜车下。 音乐家的追悼会按照级别和名气开得很隆重。政府领导和音乐界的同行和认识 不认识他的听过他歌的人都很悲伤。这时,人人皆知也都想见到的他的最好的一个 同乡朋友,大家却没有见到。 这个时候,这个场合,他怎么会不来呢?人人都在质疑,甚至愤怒,他的名声 在江湖上马上像一路狂泄的股票跌破了最低点。 音乐家的那个朋友也是我的好朋友,一个著名音乐人。我也质疑他。 原来那天,他回了老家,在梅县的乡下和音乐家的老父亲待了一天。老父亲还 不知道儿子的悲剧,他见到了儿子的好朋友来了,像见到儿子一样回忆儿子的从前, 为儿子寻找今日辉煌的儿时证据。 我的朋友说,他们俩当年是一起带着音乐的梦想从客家人的大山里走出来的, 他们曾无数次地相约,把他们一生喜爱的音乐旗帜扛到老年,不想,他却这样失约 了。 我发现,我的朋友对音乐家的死去比任何人都心灵痛苦。 我说,那追悼会你总应该去参加吧,总应该见最后一面吧? 我的朋友说,他是一个有级别的人,有政府,有亲人,追悼会不需要我。我不 想见他,尤其是他那车祸后支离破碎的身体和经过修补虚假的面容。我不想让这种 残酷的现状破坏我对他美好的回忆。我要让他活在我的回忆里,扛着音乐的旗帜和 我一起走到我们相约的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