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芊芊 裴裴像一滴水,突然从人间蒸发消失,事前并没有任何征兆。 裴裴一家的反应都麻木而茫然。她父亲呆坐在椅子上,一语不发。她母亲只 顾像祥林嫂一般絮絮叨叨,反复抱怨,看上去十分愚蠢。她的弟弟,我不记得看 到过他。 没有任何人掉一滴眼泪。 我以为我失去了裴裴,唯一的最好的诤友,这让我感到彻骨的寒冷。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倾盆大雨,我走在雨里,绝望而无助地哭泣。 没想到正是这场大雨拯救了裴裴。 第二天,裴裴被山上看林的老头背回了家。 据看林的王老头说,他一早去山上巡视,看见一个黑影从山坡上滚下,直滚 到他的脚边。他一看,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好像是半山腰大杂院里老裴家的女 儿,因为她常来山里,所以认得。王老头见她面孔苍白,双目紧闭,吓了一跳, 探探鼻底,尚有呼吸。他连忙唤来同伴,一起将裴裴背回了家。 我发疯一样跑到了裴裴家。裴裴正躺在床上昏睡。直到半夜方悠悠地睁开了 眼。可她双目空洞而迷惘,对什么都视而不见,连我似乎都不记得了。过了一会 儿,又沉沉睡去。 从现场遗留的物品判断,裴裴喝了一瓶红酒,吞吃了整整两瓶安定。按照药 品的毒性,足以让一个成人丢掉性命,可裴裴并没有死。两种可能,一是药品不 是一次性买来,其中有部分假药;二是酒精的刺激让裴裴有过呕吐,大部分药品 被排除体外,而倾盆的大雨浇醒了她,让她没有就此长睡不醒。 不管如何,上天不要收走裴裴,她活过来了。 第三天,裴裴清醒了过来。她的身体虚弱得甚至不能动弹,但思维已经正常。 只是原本就瘦削的脸只剩下窄窄的一小条,不及一个巴掌大。失去了血色的嘴唇 像枯萎的花瓣,仅剩两只眼睛,目光涣散,大得可怕。 她告诉我,那天上午,她跑了N 多家药店,收齐了足够的药品,又买了一瓶 红酒。她曾经品尝过这种东西,那“飘飘然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感觉让 她迷恋。还有就是一瓶酒精,一盒火柴。她把所有的日记和重要的书信放进了书 包里,来到山上。 她的计划是,在山上焚烧掉所有代表她精神的文字,然后就着红酒吞下安定 片,在那种幸福的迷醉里将酒精浇遍自己的全身,最后划着火柴点燃自己,让身 子化作一缕轻烟飘向美丽的天国…… 我听得身体一阵阵收紧发冷,看似诗意的描述掩藏了多么残酷可怕的现实。 自焚! 就算侥幸留得性命,这辈子也彻底毁了,像《夜半歌声》里的宋丹萍,生不 如死。 “为什么,就算你不想再活,为什么对自己采取这样极端的方式?” “我不想在这世上留下任何痕迹,不管是精神还是肉体,人死身留着,多么 悲哀。我想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离开,不让任何人知道我去了哪里,多美、多 好。”她低声而清晰地答道,唇边竟绽开了一个近乎甜美的笑容,在这初冬的夜 晚,如此诡异而严酷的美丽。 望着裴裴貌似柔弱的面孔,我看到了她骨子里的强韧和冷酷。她不但可以如 此轻描淡写地抛弃自己的生命,还要采取这样残忍的手段,实在太惨烈了。毕竟 自己也是上帝创造的一个生命,她怎么下得了手,怎么忍心? 裴裴,我自认为亲密无间情同手足的好姐妹,我以为我们之间无话不说,无 所不知,可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一点儿都不了解她。我瞠目结舌地瞪着她, 一时无言以对。 “可是,你为什么一点儿都没告诉我你的想法?甚至都没有想过见我一面, 或是给我留下只言片语?”我费劲儿地说。 她愣了一下,半晌,才幽幽地回答:“你什么都有,有喜欢的工作,有爱你 的人,我不想去给你增添麻烦,影响你的幸福。” 我希望是这样,因为我的忽略而让她不便打扰,而事实的情形是,我在她的 心中无足轻重,她的去与留都与我无关。在她决定告别生命的时候,她脑海中一 定会闪现很多人,有她爱的,有她怨恨的,有她可望而不可即的,有令她心碎神 伤的……我,却都不在此之列。她心中根本就没有我,甚至不值得她厌恶或憎恨。 就像多年前她告别凤凰城去到上海时,也没有想到和我打一个招呼一样。 我曾以为和裴裴肝胆相照,荣辱与共,可在她欲去往另外一个世界时,对我 竟没有丝毫留恋,甚至忘得一干二净。这个发现让我沮丧万分。我瞪视着裴裴, 悲哀地发现女孩子之间的友谊的力量竟如此薄弱,不值一提。我确信我是她最好 的朋友,可友谊于她而言并无太大意义。 我总是在夸大同性间友谊的力量,就像我和裴裴在山上誓言相许永远相亲相 爱,永不分离,直至头发花白,仍像如今这般要好。我认为友情即便没有爱情那 般炽烈,亲情那般紧密,但会更恒久稳定。但裴裴的“无情”却给了我沉重打击。 那么我呢?真的就像自己所想的那样侠骨柔情,义薄云天吗?现在想来,虽 然我自认对我的女性朋友赤胆忠心,但我的文字里却极少提及同性的友谊,而对 哪怕是无聊的爱情却也大书特书。或许在骨子里也认为友谊无关紧要。女性之于 友情,大概都这般的全无心肝。 当时我并没有这么想,裴裴的举动除了让我替她心疼之外,更有一种感情和 自尊的受伤。尽管我回家后冲着桑大哭大闹,埋怨就是因为有了他,我忽略了对 裴裴的关爱,致使她悲哀绝望,痛不欲生。其实,我知道这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我不知道裴裴自杀的真实原因,但明白无论什么原因都与我无关。 庆幸的是,裴裴在燃烧书信时升起了过浓的黑烟,被一个看林的人大声呵斥, 受到惊吓的裴裴惊惶逃离,仓促中失落了整个环节中至关重要的火柴,致使她自 焚的计划流产。她因陋就简省略了最后的环节,所以,极侥幸地保存了完整无瑕 的形体和容颜。 年轻人的生命力是如此顽强,几天后她就可下地行走,一个月就完全恢复了 元气,过量的安定甚至对她的智力也没有任何影响。 她的表面修复得如同刚刚剥壳的鸡蛋,完好无瑕,没有一丝裂缝。没有人会 看出,这个柔柔怯怯,似乎连蚂蚁都不敢踩死的文弱少女,曾决绝地要放弃自己 的生命,没有一丝胆怯、犹豫和徘徊。 裴裴的绝望无助反衬出我的“丰盈”和“富有”。就如裴裴所言,起码有了 自己所钟爱的职业,又有了虽然简单粗暴,却对自己忠心耿耿的男朋友。相对于 裴裴的一无所有,似乎也应该满足了。 当时的我,还不能懂得每一种“完美”的背后,都潜伏着巨大的危机,正所 谓“福兮祸所依”。每当我认为自己手中满握着幸福,我必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每当我留恋现状,希望将这一切凝固,它却总是瞬息万变,沧海桑田。每当我对 某事稳操胜券,志在必得,必然会鸡飞蛋打。总之,每当我自我感觉良好,洋洋 得意之时,必要跌得头破血流。 市台文艺部拟举办凤凰城首届青年歌手大奖赛,我心无城府,把此事原原本 本对桑和盘托出。我总是有这个毛病,对人,尤其是身边人不设防,像玻璃人一 般,毫无秘密可言。说好听一点儿,是天真,单纯,不好听一点儿,就是二百五。 桑听说此事,眼睛一亮,立即表示他要和市台叫板,也要做大奖赛,且处处 要胜过市台。 我一听,急了,这一来我岂不是成了“内奸”、“叛徒”? 他无所谓地说:“你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小角色,市台成或败都 与你无关,但我如打败了市台,将是最大的有功之臣,这对于我的前途和发展很 重要。” 桑始终对自己的才华和“地位”非常自信,他总认为在这方面我永远无法与 他抗衡。所以,他把自己发展好,我“夫贵妇荣”就好了。我承认在进台之初确 实是这样,他是颇有成就的中层干部,而我不过是一个临时工。但那是因为他比 我大10岁,比我早进台8 年的缘故。他的才华已经差不多展露到极限,而我,才 刚刚开始,从长远来说,他的才华并不足以掩盖我,或许还恰恰相反。 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这些,我对他的工作能力还是非常佩服和崇拜的。但我知 道此事不妥,两台的关系如同敌我矛盾,他这样做,等于我“叛变”了对我有知 遇之恩的市电视台。 桑不顾我的感受,兴致勃勃地找老齐邀功请赏去了。老齐大喜过望,认为是 打击白台的最佳时机。斗争开始了。 桑将比赛日期提前到市台的前两天,把所有的奖品都提高一个档次,并逐一 到各歌厅找到他相熟的歌手,动员他们到地区台报名。 比赛的结果,是所有有实力的歌手全部都涌到了地区台,而市台的比赛则门 前冷落鞍马稀,如同儿戏。 达到了老齐和桑最初的目的,地区台欢欣鼓舞,市台则气得七窍生烟。 桑受到了老齐在大会上的口头嘉奖,称他为此次打击市台的嚣张气焰立下了 汗马功劳。桑为此激动万分,他一直非常看重这样的“荣誉”。 等我到了台里,我看到了一张张阴沉愤怒的脸。 大家都不再理我,看我的目光怨毒得仿如利剑。一个平素里和我关系不错的 男孩竟然走到我身边,当面斥骂我“泄密者”、“叛徒”。 我惊恐极了,畏怯地说:“不是我……说的……” “还说不是!桑都已经亲口告诉了所有的人,是你告诉他这个消息的。连所 有的细节你都讲得清清楚楚。桑说你的心其实是向着地区台的,现在是‘身在曹 营心在汉’。为此,老齐表扬他是‘大义灭亲’。” 我被打击得面如死灰。 桑说过不“出卖”我的,可是,他…… 事实上,每一次我有什么秘密,比如说外出考试等均是他泄密给单位,让我 辩无可辩。我不知他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因为我的前途在他心中真的无足轻重, 还是故意要让我四处无法立足,好永远依附于他。 我明白了什么叫孤立无援,四面楚歌。 所有节目都被停了,上镜亦被取消,在单位,所有人都对我报以冷脸白眼, 没有一个人理我,没有一件事可做。大家嫌弃和厌恶我,像面对一只老鼠或苍蝇, 就差人人喊打了。我这一辈子,谦良忍让,与人为善,从来没有如此不受欢迎过。 而这一切,都是拜桑——我身边最亲的人所赐。 我实在待不下去了,去到了白台办公室。 白台并没有骂我,也没有责怪我,他只是叹息着说:“这件事,哪个台输或 赢都并不重要,无非是赌一时之气,对谁都没有什么根本的意义和影响,甚至对 桑也没有,他们都不会因此有任何好的或坏的改变。这件事,唯一对一个人有影 响,这个人,就是你——杨芊芊。本来你人缘很好,工作能力有目共睹,大家都 很器重你,可这件事你伤了大伙的心,一时谁也解决不了,甚至连我也不能。杨 芊芊,你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女孩,却因为家庭关系处理不好,弄成了如今这样的 局面,真的,很遗憾。” 我明白了。我像喝醉了酒的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忍住眼泪,说:“白台, 对不起,我辜负了你对我的信任和栽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请你原谅我。” 我飞奔出门,泪飞顿作倾盆雨。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奔跑,没有目的没有 方向,只觉万念俱灰。 我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我热爱主持人这个职业,可是,我考上了地 区台,却因为变成了桑的女朋友而被取消了出镜的资格。地区台没有我的位置, 市台接纳了我。我勤奋,我努力,我的工作得到了同事的首肯和观众的喜爱,我 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主持人了,可是,因为桑的这一举动,我再次被赶出电视台, 无法立足。 凤凰城,还能有我的容身之地吗?没有了!没有了! 我跑回家,捂着被子伤心绝望地痛哭。 由于对电视的苦恋,我把桑当做了电视的化身,热情澎湃地奔向了他,自以 为是奔向了电视。“路漫漫其修远兮”,我一直以能冲上电视的顶峰,成为一名 优秀的节目主持人为最大的梦想,无上的光荣。就像一个最痴情的少年郎,苦苦 追求着他的挚爱。其后的多年,希望和机会是那么频繁地青睐我,诱惑我,就像 猎狗鼻子前的红萝卜,不断地在我面前招摇,我却总是在冲刺的最后关头,由于 桑的阻挠而功亏一篑,被拦在界外。 感情和电视相互影响,相互牵制,最后搅成了一团乱麻,就像已经扩散的癌 细胞,已经难分因果,难以割除,最后只有双双走入穷途末路。 我没有再去上班,我觉得自己犯了这么令人无法原谅的错误,没有脸再去见 白台,再见我的同事。 是的,当时的情形便是如此严峻,完全可以上升到“人格、人品”的高度。 现在想起来,只觉当时两台的纷争可笑至极。仅仅因为两个台长的个人恩怨,便 演绎得如此剑拔弩张,如火如荼。谁能想到数年后白台长会调离,而老齐会被轰 下台。而撤地设市后,两台居然会合并成一家,当年吵得面红耳赤的“对手”, 如今亲亲热热地坐在同一间办公室里,一起吃饭一起打麻将,相逢一笑泯恩仇。 20岁的我,是如此的清高,看重荣誉甚于生命。我可以赖着不走,谁也不会 开除我,可是,我没有那个脸皮,也觉得没有必要。我向白台递了辞职信。 白台当时因病住院,信很晚才到他手中。他看信后希望找到我,试图挽留我, 但我已经做了别的选择。据说白台因为我的走很遗憾,说,杨芊芊是有才华的。 我再次成为了无业游民。 这时候,走的念头,在我心中萌生,百转千徊,无休无止。 历史上的凤凰城,一直有着“夜郎自大”的恶名。 当年汉武帝派使节唐蒙代表朝廷前来收服夜郎(凤凰城属夜郎的一部分), 夜郎王多同宴请唐蒙,酒酣面热之际,问唐蒙“汉朝和夜郎谁大”,这就是那个 著名的成语“夜郎自大”的来历。夜郎当然没有汉朝大,不知天高地厚的夜郎王 就此被人讥笑了千百年。 夜郎王既然能成为王,自然应该是相当有智慧之人,而之所以问出如此愚蠢 的问题,恐怕就是因为凤凰城长期处于与世隔绝的封闭状态,自给自足,像陶渊 明的《世外桃源》里所言,“不知秦汉,无论魏晋”,被大山阻隔,不知山外的 世界有多大,也就不足为奇了。 20世纪90年代之后,各种政策纷纷放松,一直束缚国人的户口、粮票、工作 档案等种种关卡渐渐失去效应,市场经济带来了人才的自由流动。一颗颗不甘平 庸的年轻的心在梦想着飞越这雾霭沉沉的大山,飞到另一个广阔灿烂的天地。 走,成为这个城市一股涌动的暗潮。每每听见谁去了北京,谁又去了深圳, 谁谁甚至去了香港、海外……而每一个出去的人似乎都有了不错的发展,成为滞 留在原地的人心中的英雄和楷模。人们谈论起来,无不啧啧赞叹,艳羡和嫉妒兼 而有之。 千百年来关起门来自给自足的大山虽然还保持有平稳安静的表象,但它的内 里暗暗地骚动起来,就如一股股的岩浆,汹涌着,渴望寻找机会喷薄而出。曾有 一位省委领导半调侃半认真地说:贵州再不大力发展经济,改变现状,不但孔雀 要东南飞,连麻雀都要东南飞了! 在这种“走”的大潮影响下,我那颗渴望发展的心被撞击得隐隐发痛。是的, 凤凰城没有我的梦想。这里的节奏是缓慢的,悠然的,不疾不徐,怡然自得的。 曾有在外发展的朋友回凤凰城待了一周有余便拔腿而逃,称这里是令人享乐沉溺 的温床,待久了就会筋酥骨软,昏昏欲睡,会消磨掉所有的雄心与斗志。 而且,要想当一名真正优秀的节目主持人,在凤凰城纯属痴心妄想。从某种 意义上说,电视是“富人”的艺术,玩儿的就是“钱”。没有相应的硬件设施, 比如说灯光音响摄录设备,再好的创意,再好的主持人也是白搭。在一个小电视 台当节目主持人,就好比写东西出了本自费书,名义上也算是出了书,可说到底, 也基本属于“自娱自乐”的范畴,和唱卡拉OK没太大区别。 我这一生,对电视的付出之多,简直是罄竹难书。就像一只飞蛾,执著地要 扑向火焰。我一直想为电视而燃烧,却得不到燃烧的机会。以至于当我终于可以 亲近它时,竟由于过分认真小心而哪儿哪儿都是错。所谓是“关心则乱”。到了 后来,每到出镜的头一天晚上,我必彻夜失眠,除了大剂量的安定,什么都无法 奏效。而每当做大型晚会,则又是感冒又是发烧,必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九死一 生。 可是,由于地域和条件的局限,我却从来没有做过一档自己真正满意的节目。 面对屏幕上的自己,总有千万个挑剔。直到多年后的一天,我终于彻底地背弃了 电视,非但不做,连看都不看。可是,当我轻而易举地在别的领域获得成功,有 记者访问我:“这一生,你最爱的职业是什么?”我茫然四顾,低声作答:“当 然是,电视!” 没有得到的才是最好的?我几乎要掩面低泣。 是的,没有舞台,何处施展? 我本就不甘心窝在凤凰城的小电视台,成为一名“电视熟练工”,日日重复 着同样的工作,毫无新意,麻木不仁地过活。如今,我在此地又被拒之门外,还 有什么可留恋的,我为何不走? 恰在此时,广东一家电视台需要综艺类电视节目主持人,我的专业老师推荐 了我,节目样带寄过去后,电视台十分满意,当即敲定让我马上就任。 绝望中又有了一线生机。 我总是这样,无论处于多么狼狈的境地,总是会有机会源源不断地找上我。 不管是工作还是感情,我拥有无数选择的机会,而每一个机会都比现状好。这让 我无论面临如何的山穷水尽乃至后来遭遇灭顶之灾,也不会完全地绝望。因为我 看到了自己作为一个人自身的价值。我相信只要离开桑,不管什么时候离开,我 都会有非常光明的前途。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 我和桑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坚决不同意我去广东,他列举了种种女孩去广 东的悲惨遭遇,试图说服我那里是一个充满陷阱的大火坑,我这个头脑简单的大 傻丫头一去便会深陷泥潭,万劫不复。我坚决要走,我在凤凰城已经没有了出路。 桑最后气急败坏地怒吼:“你这一去,分明是要和我分手。广东有的是大款,你 一去不知有多少苍蝇会围上来,你还会看得上一贫如洗的我?” 我立即声明绝不会为了金钱背叛他。 他说:“就算你再回来找我,我也不会再要你了,因为你去了那样的地方, 已经不纯洁了,还不如现在就分手。只要你说一句,我马上就走,再也不来拖累 你!” 我的心激动得“怦怦”乱跳。是的。听到他说出“分手”二字,我竟有刑满 要释放的感觉,仿佛这近两年来,我一直在盼望等待着他说出这两个字。我仿佛 看到了繁花似锦的前程正光灿灿地向我招手,而面前有一道鸿沟,只要我说出 “分手”二字,便可轻轻跨越,奔向美好辉煌的未来…… 可我不敢流露出欢喜,我怕这样会显得自己太自私。既然已经要和他分手, 我不愿再深地伤害他。我强压抑着自己,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轻轻地说:“好…… 吧……” 我以为他真的会如他所说,黯然而决绝地转身离去。没想到,桑竟然暴跳起 来,怒声骂道:“什么,你竟真的要分手?这两年我对你赤胆忠心,可你为了一 个工作,就要将我抛弃!你竟那么自私,只顾自己的前途,不管我的死活!” 最后,他扬言要杀了我的老师,因为是她给我联系了工作,才使得我要离开 他。 我毫不怀疑他话语的真实性,我吓得哭了起来。在我的心里,他杀了我便也 罢了,为何要牵连无辜的人?难道因为别人帮了我就要遭遇灭顶之灾吗?我为何 如此不祥?为何连累得身边的人都如此倒霉? 可是,如果不离开凤凰城,我就完了。我该怎么办?我哭得死去活来,左思 右想也想不出万全之策,最后又拖泥带水地说:“你……让我……再想想吧……” 第二天,我应邀主持了一档晚会,回到家中,已经是11点,母亲还坐在客厅 里没睡。看到我进来,她眼睛红红的,神情有些古怪,似乎欲言又止。 我洗漱完上床,母亲跟了进来,说:“芊芊,我也不瞒你了,今晚桑已经来 过了,把他的东西都拿走了,说不再阻碍你的前途和发展。” 什么?我大吃一惊。我正在被如何答复他而困扰,我实在是希望离开凤凰城, 到一个新的广阔天地里自由地飞翔。这愿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我梦里总是在山 野里奔跑,跑出大山,跑向一个美好的未来。但我又怕他会施用暴力,更怕他伤 害我的老师。没想到,桑竟然会真的飘然远去,如此潇洒。这让我感觉桑其实还 是善良的。 母亲叹息着说:“桑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他今晚过来,喝了不少酒,哭着说, 他从内心来说确实是深爱你的,只是没有掌握好方法,伤害了你。还说感谢我这 段时间让他享受到了亲情的温暖和幸福,他在心里把我看得比他亲生母亲还亲。 走的时候,他跪下来,‘怦怦’地给我磕了几个头。我也哭了起来,我把他送到 了楼下的大院里,说,‘桑,我知道你爱芊芊,但你们确实不合适,以后你好好 去寻觅一个适合你的女孩吧。’在大院里,他又跪下来,‘怦怦’地给我磕头。 他那么高大傲气的一个人哪,竟在大院里长跪不起,真让人感觉心酸。送走他后, 我一直哭到现在。” 母亲也是一个多愁善感之人,我的心软和易感皆是遗传于她。对于桑,开始 她虽然反对,但自从桑住到我家,她就以一贯的宽厚和善良,把一个母亲的柔情 尽数倾注到桑身上。她说,对于一个家庭破碎的孩子,应该多给他一些温暖,桑 也怪不容易的。 听到母亲的叙述,我心里满胀了一种酸涩的情愫,难受极了。我们母女在这 初秋的夜里,为一个受到感情伤害的男人相对垂泪。 最后,母亲擦干眼泪,“坚强”地说:“不过芊芊,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再 回头了,桑的伤口时间会慢慢舔平,你就好好去奔自己的前程吧……”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桑对我种种的好皆涌上心头。我想起他 每天站在公共汽车的站牌下等我,让我坐在座位上,替我卖票。想起每天电大下 课后,我飞奔到他面前,我们手拉手一起去吃烧烤,看着淡蓝的火苗舔着食物, 冬季里那一份围炉的温馨。有一次下雨,我走出校门,没有见到那熟悉的高大身 影,隐隐有些失望。可是,他突然从一辆停着的大卡车下面钻了出来,为了等我, 他就一直蜷曲在卡车下面躲雨…… 那一瞬,我忘记了他对我所有的伤害,我的心疼极了。可是,我知道自己如 果回头,就将真正地万劫不复。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桑,对不起了。可是,如果不伤害你,就会伤害我自己, 我确实不具备拯救你的能力,请原谅我自私一次吧。 如果故事就此结束,这份不能相拥的残缺与遗憾会将所有的伤害抚平,会产 生一种无法言喻的美,我会抱着一种感恩的心去怀念桑,怀念自己纯洁无畏的青 春。 清晨,也许是6 点钟,也许更早。我被一阵尖锐的口哨声惊醒,这是我和桑 的“暗号”。我大吃一惊,不明白他昨晚刚刚决定将感情结束,此时又为何而来? 口哨声固执地响着,我推开窗户,看到桑站在楼下,朝我招手。 我下楼了。桑的样子落魄而狼狈,头发蓬乱,胡子拉碴,面色青黑憔悴,竟 有些形销骨立的感觉。我吃了一惊,没想到短短两天,桑整个人竟然脱了形。 桑说:“我本来已经决定离开你,不再拖累你,可是,晚上我回家后,感到 十分恐惧,离开你,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活下去。就算活下去了,也不会再好 好地对待生活,我将随波逐流,自暴自弃。芊芊,你是一个好心的女孩,难道你 忍心看到一个原本大有可为的优秀青年因你而死,或是因你沉沦吗?我知道这个 世界上绝不止我一个人爱你,但一定没有,也不再可能有人比我更爱你。你忍心 看到一个爱你爱得心碎神伤的男人因你而毁灭吗……” 我的心又乱了。当初我就是因为想“拯救”他而投入他的怀抱,可没想到, 他会因为我而更深地堕入地狱。那岂不是前功尽弃,南辕北辙? 我提到前程的问题,他列举种种事例来说服我,为了所谓的事业而放弃一段 纯美的爱情是错误的,对女人而言,爱情最重要。并举例说山口百惠、林青霞这 些声名赫赫的女人,最终都为了爱情而息影从夫,洗手做羹汤。我这个原本就平 凡的小女人,为何不可做到? 我糊涂了,感觉他说的都对。所有的文学作品或是媒体报道都宣扬为了伟大 的爱情放弃事业,而为了事业放弃爱情的女人是愚蠢的,会后悔终生。 后来,我的表哥听说此事嗤之以鼻。他说,你什么都没有,谈何放弃?一个 名女人为了爱情放弃事业是有价值的,因为她业已功成名就,而一个平凡的女人, 她的牺牲毫无价值。阮玲玉、玛丽莲·梦露等巨星芳魂已渺,至今仍令人扼腕叹 息,而乡野里有多少村妇一气之下喝下农药命丧黄泉,有谁记得她们的名字? 是的,本未拥有,何来放弃?况且,为之放弃的所谓“爱情”,又并不是自 己需要的那一份。 但我被桑搅得晕头脑涨,最后竟接受了他的建议:放弃去广东,请求老齐重 新把我接收进地区台。 我坐到了地区台的办公室里。 两年前,我考上地区台时,十分渴望在此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却不可得。 如今,我出去转了一大圈,终点又回到起点。 桑说得对,一对情侣在如此敌对的两个台是无法共存的,一方必定被另一方 拉过去。不过,并非市台利用我将他争取过去,而是,我因为他又从市台的一名 正式职工变为地区台的一名临时工,而且,在老齐心中,我是作为桑的“家属”, 因为“裙带关系”而进来。这就决定,我在地区台的地位,永远是个“附属品”。 这次转移,成为桑“有恩于我”的理由。在之后的争执中,桑每每会斥责我 忘恩负义,理由就是,没有他,我根本就不可能进入地区台。 当时的地区台,办公条件远不如市台。好几个部均挤在一间硕大无比的办公 室里,如人员全部到齐,根本容纳不下。好在电视台流动性大,人永远也不可能 同时到满。纵是如此,这里也永远熙熙攘攘,嘈杂得宛如农贸市场。地区台的人 自嘲地笑称,我们是“小米加步枪”,一定要打败市台的“飞机大炮”。 这种热闹的办公环境让我感觉亲切无比。在市台时,我们部的办公室永远冷 冷清清,经常都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地区台的人与桑都属于 “一个战壕的战友”,我不必因为同事与桑的敌对而心怀忐忑。而且,这里新招 了很多年轻人,都与我年龄相仿,没有那种见到“老前辈”时诚惶诚恐的感觉。 总之,置身于这么一大群“同志”当中,看到一张张真诚的笑脸,我感动得几乎 热泪盈眶,真有小红军找到组织的感觉。在市台遭受那么长时间的冷遇,这温馨 融洽的气氛令我迷恋。 如此凑巧的是,此时老齐因为生病而去到医院疗养,一去就是将近半年。老 齐不在,我感觉心头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被挪开,立刻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而 桑因为险些失去我而一改常态,对我倍加温柔,于是,我像一只终于获得自由的 鸟儿,快活地在蓝天上自由自在地飞翔。 应该说,我作为一个主持人的光彩在此时才真正得以绽放。地区台的主持人 没有分配到各个部,而是都归属于总编室,由总编室统一调配,各个节目可以随 意要主持人。而由于做节目并没有额外的稿费,也就不太存在竞争。编导想喊谁 就喊谁。 不知是由于我的任劳任怨,不计得失,还是因为我出镜效率高,效果好,所 有的编导都喜欢叫我做节目。于是,我在演播室一坐就是一下午,做完娱乐做经 济,播完广告播新闻……我出镜率之高,此时达到了空前绝后的程度。有时候, 我一天同时要做五六档节目,一晚上就看见我一个人在那儿“狂跳”,一会儿穿 红,一会儿着绿…… 我是那么迷恋这种忙碌得脚不沾地的工作状态。我终于在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的工作中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我从早上来台一直待到晚上,随时处于 待命状态,连中午都不愿回家。有时晚上八九点钟一身疲惫回到家里,刚刚端起 碗,便有同事在楼下叫我去配音。我毫不犹豫地丢下碗,心急火燎地就往台里赶。 曾有一次半夜3 点了,有一个急稿需要人配音,我披衣就走,不但没有半分怨言, 还暗暗感激编导对自己如此信任,多给我一个机会。 此外,我还外出采访,写稿,做后期……我一个人干着几个人的活儿,心里 却快活无比,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不知疲惫。积蓄了那么久的能量如今终于得 以充分发挥,我感到无比幸福。我深深地体会到一句话:工作着是美丽的。 突然,我发现自己“红”了。我变成了凤凰城的名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有 人认出我来,有小孩拿着本子要我签名,有发廊免费替我打理头发,有出租车司 机殷勤地将我载到目的地,拒不收钱。所有的人都对我笑脸相迎,用羡慕的仰视 的目光看着我,无论干什么,所到之处,一路绿灯。 那个时候,真的是我电视事业的黄金期。而我的容貌,也在这个时候,达到 了自己的顶峰。 不知是由于年岁的增长,还是由于自信心的增加,我的形象突然变得异常光 鲜靓丽,出类拔萃起来。对照我20岁与18岁时的照片,发现真会有脱胎换骨之感。 每天都有女孩子簇拥在我的桌旁,向我请教化妆技巧和美容秘诀。她们艳羡地夸 赞着我的眼、我的唇、我的腰、我的腿,我的每一个部分都令她们羡慕。这种众 星捧月的尊崇感令我陶醉。 桑在台里的地位亦是举足轻重的。我们的搭配令人羡慕,被誉为“电视台最 有才华的男人与最有魅力的女人”。我们携手联袂,笑傲江湖。 此时,桑也对我有诸多令人感动的小举动。每一次出差均会给我买回些小礼 物。有一次,我在杂志上看到几款美国品牌VIETA (维雅达)的手袋,新颖独特, 品味高雅,令人心仪不已。后来,他出差到北京,回来后,竟给我带回了大大小 小四五只手袋,每只手袋都价值不菲,对于凤凰城的人来说,可以说是天文数字。 我提着这些典雅高贵、卓尔不群的手袋,引起台里女孩们的惊叹和艳羡。我享受 着她们的赞美与羡慕,志得意满。 一切都是如此称心如意,我幸福极了。我得意忘形,有些自信心爆棚。有一 次,几个女孩子凑在一起,讨论着每个人的五官,要求说出自己最满意的部分。 其他女孩子都谦虚地说了一个地方,嘴或是眉,甚至是头发,我拿着镜子左照右 照,竟然爆出一句话:“我对自己的每一个部分,都很满意。”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 小城里并无真正的明星,因为没有演员,唱歌跳舞又只能混迹于舞厅歌厅, 不登大雅之堂,唯一正面的公众人物就是节目主持人了。而人们素来有把达官才 子与“明星”结合在一起联想的习惯,于是,就有很多传闻把杨芊芊和凤凰城的 某些“名流”联系在一起。版本各式各样。 在一个公共场合,母亲就亲耳听见旁边的人在眉飞色舞地讲述,杨芊芊与本 城首富近日完婚了。为增强真实性,他信誓旦旦说自己亲自参加了婚礼。母亲听 不下去,挺身而出,指责他传播谣言。此人仍不服气,问母亲为何如此笃定。母 亲平静地说:“因为杨芊芊就是我的女儿。”众人面面相觑,哑然。 而关于某某大款追求杨芊芊,为之一掷千金之类的传闻更是屡见不鲜。有很 多名字与我联系在一起的所谓名流,我连面都没有见过。所以,这之后,我对于 小报上登载的明星的所谓绯闻嗤之以鼻,因为我自己就深受其害。 桑原本就对我不放心,如此一来,更是惊惶万分!在他的理解里,四处皆是 我的倾慕者、崇拜者、追求者。而这些人,一个个都比他官大,比他有钱,比他 更加有竞争实力。他就像一个小孩捧了只金碗在闹市中心行走,只觉紧张不安, 危机四伏。 有一次参加他同学的婚礼,人们认出我来,欢呼着:杨芊芊,杨芊芊!桑的 同学嘲笑着说:“桑,看看你还有什么面子,白在电视台混这么多年,你媳妇儿 名气比你大多了。”桑转过脸看我,满脸阴霾。 裴裴曾说,我与桑初识时,二人在外人看来条件基本还是“般配”的。他是 电视台文艺部主任,我是一个无业游民。当时的我,外表纵然有几分清纯,却并 未显出如何的光彩夺目。而如今,我已然成为凤凰城璀璨夺目的明星,我的光芒 整个地掩盖了桑,桑的自卑,也由此产生。或许,这就是当初桑竭力阻挠我当主 持人的原因。 我说过,自己是一个不懂得节制的人,我的得意忘形和神采飞扬显然引起了 部分人的不满和嫉妒。有人到老齐的病榻前进谗言,更有人在桑的面前挑拨是非。 当时的我,一心一意品味和享受着自己的“辉煌”,对身边的危机,浑然未觉。 老齐病愈出院了。康复痊愈,是一件值得庆贺和高兴的事,可对于我,却是 美梦的结束,厄运的继续。 因为早就有人在老齐面前进了“谗言”,老齐一到电视台就大发雷霆:“一 个晚上从头至尾全是杨芊芊的节目,难道电视台除了杨芊芊就再没有别人了吗?” 老齐毕业于北京某著名大学,又能写文章,是赫赫有名的“大才子”。除了 桑,所有的中层干部均是他的“学生”或旧友,他们对老齐的个人崇拜几乎达到 五体投地的程度。很多人提到老齐的名字,仰慕敬畏之情溢于言表,尤其是一些 女人,赞美之词隆重而热烈,表情庄严肃穆,感动得几乎达到要流泪的程度。 老齐不欣赏我,全台皆知。我在台里的命运,可想而知。前段时间我的“嚣 张气焰”被狠狠打击,我上节目的机会被纷纷取消,而且,专门有一帮人,分析 着我的缺点,好来印证老齐不欣赏我是大有原因的。 如果是别的人,估计就完了,偏偏我的作用一时还无人替代。一些重要活动, 比如说主持大型文艺晚会还不能不用我,但每次都用得极其无奈。常常是遍寻高 手而不得,临到直播头一天晚上,“啪”的一下将台本扔给我。 桑对于老齐的态度,倒颇为赞同。我的锋芒毕露早已对他造成极大威胁,老 齐对我的贬低,正好迎合了他对我的评价——杨芊芊根本不具备做一个优秀节目 主持人的条件。所以,他幸灾乐祸地说:“我早就说过你不行,怎么样?别再逞 能了吧。” 在老齐和桑“两座大山”的双重压迫下,我像一棵在岩缝里挣扎的小草,苟 延残喘。我和桑为工作爆发了一场剧烈的争执。这次争执,险些让我们的关系土 崩瓦解。我痛苦地意识到,桑并非我的真命天子,从根本上来说,我们并不是一 路的人。而且,我与桑的关系已经成为我前进道路上的一个死结,只要我在凤凰 城,就永远无法解开。 我又开始想走,我要去远方寻找我的电视理想。是的,我希望离开凤凰城, 离开桑。永远地离开,再也不回头。 我的去意令桑焦灼万分,他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恰在此时,电视台福利分房,桑作为中层干部,有资格分一套。但是,据说 分房子必须要有结婚证,桑正好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为了帮他顺利分到 房子,我必须与他去领结婚证。 结婚?我吓了一大跳。此时我还未满21岁,自觉是个小女孩。而且,我与桑 的分歧和裂痕已经如此明显,怎么可能结婚? 桑四处托人前来做“说客”,电视台的各色人等包括老齐都来给我做工作, 劝我和桑领结婚证。最后,甚至连母亲都被桑说动,劝我说,反正与桑都已经谈 了两年多恋爱,领个结婚证,也好。母亲一直觉得桑不错,工作能力强,对我又 死心塌地。而且,她认为一个女孩既然已经和别人谈了那么长时间恋爱,就是他 的人了。母亲欣赏从一而终的爱情,坚贞、美丽,穿越一生,就像她和父亲那样。 我痛苦矛盾极了。为了自己的前途和幸福,我一定不能领这个结婚证。可是, 如此一来,我便“背叛”了自己心中神圣的爱情,成为不忠不义之人。 我终于在桑的“逼迫”下,前往办事处和他去领结婚证。 尽管已经说服自己接受已成定果的命运,“好人做到底”,不要功亏一篑, 但坐在车上,我内心还是沸腾如煮,如此的心不甘情不愿。韦唯的歌一遍遍在心 里回响:女人不是泥呀,男人不是筐。命运不是辘轳,要把那井绳,缠在自己身 上。 我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我哭得稀里哗啦。桑铁青着脸,飞快地开车, 不发一言。一句话在我的心里反复翻滚,我终于喊了出来:“不!我不想领结婚 证!” 桑火冒三丈地把车开到一个小巷子,停了下来,说:“你好好想想,到底领 不领?” 我沉痛地啜泣,宛如要上刑场。 桑气愤地说:“我怎么如此倒霉,和女朋友谈了两年恋爱,怎么竟然跟买卖 婚姻一样?我在电视台奋斗10年,好不容易能够享受这么一个福利,这也许是我 这辈子唯一的机会,难道就因为你不领结婚证,就让我10年的心血付之东流吗? 你也太自私了吧,你既然不愿与我结婚,当初为何要与我谈恋爱?如果不是因为 你,我和别的女孩谈恋爱,她一定欢欢喜喜地就跟我去领结婚证了,哪里至于这 样低三下四地来求你?” 我被桑说得头昏脑涨,他的话听起来不无道理,我确实耽误了他的青春。可 是,当初是他自己说的,只要我和他谈恋爱,不管多久,他都会感激我给了他一 段美好的回忆。我不知怎么现在就变成我“耽误”了他?当初在小山坡上,我以 为接受他的感情是对他的“恩赐”,没想到当初的承诺竟成为日后他讨伐我的理 由。而我为了“对得起他”,就必须继续和他纠缠下去。 桑语重心长地说:“这个结婚证,只是为了应付台里,我们的关系,并不会 有任何改变。你不同意,我们并不举行婚礼,我也不会碰你,一切都和现在一样。 我们好歹交往了两年,我待你也算不薄,你就算可怜我,帮我分到这套房子,然 后马上把结婚证作废,你想走哪里就走哪里,我绝不再干涉你,行不行?” 我动心了。我居然相信了他。他总是以“随时可以分手”来诱惑我,逼我一 步步就范。我以为,“帮”他分到了房子,我就可以对得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 心安理得地与他分手了。 我们去到了办事处。 我怀抱着“帮桑分到房子便与他分手”的良好愿望,懵懵懂懂地在结婚证上 签下了名字,甚至还力求把名字签得漂亮,就像鲁迅笔下的阿Q ,在赴刑场时, 还为自己没有把“卖身契”上的圈画圆而遗憾。 如此可悲的蒙昧! 短短半个小时,一切都已结束。我茫然地抬起头,却不知这一纸婚约已将我 的身份,我与桑的关系改变。我们已经是法律认可的夫妻,我再也不能随心所欲 地说分手就分手,而只能是离婚! 走出办事处的大门,站在大街上,桑挥舞着手中大红的结婚证书,竟狂喜地 大喊:“哈哈!你再也跑不掉了。” 他是那么的得意,那么的有恃无恐,以至于没有任何掩饰,将他的目的赤裸 裸地和盘托出。什么“为了应付电视台,分到房子就解约”,根本就是为了彻底 把我拴住而玩弄的花招。后来事实证明,这根本就是一个骗局,分房子根本不需 要结婚证。 如果说,20世纪90年代,还有人被骗结婚,有人信吗?如果说,上当者并不 是愚昧的村妇,而是电视台的一个节目主持人,且素以聪明伶俐著称,是否会有 人认为是胡说八道,编故事都不会编? 如此荒谬,如此不合逻辑,可这,就是可悲的事实! 我并不是一个怯懦柔弱,逆来顺受的人,可是,我就是一步步走向他设置的 圈套,按照他的指挥棒翩翩起舞。他的魔法,一是永远让我感觉亏欠了他,对不 起他;二是永远以“随时可以分手”做诱饵,让我一步步陷得更深。 我从18岁在小山坡上接受他开始,便不是接受了一份“感情”,而是“责任”。 所以,每一次与桑分手,我都面临“高尚”与“卑下”,“无私”与“自私”, “忠义”与“背叛”的抉择。而不是“爱”或“不爱”的抉择。作为父母的女儿, 我骨子里亦流淌着“英雄主义”的血液,把人品和人格看得重于生命,宁可牺牲 自己,绝不有负于人。所以,每次经过“深思熟虑”,还是选择了“高尚、无私 与忠义”。我把这个沉重的十字架背负到自己身上,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几欲窒 息,还自以为是一个“人品高尚而伟大的人”。 站在街中心,我呆若木鸡。我知道,自己上当了。我的善良与天真被人利用, 我这个自作聪明的傻瓜,睁着眼睛自己跳入猎人可怕的陷阱和圈套,再难脱身。 我看着桑挥舞着大红的证书,在大街上得意地狂笑,突然感觉他的面目是如 此狰狞和可怕。 我的心沉入冰冷的谷底。初春的风吹来,几乎将我冻僵。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