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裴裴 医院是最悲惨,最让人感觉凄凉和绝望的地方。只有一个地方除外,那就是 新生儿科。新生命的降生总让人欣喜和振奋,连那娇嫩的啼哭也胜似乐音天籁。 这里进进出出的每一个人都一脸荣升祖父祖母或外公外婆的骄傲与荣耀,更不要 说那初为人父母者,虽然尿布奶瓶忙得团团转,可望着手中粉嫩的小肉团,一切 的劳累均烟消云散。 但芊芊这里,却一片沉静与死寂。 来看她的人很多,但大都被她母亲挡在了门外。她母亲说,芊芊一见到人就 滔滔不绝地说话,不肯吃饭不肯休息,嗓子都已经嘶哑了。就像患了神经病一样。 她母亲说:“裴裴,美瑜,你们是芊芊最好的朋友,劝劝她,月子里的人娇 气,这样子是要落下病来的。” 我和美瑜走进屋里。芊芊正大大地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瞪着天花板发呆。 她面色看起来还算平静,只是脸色苍白得可怕。果然,一看到我们进来,芊芊立 即两眼放光,急切地问道:“裴裴,你看到我的孩子了吗?她好不好?” 我恻然。 芊芊的孩子,昨天下午从手术室里抱出便直接送到了新生儿科急救。当时大 家都站在走廊上,看见护士急匆匆地抱了一个孩子跑过来,我意识到也许就是芊 芊的孩子,忙凑上前去,看见孩子的小脸憋得青紫,像墨染过一样,不觉吓了一 跳。 “孩子怎么了?”桑焦急地问道。 “快让开!孩子深度窒息,再不输氧就没命了!”护士迅速地冲进了新生儿 科病房。桑想跟进去,却被阻隔在了门外。他呆呆地望着紧闭的门扉,一脸的茫 然失措,像个不明所以的孩子。半晌,他才慢慢地转过身,神情恍惚地走过来, 像一个梦游者。 “裴裴,怎么会这样?”桑喃喃地问。从没有听他用这样低的语调说过话, 他总是咋咋呼呼,声若洪钟的,此时,他却萎靡得像霜打过的茄子。 “怎么会这样?谁知道?谁可以回答?”裴裴的心里也有一个声音在问。 “裴裴,你告诉我,孩子……他怎样了?”芊芊继续发问。 我振作了一下,说:“芊芊,孩子还在新生儿科急救,不过,已经输上氧了, 液体也输上了,你放心吧。” “输……液?她那么小,输哪儿?多疼啊……”芊芊失神地喃喃自语,那份 凄然和无助让人揪心。 芊芊的母亲端了一碗鸡汤走进来,祈求地说:“芊芊,喝点儿吧,你已经一 天多没吃东西了。” 芊芊皱皱眉,苦恼地说:“可是,我真的吃不下,妈妈。” “吃点儿吧,芊芊,要不然你身体会垮掉的!”芊芊母亲苦苦哀求,并用小 匙盛了鸡汤送到芊芊嘴边。 芊芊苦着脸喝了几口,突然一阵地动山摇地呕吐,连拿痰盂都来不及。喂进 去的那点儿鸡汤全吐了出来。 “唉,就是这样,连喝一口水都要吐的,怎么办嘛!”芊芊母亲担忧地抱怨 道。 “妈,我这会儿实在不能吃。你先出去吧,我和裴裴、美瑜聊一会儿。” 芊芊母亲求助地望着我,我了解地点点头,她抹抹眼角,蹒跚着出去了。我 发现,她动作很迟缓,仿佛衰老了好多。 芊芊开始细细“盘问”我们见到和听到的关于孩子的每一个细节,絮絮叨叨 宛如祥林嫂在世。我相信相同的问题她已不知反复问过了多少遍,以至于嗓子已 经嘶哑。可她仍旧一遍遍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地问。 “好了,芊芊,你是产妇,不能说太多的话,会有后遗症的。”美瑜试图打 断她。可芊芊仿佛上了发条的机器,怎么也停不下来。我这才发现她真的陷入了 某种神经质的亢奋。 “芊芊,要不我们先走,你睡一下。”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好,只得如此提 议。 “别走!”芊芊一声大叫,把我和美瑜吓得险些一个趔趄。“别走,裴裴, 别走,美瑜。”芊芊乞怜地说,伸出了胳膊,仿佛要阻拦着我们。“别走,看不 到孩子,再听不到孩子的消息,我,我会发疯!” 我鼻子酸了,只得拽着美瑜重新坐下。继续听芊芊用她喑哑的嗓音絮絮叨叨。 突然,我看见桑一脸凝重地出现在门口,冲我招了招手。 我走出屋去,看见所有的亲属都来了。医生一脸凝重地说:“对不起,孩子 ……可能熬不过今晚了。我们做医生的实在已经无能为力,查不出病因。你们想 看的人就去看孩子一眼,毕竟,她也在这世上存在过。” 我恍如被重锤一击,顿觉双腿发软,头昏目眩。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芊芊的母亲用手捂着嘴,剧烈地抽泣起来。桑的眼泪也大滴流了下来。 我见到了芊芊的孩子。她静静地躺在恒温箱里,小小的身子赤裸着,只围了 一块纸尿布。她脸上罩着一个氧气面罩,头上扎着输液针头,看起来煞是凄惨可 怜。最可怕的是,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吸一口气,胸口都会塌陷进去一大 块,让看的人也替她憋屈得喘不过气来。 医生悲悯地说:“真的没有办法了。你们看她输着氧还呼吸困难成这样。能 不能挺过今晚只能靠她自己了……” 啊!太残酷了!她才生下来一天多,就要靠自己去和死神抢生命。所有的人, 包括医生竟都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弱小无助的生命一个人在生死线上苦 苦挣扎。 可怜的孩子,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睁开眼看过这个世界,没有享受过母亲 的怀抱和乳汁,甚至还没有啼哭过一声,难道就要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她 为何要在母体里生长9 个月?为何要以一个完整独立的生命形态到这世上走一遭? “让芊芊来看孩子最后一眼吧。”芊芊的母亲泣不成声地说。 “不能告诉芊芊。”桑哑声说道,“既然孩子要走,何苦增加那么多的伤心?” “不,我觉得芊芊有权利最后看一眼她的孩子。她怀了孩子那么久,又经历 手术的伤痛与折磨,凭什么剥夺她看孩子的权利?虽然我不是母亲,但我是女人, 我能够理解一个做母亲的心情,让她连孩子都没看到一眼就失去了她,这太残忍 了。”我激动地说。 “让她看到孩子,又眼睁睁地失去她才是真的残忍!从你看到孩子的第一眼, 你就不可以不爱她,不可以不关心她,不可以不牵挂她。你只要让芊芊看她一眼, 这一辈子芊芊都不可能忘记她,不可能不想她,不可能不惦记她。你让芊芊如何 面对她以后的人生路?” 我怔住了。天哪!怎么会这样?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无论如何都是痛, 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痛! 我不敢再想下去,仓促地转过身逃离了急救室。跑到楼梯口才想起包还在芊 芊那里。美瑜也在等着我。 芊芊,我如何面对芊芊? 我仓皇地跑进芊芊的病房,美瑜浑然不觉地说:“裴裴,我们再陪芊芊坐一 会儿,你再送我回家好吗?” “对……对不起,我要先走了,你叫你妈妈来接你吧。” “哎,你怎么了?不是说好了你送我吗?”美瑜莫名其妙,而我已无暇给她 解释什么,一把将包挎在肩上,逃一般冲了出去,一股热浪冲进眼帘。再在病房 多停留一分钟,我就要崩溃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