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芊芊 裴裴慌张地进来,提了包便夺门而去,我看见她脸上的神情,似乎马上就要 哭了出来。美瑜一头雾水,有些生气地说:“这个裴裴,怎么这样莫名其妙,说 走就走了。” 我也不明所以,但,极度的虚弱和倦惫让我已无暇去揣摩她的心思。美瑜的 母亲将她接走了,病房里突然一片空寂。我茫然地瞪着天花板,一时不知所措。 我怕这死一样的清静,因为,我不愿脑子里有空闲,不敢去想…… 桑进来了。他端了一碗甜酒鸡蛋要我吃,我摇摇头。他涩然地说:“你从手 术台出来到现在什么东西也没吃,这样身体会垮掉的。你在坐月子。看看你自己, 都瘦成什么样了!” 桑举起了我未输液的那只胳膊,果然是瘦骨伶徇。而我的身子虽然躺在床上, 也能感觉到轻飘飘的。可我,真的没有任何胃口。 “孩子……怎么样了?” “为了孩子,你就应该多吃东西,把自己养好。这样你才会有精力照顾孩子, 有奶水喂孩子。” 我悚然一惊,真的,我怎么可以这样自私?这样任性?我是母亲,我没有资 格躺在这里自伤自怜。我的孩子已经生出来一天多了,可“初乳”还没有任何要 来的迹象。我可怜的孩子,虽然不在我的身边,可也正嗷嗷待哺啊。 我感激桑对我的提醒,惶急地问:“对,对不起,孩子,她这两天吃的什么?” “别的产妇奶水多的,喂她一点儿。” 我心一痛,我的孩子,怎么可以生下来就吃别人的奶?不行,我必须亲自哺 育她,我真是太不称职了。 我想坐起身来,可伤口一用劲儿,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差点儿让我晕厥过去。 母亲进来了,见状赶快让我躺着不动,并端起碗准备喂我。 “我来吧。”桑一把将碗接了过去,母亲要争,他却一脸的坚决。 东西吃完后,桑又将垫在我身下的沾满秽物的布垫子拿开,细心地打来热水 替我清洗,再换上干净的卫生纸。 这此后在医院的几天,桑一直这样事无巨细地照顾我,凡事亲历亲为,绝不 肯让旁人,哪怕是我母亲插手。前来看望我的亲人朋友见之无不啧啧赞叹,称桑 真是尽心尽责的好丈夫。母亲更是欣慰地对我说:“女儿,我看到了,桑平时虽 然脾气不好,但在关键时刻,他是真疼你的。他那么粗疏的一个人,居然能这样 细致地待你,妈妈真的好感动!” 而我,因为太久没有享受过他的温柔和关怀,一时间竟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真正是“受宠若惊”。桑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细心体贴,温情脉脉?难道是初为 人父的责任感让他突然长大?还是怜悯这个女人为他生育孩子所遭遇的痛楚?抑 或,他根本就一直深爱我,只是不擅长于表达? 我真的不懂。在我咬牙切齿不离开他就不如自杀的关头,他竟然又作出如此 令人感动的举动,实在令人费解。我甚至想自己以前是否真的误解了他,错怪了 他,其实他只是有点儿不懂事,但关键时刻他还是疼爱我,呵护我的? 只是,他做所有事情脸上都有一种近乎悲壮的神情,仿佛在举行某种庄严的 仪式似的。这更使得他的行为,有了某种凝重深沉的意味。 我不知道,就在这天晚上,医生已经对我的孩子下了最后通牒。所有人都对 挽救她的生命束手无策,黔驴技穷,只得任凭这刚刚降临人世才一天多的稚弱生 命自己去奋斗,去抗争,去和病魔、和死神作殊死搏斗,用她自己的力量去换取 在这人世生存的权利。所有人都从心里放弃了抢救她的努力,她却仍在艰难而顽 强地呼吸,一起一伏,绵软悠长,生生不息…… 而我——她的母亲,在一种莫名的心悸里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护士给我注 射了安眠的针,我终于在桑久违的温存和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我不知道我素 未谋面的可怜的孩子正独自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我不知道我这一睡就有可能永 远地失去了我唯一的亲爱的孩子。当我醒来,一切都已结束,就像一场最最甜蜜 也最最可怕的噩梦,除了肚子上遗留的一道刀疤,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甚至都没 能看上孩子一眼。这远比多年前我父亲的走更惨绝人寰。 如果我知道,我绝不会独自睡去。我要守在孩子的身边,握着她的小手,让 她从母亲的掌心里获取勇气和力量。虽然她的眼睛还没有睁开,看不见母亲的容 颜,但10月怀胎的母女连心,她一定可以感受得到。两人同心,其利断金,她一 定不会这样的孤寂和害怕。 孩子,我的孩子,母亲对不起你,让你刚一出世就踏上人生的孤旅。在你如 此危难,如此无助的关头,竟没有陪在你的身边。 孩子,母亲的心碎了!我好悔…… 第二天一大早,护士匆匆地跑进病房,嚷嚷着说:“杨芊芊,你能起床吗? 能去看你的孩子吗?她,她挺过来了!她的胸口平复了,她,她甚至还哭了几声!” 什么?我“腾”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这之前我每次起身都需要人又拉又 拽,又推又扶,还疼得满头大汗,可此时,我竟自己一下子坐了起来,还浑然不 觉。 我看见年轻的小护士激动得满脸通红,眼睛里甚至有隐隐的泪花。我虽不知 昨夜孩子所经历的凶险,但我知道护士带来了喜出望外的好消息。孩子哭了!孩 子会哭了!每个生命降临人世之初,都是以嘹亮的啼哭来宣告他的到来,而初为 人父母者,抱怨最多的也是孩子夜晚的啼哭惊扰了父母的睡眠。而我的孩子,来 到人世时安安静静,悄无声息,哪怕往她头上输液扎针也一声不吭。当她独自挺 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黑夜,当她靠自己的力量终于击退了死神,她才用稚弱的啼 哭骄傲地宣称:不要对我失去信心,我还活着!活着!这哭声是人间最美妙的仙 乐,是对至高无上的生命最神圣的礼赞! 生命,宛如悬崖缝里长出的小草,如此渺小又如此顽强! “我当然要看!孩子呢,我的孩子?”我激动而焦急地对护士伸出了手。 “可是,孩子仍然不能脱离恒温箱,不能脱离药物的治疗,所以不可能给你 抱过来。要不等你能下床了,自己去看。” “我去!我现在就去!” “你才动手术一天多,能下床吗?”小护士狐疑地问道。 “我,我能!我当然能!”我环顾四周,桑吃早餐去了,母亲也还没来。我 咬咬牙,把两条腿慢慢探到床外,再将身体送出来。小护士扶着我,我终于站了 起来。腹部剧烈的痛楚一瞬间袭击了我,让我险些跌倒。我赶快站直了身子,我 不能倒,我要站直了,走着去看我的孩子,啊,我的亲爱的可怜的孩子,妈妈终 于要看到你了。我激动地扶着墙,一步步朝急救室走去。 我看到了我的孩子。 有没有哪一个母亲像我这样不幸,孩子在身体内生长发育了10个月,母子二 人相偎相依,可在孩子离开母体的一刹那就被迫骨肉分离,几十个小时苦苦相盼, 望眼欲穿?而母子相见的第一面,竟然隔着坚硬的恒温箱,她甚至不能抱起自己 的孩子,吻她亲她。 有没有哪个母亲像我这样幸运,当她经历了炼狱般的折磨,当她来到弥漫着 呛人的药物味儿的新生儿科急救室,在那个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玻璃恒温箱里,她 竟然看到了一个天使? 当时,清晨的第一缕霞光正透过窗户射进来,照在孩子小小的面庞上。她的 肤色是一种象牙般润泽的白,在霞光的照映下,隐隐透出一种粉嫩的红,看上去 肌肤竟然是半透明状的,玲珑剔透,吹弹即破,宛如一块稀世的美玉。因为消瘦 的原因,她的下巴颏尖尖的,轻灵纤巧,我见犹怜。她的眉毛已依稀可见清朗秀 气的轮廓,嘴唇小巧精致,弧度优美。最让我眩惑的是她的鼻子,从来不知道一 个新生儿竟然可以有这样挺拔笔直的鼻梁,透出一种睥睨天下的高贵之气。 是的,高贵。我在这个新生儿身上看到了高贵之气。虽然她狼狈不堪地躺在 恒温箱里,头上还扎着针头,贴着胶布,可谓可怜至极,可她的神态安详宁静, 毫无焦灼惊慌之感,眉宇间甚而有一种君临天下的王者风范,任凭狂风骤雨,胜 似闲庭信步。就像童话里受苦落难的公主,虽然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却难以掩 饰与生俱来的骄傲和丽质。 那一刻,我深深地被这个新生儿的美所震撼,所感动。我甚至已经忘了她是 我的孩子,忘了此时此刻她还未脱离生命危险。我只是痴痴地贪婪地望着她,连 眼睛也不舍得眨一下地望着她,仿佛虔诚的信徒望着她的神。 多年后我不断地回忆起这一个细节,刚出生一天多的婴儿静静地躺在恒温箱 里,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柔柔地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肌肤是粉嫩的,半透明状的, 鼻梁挺直高贵,神态安宁而高傲。她的穿着睡衣的母亲痴痴地趴在恒温箱旁,醉 心地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这一幕如同一个经典的电影片段,千百次地在我的回忆 中上演:大幕垂下,灯光熄灭,好戏上演,坐在观众席中的我,心神激荡,泪盈 于睫。 我奇怪当时的我,竟没有感到担忧和害怕,我心里竟满是对上苍的感恩和感 激之情。它竟然把这样完美的天使赐给了我。这样玲珑剔透的安琪儿,连碰一下 都怕弄疼了她。连呼吸大声一些都怕惊扰了她,连抱她亲她都怕亵渎了她。可是, 她是我的女儿,我即将把她带回家,亲自哺育她,引领她成长,这是多么奢侈的 一种幸福啊! 恒温箱的边上有一个小孔,我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去,把食指轻轻地放在婴 儿的掌心,她立即握手成拳,把我的手指紧紧地攥在手中。像被电击一般,一种 巨大的狂喜从指尖遍及全身,我不由轻轻地战栗起来。 我不相信她会有残疾,我不相信她会有生命危险,我不相信她会有任何问题。 这是我的孩子,我要把她抱回家,我要把她养大。 我心中只坚定地闪现这一个念头,简单而执著。我只遗憾她没有睁开眼睛看 看她不称职的妈妈,可就这样,我已经喜出望外,心满意足。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我的孩子如此美丽? 回到病房,母亲和桑都傻傻地站着,不知我去了哪里。我说去了病房,看了 女儿,他们目瞪口呆,仿佛听见天下奇闻。 为什么不告诉我,孩子如此美丽? 我依然心满意足地叹息道。我怎知他们已没有勇气去探寻孩子的结果。他们 谁也不敢去看孩子,看到悲惨无望的结局,宁可自欺欺人,选取消极逃避的方式, 噩耗晚听一刻是一刻。他们怎知那弱小的生命竟然已成功地战胜了她人生中第一 个灭顶之灾,在医术已没有任何办法挽救她的情况下自己拯救了自己。而她那刚 动了手术的母亲,竟然独自去病房看了她,做了母女间第一次心灵和肉体的交流 和沟通,又独自扶着墙慢慢走了回来。 曾经,我如此置疑生命存在的意义,为生命所承受的万般压力和苦楚。如今, 我的女儿用她稚弱而顽强的生命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生命存在之意义就在于在 重压面前所表现出的坚韧与无畏。人只有在生与死的考验面前,在痛苦和灾难面 前才能接触和感受到生活的本质和重心,才能真正领悟到生命存在的意义。物竞 天择,适者生存,只有在重压之下仍坚忍不拔的生命才能迸发出夺目的光彩。所 以,在大自然严酷的生存环境里,人顽强地生存下来,并成为万物之主,正是源 于这种柔韧而伟大的力量。 所以,我的女儿,她怎么能不为自己而感到骄傲和自豪?所以,她眉宇舒展, 神态自如,所以她面对“死刑宣判”,隐隐透出不屑一顾的高贵之色。 主任李女士兴冲冲地跑进来,对我们庄严地宣布:“你们的孩子已经脱离了 第一个危险期,现在,她已经可以进食了。所以,请母亲把奶水挤到奶瓶里,拿 进去喂她。” 我这才知道,孩子从生下来到现在还没有进过食,难怪她如此消瘦。所有人 听到这个消息均雀跃不已,桑早已用最快速度将奶瓶洗净消毒。早在孩子出生之 前就备好的奶瓶终于派上了用场。 可是,我哪里有奶水? 那一刻,我恨透了自己的任性和自私。因为我不肯进食,到现在也没有奶水。 我,拿什么去喂我的孩子? “主任,我的奶还没有,怎么办?”我已经快哭了出来。 “不会没有,挤!”随着主任一声令下,我毫不害羞地掀开衣襟。乳房早已 胀得鼓鼓囊囊,可我仍然担心,里面会有奶水吗?要是没有,我的孩子可怎么办? 我笨拙地挤压乳头,痛得龇牙咧嘴,可仍未果。主任急了,大踏步走了过来, 亲自操刀上阵。她猛一用力,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传来,一向以“能忍痛”著称 的我也不禁尖叫起来。 “你是剖腹产,又没吃东西,奶水本就来得慢,现在硬要挤出来,肯定会非 常痛。能忍吗?”主任是我的观众,因而态度和蔼。 “挤!挤!”我忙不迭地点头。 主任狠命地用劲儿,终于,淡黄色的乳汁喷薄而出。我的眼泪流了下来,不 是为痛楚,而是欣慰。但是,说“喷薄”显然太夸张了一点儿,事实上只喷了那 么一下,而且由于猝不及防还没接住。桑把奶瓶递过来,主任继续用大力挤压, 我痛得死去活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奶水也只挤出了刚铺满瓶底的一点点。 怎么办?我怎么这样没用?我自怨自责,急得满头大汗。主任却拿起瓶子看 了看,说:“够了!”转身便走了。 够了?我和桑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吃那么少? 不待劝,我乖乖地喝下去两大碗鲫鱼汤。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