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芊芊 我抱着丫丫,重新前往脑瘫医院,不同的是,随行的由桑换成了小保姆缨子。 丫丫此次前来求医,面临着两大问题:一是钱,二是人。 据医院的估计,丫丫最少得住院治疗一年,花费最少是10万元人民币。 10万元!这对于当时的我无异于一笔天文数字。我从工作到现在,从来就没 有存到过10万元。我不知道几年后的今天,我竟然可以为买房买车花出去很多个 10万元,而在当时,这10万元巨款像一座大山,险些将我压垮。 桑拿不出一分钱。前面说过,从第一次北京求医开始,他就没拿出过一分钱。 家里亦没有什么富人,东拼西凑无非几千元,那么,剩下的,就只有靠我自 己。 我从来没有感觉自己穷过。在电视台,虽然工资只有一千多元,但在这座小 城已经属于“高薪”。而且,我总时不时地会有些广告或是赞助,一年零零碎碎 的下来总比工资还高。所以,我一直薄有积蓄。后来丫丫出生时不顺利,多花出 一笔钱,好在数目不大,还能应付,不至于伤筋动骨。我的积蓄还保存有“大半 壁江山”。 就在诊断出丫丫有问题的前夕,我竟然“财源滚滚”,一下子拉到了12万元 的赞助。按照电视台的规定,我可以拿到12000 元的提成。虽然我一直广告不断, 但还从来没有一次性进账万元以上。这笔“巨款”让我觉得自己一下子成了“富 翁”。我慷慨地请裴裴喝咖啡,吃西餐,给丫丫的奶奶和外婆买皮鞋,买衣服, 并准备给自己也添置几款新衣,犒劳一下自己。 没想到,风云突变,丫丫一下子要花去10万元。而除却上次的花销,我目前 所有的积蓄加起来也不过四五万元,那理论上的12000 元还并没有进账。我这个 “富翁”一下子变成了“负翁”,实在是黑色幽默的玩笑。而且,如果丫丫一年 后不能痊愈,这院就得一直住下去,每年都需付出10万元的代价。这钱,从哪儿 来? 我,第一次,感受到来自金钱的沉甸甸的压力。尽管父亲病重时,家里也曾 被折腾得几乎一贫如洗,但当时年幼,尚没有这份责任感。况且父亲医疗费是全 额报销,别的花费毕竟有限。不像如今,这巨大的经济压力如同泰山压顶,几乎 要将我压垮。 没有人可以替我分担。我心急如焚。我恨自己力量为何如此微小,我到哪里 去找10万元拯救我的孩子? 桑的话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带着你的女儿去嫁一个有钱人好了。” 有钱人?曾经让我鄙薄不已的“脑满肠肥”的代名词,突然间让我看到了一 丝光亮。一个念头在脑际萦绕:不管是谁,只要他给我100 万元,我就嫁给他! 100 万,买一个女人的身体算不算多? 很多。 在这座小城,花几百元便可以到声色场所买笑,每月花几千元便可以让一个 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心甘情愿地被金屋藏娇,做一个老头子的“二奶”。 我,杨芊芊,结过婚,生有孩子,年龄又非二八少女,纵然还有一副貌似青 春的外表,可总是沧海桑田,饱经风霜了。 可是,我对能用一百万把自己“卖”出去深信不疑。不知为何,我身上有着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让男人为之着迷。这么多年,无论桑看得多么紧, 围在我身边殷勤打转,众星捧月的男人从来没有减少过。我坚信只要我开出了价, 一定会有人愿意“买单”。 “士可杀不可辱”,“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士不食嗟来之食”,“粉 身碎骨浑不怕,留得清白在人间”,“莲出淤泥而不染,可远观而不可近亵玩焉”, 这些从四五岁开始便在父亲的教育下背诵的句子早已烂熟于心。我明白,一个人 的尊严和气节是最为宝贵也最有价值的,它可让万两黄金相形见绌,黯然失色。 所以,我一直那么看重自己的贞节,我清高孤傲,凛然不可侵犯。 而如今,我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为了钱,想到要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出卖。 一个母亲,为了拯救自己患病的孩子,不惜委身下嫁,这究竟是高尚还是无 耻? 我被自己古怪的念头吓坏了。我拼命地咬住嘴唇,生怕自己会将这个荒唐的 念头从嘴里说出。 好在医院的治疗分阶段进行,一个疗程3 个月,只需3 万余元。这样,首期 的治疗款我还能勉强拿出,至于下面的事,只有“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 人在没法看清和左右自己前途方向的时候,就只有听天由命,闭着眼睛往前走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至于未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只有不去深想,走一步看一 步了。 钱的事情暂且搁置一边,然后是护理的人。 我的母亲年事已高,且体弱多病,瘦得连孩子都抱不动,肯定是指望不上的。 丫丫的奶奶一直在帮助我们照顾丫丫,在最初说起需带丫丫去看病的时候,她曾 自告奋勇要去医院护理丫丫,而今丫丫的事给了她沉重打击,事到临头,她却因 身体不好,无法适应广东炎热潮湿的气候而不能成行。 桑呢?在一个酒醉的夜晚,他醉醺醺地打电话回来,慷慨激昂地说:“我已 经想清楚了,不管如何困难,不管要花多少钱,我们一定要救孩子,一定要不遗 余力地给孩子治疗。我们千万不可以放弃。” 从电话里嘈杂的音浪判断,他身边有很多同事和朋友,我握着听筒,啼笑皆 非。 桑一直非常介意别人对他的看法,经常挂在嘴边的是,我可不能让别人说我 什么什么或是别人又说你什么什么了,你还不好自为之……而每当与他产生纷争, 他也总是委屈地说,咱们去找人评评理,看看谁对谁错。 这个表面大大咧咧粗犷豪放的大男人,内心是软弱无助的。他总是盼望能博 取人们的赞许和同情,所以他喜欢在人们面前扮演“贤夫”“慈父”及清正廉洁 的“公仆”形象。当我在北京考试的时候,他把我的照片贴在车窗玻璃上,满城 乱跑,昭示着他对我的“痴情”,而读者大概还记得我生丫丫住院时,他在亲友 面前对我事无巨细的照顾,以及为了显示“大公无私”而不让我上他的节目,我 生孩子前他一定要到县里出差等种种有些“作秀”嫌疑的行径。他看重别人的评 价远远甚于他自己亲身的感受。我们的婚姻已千疮百孔他却仍不愿放手,大概也 是因为别人认为他娶到杨芊芊是一种幸运和成功。为了不让人认为他被“抛弃”, 认为他“失败”,他宁肯委屈自己,削足适履。 桑并不完全是虚伪或“作秀”,只是内心的不成熟。他从没有过真正的童年 和少年,在他需要得到父母肯定和抚慰的时候,父母总是在吵闹,无人顾及他。 因为不曾得到正确的引导,他的身体虽然长大了,心智却永远地停留在了孩童时 代,所以,他永远像个孩童一般,眼巴巴盼望得到大人的赞美和鼓励。 “咱们当然要救孩子呀,谁说不治疗了?你在哪里?回来咱们再商量吧。” 我有些恼怒,他这样说容易让人误解我不愿给孩子治疗。 桑不管我,继续说:“咱们为人父母,就要尽到做父母的责任和义务,不管 付出多大代价,有一线希望,就要治疗到底。如果你不愿去广东, 我去!我请假 去陪我的孩子……” 两个小时后,桑酒气醺天地回来了。他说:“没什么了不起的,谁都不用去 广东,我去!” 我说:“还是咱们俩轮班吧,一个人去3 个月,这样请假的时间不算太长, 不会太影响工作。” “不用了!”他大手一挥,极其豪迈地说,“我一个人去!大不了我请一年 的假,陪丫丫一年!丫丫,我苦命的女儿呀……” 他扑倒在床上,像孩子一般“呜呜”地哭了起来。我还没来得及安慰他,他 已经鼾声如雷,进入梦乡了。 看着睡梦中的桑,我感慨万千。我想桑这个人在关键时刻还是有一些让人感 动之处的。比如,眼下的“危难时刻”,他竟然挺身而出,主动承担责任。 我那一颗柔软的心竟然又被他触动起来。我在想是不是自己太冤枉他了,是 不是对他要求太高?其实,他原本是爱我和女儿,爱这个家的,只是不善于表达? 我是一个如此容易被感动的人,那一瞬间,我几乎要原谅他所有的过失,几乎忘 了自己在北京时是如何咬牙切齿地恨他,发誓要和他离婚。这不可救药的“妇人 之仁”,也是酿就我和他旷日持久的离婚大战迟迟不能有结果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带着感动和歉疚入睡了。 第二天一清早,桑醒了。我温柔地给他端来了早餐,像一个真正贤良的妻子 一样。他看着我,说:“我不可能去广东陪孩子看病,我的工作很重要,单位一 天都离不了我。” 我愕然地望着他,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作答。他昨晚的“豪言壮语”余音未 了,犹在耳旁,而他似乎,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我走不了,我的工作很重要!而且我一个大男人,在医院照顾孩子也不方 便,看起来也不像个样……”他兀自絮絮叨叨。 “不要说了,我去。”我平静地说,胸中竟陡然生出一股豪气。 一个二十几岁的女人,纵然做了母亲,也还有一些未泯的小女儿情怀,还有 些软弱和娇气。我没有认为自己是为了孩子甘愿忍受世间一切苦楚的伟大母亲。 如果有条件,我也想躲避到大树底下,让别人为我遮风挡雨,排忧解难。在谁陪 丫丫去广东的问题上,我开始并没有想到过自己。一是丫丫的奶奶一直信誓旦旦, 二是我一直把实现个人价值和人生理想看得非常的重,我也一直在为此孜孜不倦 地努力奋斗。我不敢设想自己离开工作岗位像一个家庭妇女一样去做一个全职妈 妈,而且目前我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我不上班,谁挣钱养孩子? 然而,丫丫奶奶的生病和桑出尔反尔的滑稽表演,突然让我醒悟:我是丫丫 的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该对丫丫负责的人。当风雨来临,我应该选择的不是退 缩,更不是逃避。我不能再像一只“小小鸟”,成天“寻寻觅觅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应该像母鸡,竭力张开自己也许并不够宽大的羽翼,为孩子遮风挡雨,抵御外 界一切的侵蚀和伤害。我是母亲,是孩子唯一的保护神。除了我,没有人一定有 责任为她付出任何。 身边的人都如此怯懦和畏缩,反而让我抛弃了一切的幻想,丢掉工作也好, 失去人生价值也罢,任何个人的一己之私统统置之脑后。我挺起胸膛,无所畏惧。 “乱世造英雄”。在庸常平静的生活当中,人的善与恶,自私与无私,高贵 与卑下,这种种品格统统被掩盖起来,中庸模糊,面目不清,有时连自己都不甚 清楚自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或许都是一些有缺点的好人。直到人生的大难当 头,在严峻的考验面前,人性里最本真的东西才会被激发出来。英雄和懦夫,君 子与小人,才会泾渭分明,各自为营。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娇气、软弱,经受不住打击的人,而一波未平一波又 起的延绵不断的重创和打击,反而激发和开掘了我骨子里坚韧、顽强、善良、无 私的一面。每一次在大是大非面前,我都本能地选择了正义、原则和真理,这就 是从小父亲谆谆教诲的为人的基本品格和准则,是我从小在作文里讴歌的“英雄 主义”。虽然我一直认为那是喊口号,走形式,一直嗤之以鼻,而在面临考验时, 总会毫不犹豫地按照父亲所教导的那样做。所以说,一个人童年和少年所受的教 育几乎是刻骨铭心的,如同胎记一样,一辈子如影随形。在和平的日子里,也许 不会彰显,一旦时机成熟,便会开花结果。 我骄傲,我不是怯懦畏缩的小人,不是夸夸其谈的伪君子,我可以为自己所 说和所做的一切,负起责。 君子一诺千金。 去广东之前,我参与了一档新栏目的录制。这是一档全新的谈话节目,原定 我为节目主持人。但如今不得不改弦更张。 我望着熟悉的演播台,泪眼模糊地想,也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重 返电视屏幕,重新做一个节目主持人了。是的,这一去治病,三年五载说不清楚。 就算我重归故里,就算电视台还能够重新收留于我,恐怕几年的风霜折磨下来, 我已是满面沧桑,垂垂老矣。 如果说我这辈子狂热地爱过些什么,那就是电视,就是节目主持人这个职业。 我为之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和汗水,简直恨不能肝脑涂地。我接受桑是因为把他当 做了电视的化身,我和桑最根本的矛盾也是由我一意想追逐电视理想开始。我为 它付出了那么多,却终于还是要放弃它了。 古话说:善欲人知,实非真善,恶恐人知,实为大恶。 我却没有那么高风亮节。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付出”,也一直期待着桑的 “感激”和“回报”。从这点来说,我也是俗人一个。可桑却并没有因为我“大 义凛然的牺牲”而有任何感动。有一天,我们为谁抱孩子的琐碎之事争执起来, 我气愤地说:“我马上就要去广东,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来,可以说,我的整个 前途就毁了。就算我回来,台里也不会再有我的位置,我做出了这样大的牺牲, 你还与我计较这些鸡毛蒜皮?” 桑轻蔑地看了我一眼,暴怒地说:“你有什么位置?你本来就没有任何位置。 你走3 年对电视台对任何人都不会有任何影响,而我却很重要,单位一天也离不 开我。” 对于我的工作,桑一直是生命不息,打击不止的。从我刚考上主持人开始, 他便说我胖,嗓音嘶哑,普通话不标准……后来我拼命地想离开凤凰城,想到外 面去发展,一方面是为了实现电视理想,想寻觅到更能施展才华的舞台;另一方 面,也是为了证明自己具备当一个优秀主持人的能力和实力。 我通过了原北京广播学院播音系的专业考试,却由于桑的阻拦不能参加文考。 刚领到结婚证不出一个星期,四川电视台公开招考节目主持人,我瞒着桑前去报 考,一千多考生,只录取6 名,我名列榜首。可是,桑说:“我会提一把刀到川 台台长办公室,问他到底要命还是要我?”后来我到了央视,已经成为一名出镜 主持人,亦被桑赶到北京软硬兼施地“劝”回……还有太多太多的机会,拍广告, 拍电视剧……每一次,都被桑用各种方式搅黄。 这么多年,不管桑采取的是强硬的威胁手段或是涕泪交加的“悲情”手段, 也不管我是出于感动还是出于惧怕,总之,这无数的机会不停地在我眼前招摇, 又一次次地擦肩而过。多少次,我看着电视上那些光彩照人的大台主持人,想自 己分明具有这样的实力,却自己放弃了发展的机会,我痛悔不已,心如刀绞。这 使得我几乎变成了祥林嫂,整日絮絮叨叨地反复懊悔。 无论如何,桑打着“爱情”的幌子,让我一次次与梦想失之交臂。我虽非心 甘情愿,却在事实上顺从了他。我想他至少会对我的实力和“牺牲”做出一个正 确的评价,哪怕说一句:芊芊,你本来可以发展得很好,本来可以前程锦绣,大 红大紫,可你为了我,为了这个家,牺牲了太多。哪怕他有一丝歉疚和感激,我 的放弃也不算全无价值。至少成全了我“人格的高尚与完美”。 可是,如今,他却这样轻蔑,他的态度,让我这10年的妥协退让、忍辱负重 变成一个轻如鸿毛的闹剧。他否定了我的才华和努力,更让我一次次的牺牲变得 滑稽可笑,全无价值。包括我这次远行,为了我和他共同的孩子,也许我真的将 永远离开我钟爱的电视,甚至永远地离开社会舞台,成为一个家庭妇女,他也并 没有认为是一种付出和奉献,而是“理所当然”。 在他眼中,我这个人本无价值,我的“牺牲”也无价值!我10年的委曲求全 就更没有价值。 不值得的牺牲最无谓,也最苦! 那个初夏的午后,桑的这句话彻底地斩断了我和他之间的最后一缕联系,所 谓“恩断义绝”。我对桑,并无爱,只是本着一种侠义情怀,想去“拯救”他, 想“牺牲”自己去成全一种小说中倡导的“大爱”。结果,他的这句话终于让我 从一定要“对得起他”的桎梏中挣扎出来,彻底解放。 上天知道我是一个心软的,容易被感动的人,所以要让我对这个男人的绝望, 到达顶点以至无以复加。好让我离开他以后,无论何时何地想起,永不会有任何 牵挂,任何眷恋。 从演播室出来,走在空旷的大街上,想起命运的多舛,想起丫丫的前程,想 起她也许要终生卧床,终生不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而我,将沦落为一个家庭妇 女,在病榻旁辗转一生,就不禁悲从中来。我脚步漂浮,神思恍惚。突然,一声 尖利的刹车声在耳边响起,一个司机伸出头来,怒声怨道:“怎么走路的?想死 啊?” 那是仲夏的夜晚,凤凰城著名的湘江桥上,凉风习习,景色宜人。我走在车 流当中,突发异想:如果我往车身上那么轻轻一偏…… 这是我第二次想到死。这绝不是我小时候想到死的惺惺作态,为了引起父母 老师的重视,为了让他们因为责骂了我而后悔伤心。不,不是的,我理解了我的 朋友裴裴和顾美瑜,她们为何曾想选择离开世界。 当生的愉悦不复存在,死亡便会以绝美的姿态诱惑你。 但是,我制止了自己荒谬的不负责任的想法。如果我死了,谁带丫丫去广东 看病?谁挣钱给她花? 任性地了无牵挂地走是奢侈的。这世上最难的不是死,而是,生活明明已经 千疮百孔,你却没有资格选择放弃。因为还有更弱小无助的生命在依赖着你。当 你无肩可靠无胸可抱的时候,可以选择的唯有坚强。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值得一提的是,在我决意孤身前往广东的时候,有一个人站出来,主动要求 和我一起去照顾丫丫。这个人,就是我家的小保姆缨子。 缨子是丫丫3 个月时到我家的。 家中本来一直请了一个钟点工,没想到丫丫出生时遭遇大难,此人竟然吓得 望风而逃,黄鹤一去不复返。当我和桑回到家中时,看到的是一片狼藉,凌乱如 劫后战场。 后来又换过几个保姆,直到缨子到来。 缨子长了一张扁扁的倭瓜脸,眼睛小鼻子塌,实在有些像丑小鸭,让人颇为 失望。但是,10分钟后,这不良的第一印象立马改观。她把手中的包袱往屋里一 扔,二话不说,挽起袖子便风风火火地干起来,半小时后,屋里变得整洁清爽, 焕然一新。我惊喜地揉揉眼睛,第一反应是“田螺姑娘再世。” 收拾罢房间,她走进厨房,我习惯地跟了进去,笨手笨脚地“指点”她如何 操作。她看了一会儿,嫣然一笑,说:“姐,我会。”一小时后,热气腾腾的饭 菜端上餐桌,色香味俱全。我又是惊喜又是惭愧,想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地妄图充 当人师,人家可比自己强多了。 饭后,缨子手脚麻利地收拾了餐桌,一头扎进厨房,再不出来。我不解地走 进去欲探个究竟,居然看见缨子正蘸了洗洁净在擦洗抽油烟机。那一瞬间,我几 乎要感动得热泪盈眶了。我家的抽油烟机从使用到现在,就没有一个人想起要将 之清洗一番。这一天下来,缨子手脚就没有停过,而我家的状况是旧貌换新颜。 从缨子身上,我终于看到作为一个保姆身上所需具备的优秀素质:聪明、勤快、 做事主动、任劳任怨。 从此,我家的卫生总是整齐舒爽,有条不紊,饭菜总是准时端上饭桌,且花 样不断翻新,每每有惊喜。她甚至还运用曾经在别人家带过孩子的经验,为带好 丫丫出策出力。 我对缨子的满意程度几乎是百分之百的。前前后后我家用了四五个保姆,都 有着各种各样令人无法容忍的缺点,使得我一度怀疑是否自己太不够宽容,对人 过于挑剔?缨子的到来终于消除了我的自责。我不再唠叨,不再抱怨,不再心烦 意乱,不再劳精费神与保姆斗智斗勇。我是那么喜欢和感激这个聪明能干的姑娘。 尽管我付了她保姆费,可相对于她出色的工作,我感到自己给得太少太少。我送 她衣服鞋子,不时给她小费,就不知该怎样才能表达出自己的赞赏感激之情。 当然,缨子并不是完美的。她曾经考上过中专,只因家中贫困而无力就读, 心中一直耿耿于怀,做保姆是迫不得已,她心中一直引以为耻。在她面前切忌不 能提“保姆”二字,要介绍她是丫丫的“姐姐”,如果在户外碰上她的熟人,她 会抛下丫丫远远躲开,否则会“丢人现眼,让人耻笑”。由于文化程度高,她比 较有些思想,经常会为自己不公的命运而抑郁难平。这时候,她就会阴沉着脸, 饭也不做,房间也不打扫,甚至任何人都不搭理,一个人望着窗外发呆。 有很多人受不了缨子的虚荣、自大和坏脾气,但是,对我而言,她一切的缺 点都无伤大雅,因为她出色的表现早已远远弥补了所有的缺陷。其实,找老公也 好,找保姆也罢,没有百分之百的完人,也没有百分之百的坏蛋,关键看他的优 点你是否能欣赏,他的缺点你是否能宽容,适合自己的就是好的。作为老公,桑 是不适合我的,而作为保姆,缨子正是我所欲也。 如今,在所有人都临阵退缩的紧要关头,缨子站出来,说:“姐,我和你一 起去带丫丫。” 也许可以说缨子与我是雇佣关系,我付了钱,换取她的付出。可是,去到异 地他乡的医院看护孩子,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这份情义不是钱可以买来的。 况且我每月给她的仅仅几百块钱而已,就算多拿10倍的钱给桑,也不会换得他的 任何表示,甚至不会有一句好话。 就这样,我抱着丫丫,和缨子一起踏上了南去的飞机。 前后折腾了一个多月,我们终于住进了医院。 医院的住院部在8 楼,一间屋大约有15平方米,住3 家人,共用一个卫生间。 属于我们3 人的空间,大约就只有三四平方米。我们将所带衣物统统放置床下, 缨子跑上街去买了一张褥子,白天收起,晚上就铺在床边睡觉。好在是8 月,倒 不会冷,我和丫丫则挤在那张不足一米宽的小床上。 此时的丫丫已经9 个月了。她已经能坐,能扶物站立,能根据大人的提示做 些简单的动作,比如说抱头歪歪,捏小巴掌,等等。和那些脑瘫的孩子相比,简 直就是正常的。不单是正常的,简直就是智力超群。我们去了不过短短数天,丫 丫的“聪明伶俐”便传遍了整个病房,不停地有家长跑过来看,这个又会坐又会 站还会做游戏的小孩是个啥模样。他们稀奇地摸着丫丫的小手小脚,不停地逗她 做游戏,然后又羡又妒,啧啧称奇。 丫丫从生下来到现在,一直因为各方面都不如人而让我感到很自卑。没想到 来到脑瘫医院,在一群真正的脑瘫儿当中,她竟然出类拔萃,成为“小明星”。 治疗是极其复杂又痛苦的。每天有针灸、按摩、体能锻炼、水疗、输液等七 八项。一大清早起来便得一处处去排队,如果没排上号治疗不成就只得自认倒霉。 好在我们有两个人,统筹安排,分头行动,各项治疗均没有落下。但这每一种治 疗都是痛苦的,尤其对婴儿而言。可怜的丫丫,每天从睁开眼睛开始哭到晚上入 睡,一项酷刑结束另一项又紧接着开始,无休无止,循环往复。她声嘶力竭地哭, 痛不欲生地哭,哭得人心脏绞痛,肝肠寸断。只有晚上睡觉那短短的几个小时得 以消停。 最痛苦的是输液。此时的丫丫,已经长得又白又胖,像个人参娃娃,一双手 伸出去,根本找不到血管。给她输液成了这家医院的“攻关难题”。每每是扎了 四五针还找不到血管,或是一针下去血管破裂,手上不是一片青紫,就是一个大 包,疼得丫丫死去活来,哭得要背过气去。 开始两个护士长还勉强能够一针见血,后来多输几次,好找的血管越来越少, 连护士长都没辙了。头上能输就输头上,脚上能输就输脚上,丫丫被扎得浑身青 紫,没一块好肉。后来是丫丫一见护士推车进来就惊恐万状,哇哇啼哭,而护士 亦对给她输液无比发怵,总是把别的孩子全都输完后再来“对付”她这一个“疑 难杂症”。 所以说,丫丫在治疗的那几个月时间里流尽了童年所有的眼泪。如今她跌倒 了,哪怕是腿上蹭破一大块皮,或是头上碰一个包,总是坚强地自己爬起,安慰 大人说:“不疼!不疼!” 在医院,我们一住两个月,每天的生活空间便是8 楼到9 楼(9 楼是治疗室)。 一项一项的治疗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唯一的“放风机会”便是周日。因为周日 没有别的治疗,只有输液一项,到了中午便可以休息了。 这时,我会带上缨子和丫丫去到市中心的一座商厦,买一些生活必需品,然 后到肯德基“改善生活”。我们会要上一些鸡翅、薯条和饮料,找一个靠窗的座 位,边吃边喝。这是我们枯燥单调痛苦的治病生涯中最快乐的时光。没有针头, 没有哭泣,丫丫踊跃地伸出手去,抓薯条和鸡翅,大口地吸饮料,让人感觉她根 本就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健康孩子,根本没有任何问题。缨子也很开心,因为平时 在医院我们都吃5 块钱一份的家属饭,饭菜的质量和滋味实在是不敢恭维,连缨 子这“劳苦大众”都难以下咽。好在她有先见之明,高瞻远瞩地从家里带来了一 大包辣椒面,每顿吃饭时调一碗辣椒水,所有食物不分青红皂白一律往辣椒水里 一拌,囫囵吞下,安慰肚子。如今洋快餐的“美味”令她大快朵颐,不亦乐乎。 而我,因为丫丫和缨子的快乐而快乐。我们3 个人用享受法国大餐一般的劲头珍 惜地品尝着被誉为“垃圾食品”的洋快餐,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极其陶醉。这辈 子恐怕再也吃不上如此美味的肯德基。 当然,这样的美好时光并不是每周都会有,虽然每次我们点得都格外节约, 但总也少不了花上二三十元钱,再加上20元的打车费(这个城市没有公共汽车), 实在是一笔不菲的开销,我们是没有条件总如此奢侈的。所以,两个月里我们总 共去了大概3 次,但已经让我和两个孩子心满意足,笑逐颜开了。 其实,相较于前一次的求医,这一次体力上远没有前次劳累,精神上也没有 前次紧张,最主要的原因是身边的人从桑换成了缨子。首先,缨子做事积极主动, 往往冲在前面,把一些轻松些的活让给我。再则,缨子不会劈头盖脑地对我进行 责骂,在丫丫的治疗上,我们齐心协力,尽量把事情做到最好。我们为丫丫的每 一分进步而欣喜不已,互相鼓劲,而不会像桑,永远阴沉着脸,逼问着我“该怎 么办”。 更重要的是,脑瘫医院绝没有我想象的那样阴森可怕。这里的孩子基本都有 着严重的缺陷,肢体残疾,智力低下。这个病一治就是数年甚至数十年,每月的 花销至少是一万元以上。很多家庭是转战南北,四处求医,为此倾家荡产负债累 累者不计其数。但家长们并没有成天唉声叹气,怨天尤人。不管如何困难,总是 尽心尽力地带着孩子配合治疗。对孩子也并没有不满和歧视,更没有打骂孩子的 事情发生。这些输在了起跑线上的孩子,更加让家长心疼,让家长怜爱。在这所 特殊的“幼儿园”里,亲情的无私与伟大更加展露无遗。 孩子会翻身了,会坐了,会站了,会跑了……这些对于普通家庭而言再正常 不过的事情,对这些脑瘫儿都艰巨无比,都需要花出无数的金钱、时间和精力, 才可能有一点儿小小的进展。甚至对于大多数孩子来说,所有的努力都将是徒劳, 无论花费多少的时间、金钱和心血,他们终生都将被束缚在一张床上,不会走路 也不会说话。可尽管这样,家长们也并没有放弃努力。 有一个浙江来的女人,她的儿子已经两岁多了,还不能坐,更不会站。有一 天,她气喘吁吁地跑来找我,欣喜若狂地说:“芊芊,快到我们病房去看,我儿 子,他终于会坐了!”我跟随她到了病房。她坐在床上,把孩子搂在身前,摆好 姿势后,小心翼翼地松开了双手。最多不超过两秒钟,孩子便委顿下来,一头栽 在妈妈身上,她却依然期待地望着我,兴奋地说:“芊芊,看到没有,我儿子他 会坐了!”我点点头,笑着说:“真好!祝贺你们!”她欣慰地笑了,低头看着 儿子,目光里满是赞许和期望。一股热浪不可抑制地冲进眼帘,我背转身,悄悄 地离开。这就是母亲!花了数月和数万元,换得儿子不超过两秒钟的“独坐”, 已经心满意足。仿佛所有的艰辛和心血都没有白费,都有了回报。 在物理治疗室,其实也就是运动训练室里,一个四五岁的男孩一动不动地趴 在地上。他白发苍苍的老奶奶试图教会他爬行,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脚 并用示范起来,边爬边喊:“刚刚,看着奶奶,这样手先伸出去,然后腿跟上… …”男孩茫然地瞪着双眼,并不得要领。他奶奶倔强地在地上爬行着,汗水从她 布满皱纹的额头上沁出来,一滴滴落在地板上,她仍然毫不气馁地喊着:“刚刚, 瞧奶奶……” 这样感人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在发生,我的心每天都受到这样的撞击和震荡, 仿佛经受了一场灵魂的洗礼。残疾人是社会的弱势群体,脑瘫儿更是残疾人里面 最弱势的一组。我不是旁观者,我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我们同呼吸,共命运,共 患难!我们都在努力,为了孩子有一天可能会站起来,像正常的孩童那样,沐浴 和奔跑在阳光底下。虽然对于这里面的大多数人而言,永远是一个无法企及的梦。 我们卑微而渺小,我们的孩子可能永远都是残疾人,但我们并没有放弃努力。我 们在咬着牙,尽力地和命运抗争。我们可能会劳而无功,一无所获,但我们拥有 延绵不绝、至真至纯的信心和爱。只要有一线的希望,便会付诸百分百的努力。 一个意志坚定的人是不可战胜的。 在脑瘫医院这所特殊的学校里,我终于实现了质的蜕变,就像我的故乡传说 中的那只凤凰,自焚后实现涅。我从云端飘到了地面,结结实实地触碰到泥土, 触碰到生活的实质和重心。这个世上,本就有极多的家庭和个人会遭遇种种的灭 顶之灾,对于社会而言,几率可能只是百分之几,千分之几,可对于受难的家庭, 就是百分之百。我的孩子从生下来就倍遭磨难,但我们并不是这世上唯一最不幸 的人。就在这所医院里,比丫丫情况严重千百倍的人数不胜数。他们都怀抱希望 和梦想,我还有什么资格自我怜惜和感伤?我不再抱怨,不再伤怀,不再是那个 悲悲戚戚,矫揉造作的小女人,而是一个坚韧、顽强,随时准备为孩子而战的母 亲。 “人在做,天在看”。我所能做的,只是静下心来,踏踏实实地为孩子把每 一件事做好。只要自己尽到努力,至于上天要给予自己什么,都只能接受。 所有的医学书籍和专家都告诉我们,脑部的损伤是终生无法修复的,一旦形 成便永不可逆。当初丫丫被诊断为“脑白质软化”,在核磁共振的片子上,可清 晰地看到几个白点。按医学来说,这是终生不可改变的,等于说丫丫终生被判了 极刑。现在的治疗最多让她今后可以简单地生活自理,绝不可能恢复到正常人。 然而,丫丫的表现确实是日新月异,突飞猛进。我站在医院“痊愈儿童”的 功劳簿下,发现丫丫的现状已经比所有“治愈”的孩童不知好了多少。其实,现 在的丫丫已经与和她同龄的正常孩童无异。 唯一让我担心的是当初核磁共振的图片,冰冷的机器代表了“科学”,而 “科学”是不容置疑的。 一个疗程结束了,医院进行例行检查,丫丫再次做了核磁共振。 我并不敢抱任何幻想,毕竟要相信“科学”。拿到片子后,我甚至没有勇气 取出来看一下,只是心存一丝侥幸,轻声问道:“片子……有什么问题吗?” “这孩子没什么问题。”医生轻描淡写地回答。 “什么?没——有——问——题?”我吃惊地张大了嘴,一时竟不敢相信自 己的耳朵。 数月前,在北京的医院里,我们眼巴巴地盯着医生,希望听到一句“没有问 题”,这样就证明是一场虚惊,我们会抱着丫丫高高兴兴回家去。然而,无情的 一句“脑白质软化”如五雷轰顶,炸得我们魂飞魄散。天空一下子塌了。 如今,我已经接受了既定的噩运,已经积蓄了全身的力量,准备和丫丫一起 同“脑瘫”这个恶魔打一场生死战,医生却告诉我“没有问题”! 我迅速地抽出片子,只见影像上光洁均匀,那几个折磨了我们数月的该死的 白点,居然不见了! 脑白质软化的症状消失! 怎么可能?所有的专家都告诉我们,脑部的损伤是不可逆的。一旦形成便终 生无法修复,只有激活别的脑细胞替代已坏死的脑细胞功能。 可是,丫丫的核磁共振影像一切正常,脑白质软化症状消失。 一时间,我如堕梦中,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巨大的幸福来得太猛烈,我不 敢狂喜,我怕梦醒来再没有勇气面对残酷的现实。我虚弱地扶着墙,怯怯地问: “会不会……拿错了?你们的机器……会不会……有误?” “我们刚进口的新机器。”医生不耐烦地大声回答,同时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似是奇怪这女人是否患了失心疯,孩子没问题不欣喜若狂,还问东问西。 我恍恍惚惚地走出医院,像喝醉了酒一般晕乎乎、轻飘飘的。我站在医院大 门口,阳光炽烈地照在身上,我眯缝着眼,第一次发现,广东的天真蓝,树真绿, 阳光真灿烂!我静静地站着,眼泪静静地流了下来。 谁说眼泪代表悲哀? 在治疗之前,我与桑曾去了一趟寺庙,为丫丫求了一个签。桑一向对求神拜 佛或是偏方秘方之类执迷地相信,我虽是“无神论者”,亦想寻求一份自我安慰。 人在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时候,便只有求助于鬼神或运气。 签上有一句话:“此女本是人中凤,偶感小恙何足惧!”当时将信将疑,没 想到如今却竟然成真。 一个饿得太久的人一下子不能吃太饱,否则胃就会撑破。同样,极致的幸福 不能来得太猛烈,否则人的神经一时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狂喜,会像“范进中举” 一般,瞬间发疯。 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满涨着激动和幸福,我想大笑,想奔跑,想抓住身边的 每一个人,告诉他,丫丫没事!丫丫完全正常!我想唱歌,想跳舞,想纵声大笑, 想像一只小鹿,在野地里尽情地撒欢! 可是,我只是站在医院大门口的阳光里,望着天,静静地流泪。 奇迹! 你相信奇迹吗? 年少的时候,我们都相信和期待过奇迹,然而,现实的冰冷和无情却一点点 泯灭了我们眸子里梦想的光辉。尤其父亲成植物人后,我每天给他读书,跟他说 话,幻想他能够听见我的呼唤,苏醒过来。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父亲的离去终 于让我绝望,让我以为奇迹只会出现在电影里小说中,是杜撰的美丽的梦。 然而,如今,我终于明白,奇迹就像天山上的雪莲,因为其圣洁高贵,只有 最虔诚最执著的人才有缘看到它。所以,不要因为没有看见便否定它的存在,只 要我们保持一颗安宁干净的心,只要我们不被噩运所击垮,我们执著、我们努力, 就有可能看到奇迹的光辉! 我回到病房,丫丫正乖巧地坐在床上,专心地看着一本书。 我万分庆幸地看着她,我稚弱娇嫩的女儿,我倍遭磨难的女儿,我险些被划 入另册、永世都不得翻身的女儿!想到她从此将摆脱一切的怀疑和阴霾,重新做 回一个健康正常的人。我的心满怀巨大的感恩和狂喜,真有“失而复得”之感。 感受到我的凝视,丫丫也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虽然她是个婴儿,可她的 眼神清澈睿智,善解人意,似乎所有这一切她都了解,都明白。 在很多人心里,小孩尤其是婴儿,是一种只会吃喝拉撒睡的简单动物。他们 只有动物生存本能的需求,而没有作为人的独立思考的能力。所以,大人往往把 婴儿作为自己的附属品,越俎代庖,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处理婴儿的一切事务,按 照自己的理想去铺设孩子的道路,希望把孩子“塑造”成自己憧憬的那种人。所 以,经常有父母逼着本无艺术天赋的孩子学钢琴学绘画,号称要“把自己未实现 的梦在孩子身上实现”。 其实,婴儿从他被剪断脐带,离开母体的一刹那,就已经作为一个独立的生 命存在,他有自己独立的思想、感情和意志,有他自己的兴趣和爱好。父母不过 是帮助他解决生活上的难题,比如,吃饭穿衣,至于思想,是不可以替代的。 我坚信,丫丫一直有着她独立的思想,在人格上,她一直是一个完整的人。 刚出生的第二天,丫丫生命危在旦夕,所有医生都对挽救她的生命无能为力, 她却依靠自己的努力闯过了鬼门关。回家后,她一直安静而乖巧,不撒泼、不吐 奶、不流鼻涕口水、不认人,尽量不给大人增添任何麻烦,哪怕桑与我在她的床 边吵得天翻地覆,她仍然紧闭双眼,似乎睡得安详而沉静。 8 个月时,医生的一纸诊断险些将丫丫打入地狱。有人到我家动员说放弃对 丫丫的治疗,因为脑瘫是不可以治愈的。这时候,本来安静躺在床上的丫丫惊厥 地尖叫、哭泣起来,怎么哄也没用。她烦躁地蹬着双腿,委屈地号啕大哭,十分 的惊恐和不安。我把她抱在怀里,她紧紧攥住我的手,抽抽噎噎,半天才平静下 来。在这之前,她从没有这样无故发作过,也从不要人抱着睡,可这一天,她只 有被我搂在怀里,才能踏实,才能安然入睡。 到了脑瘫医院后,她似乎意识到处境的危险,总是卖力地表现着自己。每当 医生前来探查,她总是不厌其烦地“表演”着她熟谙的游戏,好证明她的正常, 她的清白。她眼巴巴地看着医生,希望听到一句赞美和表扬的话,然后便会咧着 嘴,舒心地笑。 吃药对于小孩来说是一桩苦刑。开始她坚拒不从,拼命抵抗,我和缨子费了 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能令她就范。后来我哭了,说:“丫丫,你为什么不配合一点 儿呢?你不吃药就不能好,就不能成为一个健康人!大家就不会喜欢了!”她不 哭闹了,静静地看着我,然后伸出小手,自己捏起药丸放在口中!就这样,从此 每次吃药都是她自己把药放进嘴里,从不要人劝,更不要人灌,只要吃的时候有 人在旁边大声鼓励,大声说:“丫丫真棒!”她就会很高兴。所有人见之都瞠目 结舌,从不会有小孩如此懂事。我曾经怀疑那药是否根本就是甜的,曾悄悄放了 一颗在自己嘴里,结果,我一下子吐了出来,又苦又腥! 丫丫就是这样,因为那几个月遭受了重大打击,她偏偏要憋足了劲,证明自 己比别人强!自从她学会说话以后,她的优势一下子就展露出来。她的语言天赋 和情商之高,令所有人赞叹不已。一个故事仅仅教两三遍,她就能复述,苏轼的 《水调歌头》她不到两岁就倒背如流,且伴有动作,绘声绘色。书上说3 岁的孩 子才能分清你、我、他,这之前都只能用名字替代,她却在一岁半时便分得清清 楚楚……最让人称奇的是她的“外交公关能力”。她对于这个世界总是有一种开 放和友好的心态,见到陌生人,她总会主动打招呼,主动交谈,甜言蜜语不绝于 耳,每一个人都会被她感动,都会喜欢她。 从少年时代,我就钟情于紫色。不曾想,丫丫对紫色的青睐和“忠实”程度 竟远甚于我。从她刚识得颜色伊始,便一眼相中了紫色。每当看到紫色的物品, 她总是欢呼着奔过去,亲昵地将之贴在脸上,深情地说:“这是妈妈的颜色!” 大概在她心里,爱紫色就是爱妈妈。 丫丫用自己的努力改变了这个世界曾经对她的怀疑和偏见。从丫丫身上,我 看到了婴儿独立人格所散发的魅力,我为此深深敬畏和感动。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