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芊芊 是的,终于是离婚了,自由了! 在“离婚”犹如上街吃顿饭那么随便的今天,我竟然为此抗争了10年。 恋爱之初的甜蜜也还是有的,如果感情是一个账户,那是我们存进去的最丰 厚的一笔钱。此后,我们便一直毫无节制地从中提取,却从来没有加存过。这么 多年,“存款”越来越少,我们的关系也直线下滑,从来没有过复苏和升温。到 得后面,已经是赤字高悬,负债累累。 本以为孩子的降临会将我们之间松散冷淡的关系变得紧密,没想到,正是孩 子的出世,让我们的婚姻不可挽回地走向末路。如今的丫丫已经会唱会跳,成为 伶俐聪明,人见人爱的小甜心。前些日子关于“脑瘫”的诊断,就像一个莫名其 妙的噩梦。“奇迹”也好,“误诊”也罢,这场病就像一块试金石,测出这段婚 姻的病入膏肓,日暮穷途。仿佛只是为我们的分手作一个有力的佐证。 单身后的日子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丰富多彩,歌舞平。恰恰相反,我比以 往更爱独自待在家中,逗逗丫丫,看看书,写点儿东西。 清心寡欲。 不是不想再嫁人,而是,真的无人可嫁。 杨芊芊离婚后才发现,自己无人可嫁。 哈哈,真是绝妙的小说开篇。 从15岁开始,众星捧月般围在身边献殷勤的男人就没有缺少过,杨芊芊永远 是男人的梦中情人,是男人倾慕崇拜的偶像。可是,杨芊芊真的无人可嫁。 那些有权有势的所谓优秀出色的“成功人士”,大都有了家室。他们愿意和 一个还算漂亮且有名有才的女人交往,这对男人而言是一种光荣,是可以炫耀的 资本。可是,这个女人单身,他不得不考虑代价。万一俩人走得太近,女人逼他 休妻另娶怎么办?如果老婆不服,大吵大闹,影响了仕途怎么办?人到中年,又 在事业上取得了一定成就的男人大都行事谨慎,在没有尝到“甜头”,或是没有 下定决心之前,他们并不敢轻举妄动。所谓“有贼心没贼胆”,便是如此。所以, 他们只敢按捺自己,暂作壁上观。 很多人笑我傻,一个媚眼或一个屈尊便唾手可得的东西,我却苦哈哈拼死拼 活流泪流汗的去赚取。我也看到身边很多女孩,以色悦人,不劳而获。昨天还两 手空空一无所有,今天便香车宝马,千树万树梨花开。可我也看到,年老色衰时 她们的结局多么凄凉悲惨。况且一只金丝鸟的生活,安逸享乐,衣食无忧,其实 一只受主人宠爱的猫或狗也能得到,而且还没有被抛弃的危险。男人在感情上忠 实于宠物的程度远胜于他包养的女人。 我杨芊芊既然已经吃够了不幸婚姻的苦头,断不会随随便便将自己交代。我 欣赏的男人,要像父亲一样儒雅、宽容、有才华,容颜气质不俗。要能欣赏我, 懂得我,怜惜我,而且,必须对我痴情专一,忠心耿耿。他既能像马群里的儿马 子那样骁勇强悍,富有家庭责任感,敢于同最凶恶的草原狼搏斗,拼死捍卫妻儿 老小,又能像童话里的王子一般侠骨柔肠,善解人意,与公主琴瑟和谐,举案齐 眉。 如此描述自己心目中的真命天子,无异于痴人说梦。况且自己并非青春二八 的天真少女。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离过婚,带着一个孩子,孩子曾经还被误诊 为“脑瘫”。这在婚姻的“市场”里,已经约等于“残次品”了。固然还有些美 貌、才华和名气,可对于一个“人到中年”的女人,这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年轻的时候,不需要财富,不需要地位,美貌、才华便是一个女人最大的资 本,足以光芒四射,笑傲江湖。可到了这个年纪,美貌与才华都有些苟延残喘, 至于名气,更是皇帝的新衣。曾有人恭维说“凤凰城认识你的人比认识市长的都 多”,我淡然一笑。有什么用?说恶俗一点儿,如果认识我的每一个人都给我一 块钱,大约还能发一笔小财,而这虚名无非是徒自增加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和负 担。所以,对于这个年纪的女人,自身的魅力不足,便需要一些外在的光环来为 自己加分,比如说一官半职,比如说家财万贯,那么,纵然不能赢得欣赏和爱慕, 至少可以得些敬畏和尊重。一个身着世界名品,坐在大班台后对下级颐指气使威 风八面的女人固然有些神气活现讨人厌,但绝不敢有人同情和轻视她。若一个中 年女人还穿着二三十块一件的衬衫,被小自己10岁的上司喝来斥去,那情形是可 怜又可悲的。 所以,裴裴一跃成为电台的“广告大户”,自有楚越之流她的忠实崇拜者乖 乖地把广告费送上门来,20% 的提成让裴裴的收入相当可观。她已经准备着手竞 争广告部主任的职位,跻身于“中层干部”的行列。美瑜也自己开了一家化妆品 代理公司,大小是个“老总”,都算是走上了“正途”,只有我杨芊芊,无官又 无钱,瞎七杂八不着调。 我想的是,尽力把丫丫培养好,在自己的能力许可范围内,给她存一些钱, 等她18岁时送她到国外去读书,此生可休矣。实在寂寞,到时找个老伴共度“夕 阳红”罢了。至于现在,姑且不论别人可否看得上自己,就把自己所有看到过的、 听说过的、城内城外的男人统统加到一块儿,也选不出一个符合自己要求和条件 的,所以,嫁人的可能性低之又低,无异于买彩票中大奖。而我,从来没有“偏 财运”,连末等奖都从未中过一次。 就这样,带着孩子过吧。残缺也是一种美,不是吗? 当我这样向我现在的先生讲述我当时的现状,他微笑着看着我,意味深长地 说,你这个女人,骨子里是如此的骄傲和自负。在凤凰城,你不是不可以拥有, 财富、婚姻、地位……只要你想要,一切唾手可得,你只是,不屑。 我讪讪地笑,为心事被说中的惊讶和尴尬。 是的,不是不能得到,而是,不想要。 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生活在别处。 凤凰城,生我养我的故乡,给予我鲜花、掌声和荣誉的地方。我走在熟悉的 大街上,看着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我在想,我手中的这一切,婚姻、单位、 包括这座城市,除了亲人和朋友,都不是我想要的。青翠的凤凰山,碧绿的湘江 水,只有当我离开这座城市,我才会真正爱它,想念它,而现在,这一切只让我 感觉腻烦,感觉厌倦。 这些年,虽然在桑蛮横的阻拦和镇压下,我没有随心所欲的自由,可“走”, 一直是生命中唯一的最重要的主题。并且,由于不能成行,愈发地成为心中的一 个隐痛,在每一个午夜梦回时,直逼内心。究竟是因为想外出发展而想离开桑, 还是因为想摆脱桑的束缚而想远走高飞,已经难分因果。二者互为关联,密不可 分。 在梦里,我一直在奔跑,翻越重重大山,跑向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我的长 发飞扬,我的双腿矫健而有力,我不知疲倦地往前跑着,像一个生机勃勃,清新 鲜活的精灵…… 我是如此的执著于“未来”,执著于“外面的世界”,以至于忽略了“现在”, 忽略了自己尚还身处其中的世界。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准备,似乎都是为了 “走”,这使我在现世里,成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傻瓜。我没有为谋求一官半职而 左右逢源,上下奔走,没有嫁一个位高权重,或是多金的男人,寻求一个强大的 庇护或一张稳定的长期饭票,亦没有像裴裴、美瑜那样,创下一份事业,当一个 受人仰视的“女强人”。对于我,一切都是可以努力争取的,但我偏偏什么都没 有。这使得有的朋友纳闷地问我:“杨芊芊,真的不明白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在大家都忙于务实,忙于挣钱,忙于给自己的将来打下一个坚实基础的今天,不 明白你为何还要坚持着你那些自以为很有意义,别人却感觉毫无价值的东西?” 我无法回答。我不能说“家雀安知鸿鹄之志”。在自己还没有真正起飞之前, 无法让人相信鹰虽然有时候比母鸡还飞得低,但母鸡永远飞不了鹰那么高。 我不知年近三十,离过婚,带了一个孩子,又身处贵州这偏远地区的自己何 来的这份自信?但是,骨子里秉承的父辈那种为了理想可以赴汤蹈火,奉献一切 的血液仍在流淌。我无法选择苟且,选择妥协。我无法在这座小城看似荣华富贵, 实则庸庸碌碌地虚度一生。虽然我不知自己的坚持是否会有结果,有意义,但我 一直在努力,在争取,在“时刻准备着”。我坚信哪怕自己真正一无所有了,也 还有自己,只要我胸中依然涌动不灭的真诚和激情,哪怕一颗火星碰撞,也能迸 发出耀眼的火花。 虽然我不能明晰究竟是什么力量,什么契机可以让自己起飞,可是,我一直 在不懈地完善自己,提高自己。包括出书,包括暗夜的苦读,包括持续不断的笔 耕不辍,包括对每一个外出可能的孜孜以求。 不能做一只展翅高飞的鹰,就做一只不会觅食的失败的母鸡。 非此即彼。我没有中间路线。 这个夏日的夜晚,月朗星稀。 美国的李阿姨又来了。我准备接了美瑜到宾馆去与她见面。应李阿姨之求, 我还带了一本散文集,准备送给她的朋友。 李阿姨是美籍凤凰城人,也是作家。前些时来故乡寻根,我和美瑜与她见过 几面,还互赠了自己的书。如今刚过一个多月,她竟然又来了,看来凤凰城魅力 不小。 我换了一条蓝紫色的露肩长裙,上身满是晶亮的珠片,襟前别了一朵深紫色 的玫瑰花,裙摆垂下来,刚好盖住脚面,脚上是一双紫色的高跟鞋,金属的鞋跟, 细细的带子像蛇一样游走在脚踝上。 我配了一只VIETA (维雅达)新出品的银紫色手袋,包身上缀有闪亮的珠子, 像一颗颗钻石。这温润的银紫融进蓝紫色的长裙里,浑然一体,又深浅有致,层 次分明。这些年,我每每为VIETA (维雅达)手袋一掷千金,储物柜里那一排排 各种款式的手袋是一个女人在灰暗中给予自己的关爱和恩宠。一只品位高雅的手 袋可以瞬间点亮心情。想想看,第一只VIETA (维雅达)手袋还是桑赠送于我的。 如今,桑从我的生命里渐渐走远,隐退,这个品牌的手袋却保留了下来,忠心耿 耿地陪伴着我。女人之恋物大抵因为如此——有时候,物品比爱情更持久,更不 易改变。 揽镜自照,一身的紫,有些飘逸出尘的意味,不禁笑自己过于隆重。见一个 老太太而已,何以至于像要主持重大晚会一般?不过,李阿姨人老心不老,六七 十岁了还穿紧身超短裙,高跟鞋,十指涂满鲜红的蔻丹,一张脸更是精心描绘, 不肯有丝毫的遗漏。云要衣裳花想容,老太太尚且如此热爱生活,我等“半老徐 娘”又岂肯落于人后?况且,外貌的青春靓丽也是维持我自信心的重要支柱,李 阿姨第一次见我时,断定我只有二十岁。 到了美瑜家,见美瑜穿了一条黑色带红紫碎花的百褶连衫裙,拦腰系了一条 同色的腰带,纤巧玲珑的紫红高跟鞋。手上亦挎了一只VIETA (维雅达)的黑底 带五彩心形图案的坤包。 是的,美瑜对于打扮的天赋实在令人惊叹。尽管她已失明多年,可凭借着残 存的记忆,仍能将自己一身的服饰搭配得自然和谐。无论色彩还是款式,从来不 会出错,令广大的明眼人,包括我自己,自叹弗如。而且,美瑜对于“美”的要 求更加挑剔和严格。她从来不会裸着一张脸出门,认为这是对对方极其的不尊重, 如同衣冠不整一般令人无法原谅。她永远抹着滑腻的粉底,艳丽的腮红。哪怕仅 仅是喝了一杯咖啡,她也会郑重其事地掏出口红,描补着本来就没有弄花的嘴唇。 她用一把质地精良的唇刷依据感觉准确地描出时尚的唇形,这高超的技巧一定是 让众多不懂得修饰自己的“懒女人”或“笨女人”羞愧万分的。她定期去美容院 护理皮肤,修剪指甲,发型一日三变,香水更是不可一日或缺,“闻香识女人”, 是美瑜的经典。总之,这个双目失明的残疾人,竟然把自己装扮成一道靓丽的风 景,令所有看到她的人赏心悦目。尤其现在她开了公司,经过一段时期的磨合, 已渐渐进入良性发展的轨道,她的装扮也愈发地有品位,上档次。 我欣赏美瑜一丝不苟的精心装扮。这并不是一个小女人的自恋和惺惺作态。 我以为,打扮是一种姿态,尤其是身处逆境的时候。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世人, 也告诉自己,我还没有也永远不会被生活,被逆境所击垮。我们鲜亮的面孔,曼 妙的身姿是一种形象的直观的姿态,一种不屈的昂扬的姿态,证明着自己还没有 沉沦,没有妥协,还在灰色中寻找亮点,绝望中寻找生机。就如美瑜所说,我们 是那种,不管在多难的境况下,都能够笑得出来的人。 正是这份不屈,使得美瑜能够战胜黑暗,也使得我,在遭遇了丫丫变故的灭 顶之灾时,没有全线崩溃,发疯或自杀。也正是这份坚强,使得我和美瑜无论有 过怎样的误会和摩擦,仍然能够惺惺相惜,相知相解。 当初由于美瑜的冷淡,我们有几个月的时间疏远了往来。直到我从广东回来, 有一天她把实情和盘托出,我才知道,原来她是因为许雷而疏远了与我们的交往。 她恋爱的对象居然是许雷,实在令我大吃一惊。因为她一直在诋毁贬低许雷,谆 谆教诲我千万不可与许雷来往,没想到她自己……她也说正因为如此她才不好意 思告诉我,不知如何自圆其说。其实,我也真不明白她到底看上了许雷什么。许 雷其人,我是一点儿好印象没有,他眼神游离,行为猥琐,自视甚高却又窝囊小 气,唯一可取的大概就是长得还算不错,可偏偏这一点对美瑜来说毫无用处。不 过,两个人的事情只有当事人自己明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是,美瑜为了 一个男人对我如此狠心绝情,多少让我有些受伤。虽然我能理解恋爱中的女人会 为爱疯狂,但心里总有些耿耿。 直到离婚后的一天,晚上突然停电,缨子又带着丫丫去了奶奶家里,我一个 人坐在黑暗里,不能看书不能写字不能看电视,什么也干不了。我像一只焦躁的 困兽,烦躁地起身,又碰翻了茶几上的茶杯,一杯水全倒在身上。我只好一动不 动地坐在沙发上,静候光明的重新来临。可黑暗是那么长,仿佛无边无际,永无 止境,我既无聊又惶恐,所有不好的记忆全都涌上心头,只觉自己比祥林嫂还可 怜,比窦娥还冤,比苦菜花还苦,禁不住自伤自怜地哭了起来。 突然,我想到了美瑜,她天天就生活在这样的黑暗里,10年了,没看到过一 丝的光明。这短短几十分钟的黑暗都让我如此难熬,美瑜这10年又是怎么过的? 她的难,远远是我们这些明眼人所无法感受和体会的呀。那一瞬间,我突然理解 和明白了美瑜,我深深体会到一个盲人在这世上生存的不易。 在这寂静无边的黑暗里,我体会着一个盲人永不能见天日的绝望和痛苦,暗 暗地告诉自己,无论美瑜犯了什么样的错误,有过怎么样的过失,我都应该毫无 条件地原谅她。她的自私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自我保护。因为她属于弱势群体,她 不得不采用一些极端的方式,来捍卫自己可怜的一点儿权益。 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就这样,我和美瑜误会冰释,重新和好如初。 如今,美瑜作为一个盲人,却把偌大一个公司打理得有条不紊,把难念的生 意经念得有板有眼。她是残疾人,却解决了十几个健全人的就业问题。正如前面 所说,美瑜对于她想要的东西,通常会采取一种强取豪夺的姿态。她是残疾人, 残疾人是社会的弱势群体,盲人更是弱势中的弱势。可是,美瑜却有房有车有公 司,有大多数明眼人梦寐以求的一切。而且,对于爱情,她亦不像过去那样希冀 获取男人的同情和怜惜,她不要做攀附大树的“菟丝花”,而是要自己做一棵独 立自强的大树,吸引蜂围蝶绕。 就像当初选美比赛时,高傲地站在领奖台上,接受众人的欢呼和仰慕,美瑜, 她从来不是生活的弱者。 宾馆二层的咖啡厅,清幽雅静,我、美瑜、李阿姨及作协的几位朋友围坐在 一张圆桌旁,漫无边际地闲聊。一位朋友提议说宾馆的咖啡厅过于大众化,没有 特色,不如去到湘江河边新开的一家名为“空谷佳人”的咖啡馆,依山傍水,美 不胜收。 空谷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好! 李阿姨嫣然一笑:“等等,还有一个人没到。” 还有一个人? 李阿姨望着来处,说:“到了,到了!” 我本能地扭过头,也向来处望去,只见一个40岁上下的中年人正穿过咖啡厅 入口的拱门,朝我们走来。 只见他穿了一件白色的POLO纯棉T 恤,米白色的休闲裤,看上去干净、轻松 而随意。他绝不是本城的男子,本城的男子绝不会穿一身的白。因为生活习惯的 原因,也因为凤凰城连绵不绝的阴雨,他们惯常用那种灰不灰,黑不黑的模糊暧 昧的颜色来武装自己,即使一周不换衣服也看不出来。 当他站到了我的身边,我才发现他身量很高,大约有一米八几,短短的头发, 浓眉大眼,不是咄咄逼人的漂亮,却有一种温文儒雅、亲切朴实的气质。 看到我,他似乎微微一怔。而我,亦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只觉这张脸,这份 气质再熟悉不过,几乎要像贾宝玉第一次见林黛玉时那样惊呼出声:这个哥哥我 见过!可究竟在哪里见过,却说不上来。直到后来母亲见之慨叹:如何这样像你 父亲!我才恍然大悟! 我们一行人沿着美丽的湘江河畔,浩浩荡荡地向“空谷佳人”走去。 他知道美瑜的眼睛看不见,紧张地不停提醒我们:“小心,这里有台阶。小 心,有一颗小石子……” 我笑了,安慰他说,放心吧,我已经这样搀扶着她走了好几年了,任何地方 都如履平地。绝没问题。 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惊讶和感动。 因为我们走得很慢,与前面的人群拉开了一段距离。李阿姨等人拼命在前面 叫他,他左右为难,不知是该跟上大队伍还是继续陪着我们慢慢走。我说:“没 关系,你们先走好了,我和美瑜慢慢来。” 他在李阿姨的呼唤下朝前走了,可他不断地回头张望,显是恋恋不舍。 这次“偶然的邂逅”,其实是“有所预谋”。在美国时,李阿姨屡次提到 “杨芊芊”,感慨此女“美丽、善良、有才气,大陆还没有见过第二个”,只是 “天妒红颜,时运不济”。他听后心中一动,想杨芊芊何许人也,竟让一向对同 性挑剔不已的李阿姨赞不绝口。后来,他通过李阿姨看到了我的散文集,竟感动 得不能自已。就这样,在李阿姨一无所知的情形下,漂洋过海地跟着过来了。 后来他告诉我,那天晚上,他看到了一生难忘的绝美画面:风景如画的湘江 河畔,晚风徐徐,杨柳依依。身着紫色长裙的东方美女,小心搀扶着她失明的女 友,在江边缓缓前行,长发纷飞,裙裾翩然,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宁静优 雅,纤尘不染。 这幅画面让他心旌荡漾,深受感动。在美国的时候,总听人抱怨说大陆的女 人一个个虚荣现实,利欲熏心,越漂亮的女孩越是眼高于顶,待价而沽。看到 “美国单身成功人士”,女孩们大都会趋之若鹜,抓紧着每一个“亲密接触”的 机会,这种情形下,虽不说会将残疾女友弃置不顾,至少也是拉着扯着踉踉跄跄 往前赶,哪里会像这个女孩,安然地照顾着自己的残疾女友,不焦不躁,没有半 分功利色彩。就在那一刻,他对这个叫“杨芊芊”的女人再无怀疑。 所谓“文人墨客”,总是有些赤子之心。“空谷佳人”有一个气派的演艺台, 大家轮番上台表演。轮到我,唱了一首邓丽君的《甜蜜蜜》: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 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噢,在梦里,梦里梦里见过你, 甜蜜你笑得多甜蜜,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 因为座位离舞台较远,他随意地坐在舞台前的台阶上,两条腿伸得长长的, 交叠在一起,看上去像个年轻而潇洒的大学生。国内有些身份和地位的中年男人 总是要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派头,唯恐失了面子和身份,断不愿如此随意地坐在 地上,而在国外生活多年的男人往往保有较多的童心。他就这样自然地坐在地上, 眼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舞台,我感觉到他眼中有着某种闪亮的东西,似乎隐含深意。 “演出”结束后,依照李阿姨的“吩咐”,我把书从手袋里取出,默然递给 他。 他把书拿在手上,快速地翻了一遍,然后,转过头,温柔而专注地看了我一 眼。后来,他抗议说为何形容一个男人的眼神是“温柔”?如此脂粉气十足的形 容词只能用于柔媚的女人身上。而一个阳刚气十足的大男人,他的眼神应该是 “深沉”,或是“刚毅”。 不,温柔。我回忆他那一瞬看我的眼神,就是温柔。一个沉稳内敛的大男人, 他眼神中所流露的温柔是一杯陈年的美酒,足以让人心甘情愿沉醉其中,不愿自 拔。那里包含了他面对自己真正倾心爱慕的女子所独有的宠爱和怜惜,是发自肺 腑的最真实最深沉的欣赏和爱恋。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就是这温柔的一瞥,在一瞬间里撞击了我的内心,以至于日后的很多时日, 每当忆及至此,总不由难忘过去。 聚会结束,晚风中,大家道着“再见再见”,他看我的目光有些怅然,又有 些欣喜。后来我才知道,就在这天晚上,他辗转难眠,爬起身来写了一首打油诗 : 才饮北京水 又食乌江鱼 车到凤凰路自平 吾遇芊芊心窃喜 外表靓丽美 内心纯洁实 才艺双绝合我意 仙女下凡莫如此 就是这天晚上,他下定决心,一定要不顾一切地追求我。 回美国的当天,他便打来电话,一聊就是一个小时。他把我书中的语言随意 引用,津津乐道于每一个细节。我一时有些眩惑。这本书出版多年,几乎已是 “前尘往事”,这之后又经历了太多的沧桑变化,连我自己都快忘了书里到底都 写了些什么了。而他,竟然如数家珍。 他说,是鱼就该到大海里游泳,是鸟就该到天上去飞。杨芊芊,你的舞台, 绝不在凤凰城。 我怦然心动。 这10年,我像一架飞机,一直在跑道上滑行,渴望有一股旋乾转坤的大力量 将我从这令人窒息的环境里一把提起,飞上蓝天。然而,我已年近三十,青春不 多。每晚躺在床上,可以清晰地听见时光的呼啸声,从耳边疾驰而过。我心急如 焚,却无能为力。没有想到,在那个平淡无奇的夏日的夜晚,幸运之神从天而降。 他微笑着朝我走来,像童话中的王子,架着红帆船向被巫婆囚禁在城堡中的 小女孩驶来。他悲悯仁慈,又神威凛凛。他对小女孩伸出手,温和而坚定地说: “把手给我,我会带着你脱离这令人窒息的城堡,远离一切的痛苦和灾难,我会 带着你飞向温暖明亮的天堂。” 如果不是人间有这样神奇的爱,如何会有童话的诞生?如果不是因为长久的 坚守、期盼和忍耐,如何会等到真爱的降临? 此后,他的电话每天必会准时响起。他和我聊书,聊电视,聊我的梦想,我 所感兴趣的一切。他的声音亲切温和,具有一种深入人心的力量,令人心甘情愿 在他面前缴盔弃甲,去除一切的矜持和伪饰,还原本真的自我。 我讲到父亲,讲到丫丫,讲到我生命中所有的爱和痛,我把所有的故事对他 和盘托出。 在过往的岁月里,我心中始终有一个男子的形象。他没有具体的面貌,更不 是生活中某一个具体的人。他有些像父亲,有些像表哥,他是我精神的偶像与寄 托。每当我孤苦无助的时候,我会轻轻地呼唤:“抱抱我,帮帮我。”我会在虚 拟的怀抱里得到抚慰。当我写那本散文集的时候,我脑中始终有这么一个影子存 在,我所有的欢喜和悲愁都在向他诉说,所以,我文章的结尾通常会用“你说”、 “你看”……这样的句子,仿佛有一个人站在我的面前,默然凝视着我,眼神悲 悯而宽容。 如今,我突然感觉,那在我心里陪伴了我多年的偶像竟然有了具体的形象。 我每天都可以听到他的声音,感受他的回应,这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 如今的我终于明白,这本书出版的全部意义就是在等待着他的阅读,当他完 全读懂,这本书的使命也就完成。“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将此书封存,不再 提及。 因书结缘,跨越万里的异国情爱如此神奇美妙。写作把爱带到我的身边,带 来了我梦想中的一切。 两个月后,他来到凤凰城,满怀怜惜,对我,敞开了双臂:“芊芊,可怜的 孩子,你竟然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可是,为何你的脸上没有刻下沧桑? 为何你还没有愤世嫉俗,沉沦毁灭?为何你的眼睛里还有梦?” 他把我拥在怀里,轻轻地说:“别怕,孩子,我来了。一切的悲伤无助都已 经过去。从此迎接你的,只有平安、快乐和幸福。” 我环抱着他的腰,听见他的胸膛发出有力的心跳声。幸福是如此实在,看得 见,摸得着。就好像幼年的我,依偎在父亲的怀里,看着夜来香在黑夜里一点点 舒展着花瓣。那嫩黄的娇蕊缓缓地绽放,鼻端散发出一缕缕沁人心脾的幽香…… 幸福是有味道,也有声音的。 18岁的时候,父亲与亲人们在人世间走散,也松开了搀扶我的手。从此,我 这只未经风雨侵蚀的小小鸟,远离了温暖安全的爱巢,独自在人生路上奔跑,便 尝人世的愁苦和艰辛。 12年轮回,上苍又给我派来了另一个与父亲如此神似的人。一样地仁慈宽厚, 一样地真诚善良,一样地有着一颗高贵淳朴的赤子之心。这让我不得不喟叹上天 的良苦用心。它在收走父亲的同时,已经给我准备好了另一份最完美、最丰厚的 “礼物”。他的出现,弥补了世间所有对我的亏欠,让我深深地深深地俯首感激。 我这只倦惫的小小鸟,经过漫长而艰辛的飞翔,终于寻觅到了温暖的怀抱。 杨芊芊的苦难永远地彻底地结束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