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提娅送小松回家。家里那边希望小松学一技之长,给他报了一个厨师学校。提 娅说这也好,有了一技之长,守在家门口做点什么,总比跑到北京来守大门强。这 儿的水太深了,压根儿就不是咱们这样儿的人呆的。 望着火车远去,提娅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她亦归心似箭。她已决定元旦前 回新疆。 何薇听提娅要走,惊讶地在电话那头无语了半晌,后才惊着一般的大叫起来: “四毛子,你怎么突然决定回家了?你脑子没出问题吧?新疆那个破地方有什么呆 的?想你妈接过来不就得了!你不是要开花店吗?你这怎么了?你没发烧吧?现在 正是挣钱的好时候。” “钱是挣不完的,我想好了,回家去和我妈开个食杂店。我太累了。也许将来 我还会到北京来,带我妈来,但那只是来看风景了。”提娅心情淡淡,但言语中透 着一股快活。 何薇没再说话,但提娅感觉到了她情绪的低落。安慰她说:“没事儿,反正现 在都有手机,联系起来也方便,想你了我就坐火车来看你。你自己也保重!” 平安夜北京落雪了,而且是那年当中最大的一场雪。 2002年的第一场雪 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晚一些 …… 你像一只飞来飞去的蝴蝶 在白雪飘飞的季节摇曳 古老的都市成了一个不夜城,很多餐饮娱乐场所生意火爆,某个小店传来刀郎 的歌声。松梦园也不例外,而且在这场瑞雪的吉光中,那个柴经理也像带着满面祥 光的圣诞老人一样降临了,当然那黑脸没什么变化,只是因为情绪极好而泛着红光。 他跟何薇讲,儿子今年考取了北大,这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大最好的工程。 何薇说,这么高兴的事儿你怎么都不早点告诉我?我好给咱侄儿递个红包找个 小姐什么的。 柴经理说,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我儿子绝对跟他爹不一样,这就是常人说的老 要张狂少要稳嘛。末了,何薇还特意将嘴巴贴到柴经理耳根儿,说:“柴哥你最近 还真得多来几回,那四毛子要回新疆了!” “嫁人了?”柴经理一脸的惊讶。何薇摇头。柴经理问还有几天,何薇说,估 计也就四五天吧,说元旦前走。 这是自张小莉离开歌厅后他的首次光临,当然席间听人提起张小莉的事情来, 他的黑脸上多少现出几许不自然,毕竟是与自己有过肌肤相亲的女孩子,有时花钱 买来的东西并不能真正地在良知上获得一个四平八稳。 当然这次请他的已不是小李子,而是一个做塑钢门窗的辽宁客户。于是他特意 地点了提娅来陪他。提娅静静地坐在那儿。长时间脱离这个环境后,她因为陌生而 感觉有些别扭。脸上木木的缺少表情。柴经理在见到她的那一刻还故意做出一个久 未相逢的惊讶表情,但是丝毫没有引起提娅的兴致。 柴经理说,讲个笑话吧。 提娅说,我的笑话差不多都讲完了。柴经理说那就重复讲一个吧。 提娅说,重复就没什么意思了,你的笑都会是假的。所以还是别讲了,我给你 唱首歌吧。 提娅点了一首《橄榄树》。曲声婉转,歌词中流露着淡淡的伤感。“不要问我 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为什么流浪远方?……为了我心中的橄 榄树,橄榄树……”有一种潮水样的东西涌向提娅的喉咙,阻塞了她的气流,变成 了大把大把的热泪。 “哟、哟,四毛子,这、这怎么了?四毛子,想家了吧?大过节的,哭的哪门 子呀?” 柴经理给提娅擦眼泪,满眼的爱怜。“大过节的,有什么困难跟柴哥说,别哭, 呵呵,还从没见过四毛子哭呢。来,给我点首《祝你平安》,送给我们的四毛子提 娅同志。”那柴经理本来唱歌有时就显气短,加上刚酒足饭饱,所以气息短缺唱歌 时的声调如同踩到了鸡脖子样难听。 歌曲的最后他还特意把目光对着提娅唱道:“你永远都幸福是我最大的心愿, 祝你平安,祝你平安……” 提娅的情绪变化很快,转眼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又浮出了笑意。“过几天我就回 家了。咱们喝酒吧。”提娅提议。 柴经理有点为难,说:“我车在外面,喝多了怕警察逮,这怎么可好呢?” 提娅说:“今天您不陪我喝酒,过两天我可就真陪不着你了。” “好,为了陪你个高兴,我喝了!喂,老陈,一会你们开我车把我送回去。” 为博美人一笑,柴经理特意嘱咐同来的那位辽宁老板。 那位老板连连点头,说:“没问题!绝对没问题,你们可劲儿喝可劲玩!啥事 儿都交给我了。” 第十二听北京啤喝到肚子里的时候,柴经理就已经撑不住了,眼睛也直了,肚 子也鼓了,呼哧哧地坐那儿直喘粗气,鼻孔中呼出的全是杂乱的心肺共鸣音,而且 偶尔地还得用手按着胸,经常会有嗝逆一样的东西翻上来。 提娅也有些多,尽管她中间跑了几趟洗手间,但还是觉得胸口闷胀得要命。 “怎么样,还喝吗?”提娅带着一丝笑意问。她忽然觉得柴经理这个样子很好玩。 “四、四毛子,你、你这酒都哪、哪去了?感觉倒、倒下水道去、去了吧。怎、 怎么没、没什么反应呀?”柴经理头一次仗着酒胆,伸手来摸提娅的肚子。 提娅一乐,说:“你们家下水道在这呀?我这叫三峡截流,估计再来个三五听 没问题。还来吗?” 看出提娅也没有强迫的意思,柴经理摆手。他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刚要说话, 一条浑浊的水线从他的口腔中长喷而出。那个老陈大叫着赶紧从角落里拿来了垃圾 桶。又是捶背又是揉胸,柴经理一通乱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浊的恶臭。提娅坐 在那没动,看着他们一群人忙活。不知是受了这种气味的感染还是怎么着,她忽然 也呕了起来,但她还是没有把头低向那已是臭气熏天的垃圾桶,而是强捂住口鼻冲 向了洗手间。 趴在洗手间的手盆上,提娅一阵又一阵地呕,五脏六腑似乎被翻了个儿。她甚 至依稀看到今天晚上刚刚吃到的海带丝的残片,不觉又一阵恶心,仿佛有一只细手 在牵扯着她的胃,一点点地将她胃内的食物牵拉着线样儿往外捣,她不由得随着一 阵一阵的波动哏嗝作呕。刺激性的气味充斥着整个洗手间,因为动作幅度过大,她 竟然被震荡出了眼泪。 “多少人为了生活,历尽了悲欢离合;多少人为了生活,流尽血泪。辛酸向谁 诉,啊,有谁能够了解做舞女的悲哀,暗暗流着眼泪却要对人笑嘻嘻。啊,来来来 跳舞,脚步开始移动,就不管他人是谁。人生是一场梦……” 一首曲调凄凉的《舞女》从最近的包间里传出来。这首歌也是提娅爱唱的,唱 的时候她会感觉心里有一种特舒坦的感觉。 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镜中那个红了眼睛和有些零乱了头发的自己,提娅将一捧水 狠狠地扬向了镜面,一阵雾气迷蒙的水道迅速流下来。提娅的眼中一片模糊。 柴经理是被那个老陈半拉半抱着抬上车的。当然他最后还没忘记让老陈从捷达 车的后备厢里提出两瓶茅台酒和两条中华烟来,大着舌头硬塞给提娅说:“这是别 人孝敬我的,你拿去孝敬你爸妈。” 提娅说:“柴哥,您留着自己用吧,我不需要这些,我没爸。” “没爸?没爸就给你妈。不,给你舅儿,给你叔儿……不吸不喝也得要,不会 就学。这年头不要白不要,你看我车里,还有的是。明天过节了,对了,我包儿呢, 老陈!我包儿哪去了?我得给我毛妹红包。拿、拿过来!你可真磨蹭!” 老陈示意自己给过了。柴经理摆手:“不、不行,那是你给她的,我得单独另 给。这是心、心意,是不是?四、四毛子,你柴哥的心意,你、你懂不懂啊?”柴 经理醉着将手伸进包内,扯出几张百元钞票出来塞到提娅手里。“明天有空我还来。 你、你得等着我,不许坐别人的台,否则柴哥不乐意、真不乐意……要不等你回家, 你就陪、陪不着了……人生难得一回……醉呀!是不是,四毛子同志?” 提娅从摇下的车玻璃探头亲了柴经理的脸一下。柴经理高兴得嘿嘿直乐,连声 叫“好、好”。 圣诞夜,提娅从娱乐城回来已是半夜时分。 她的手上多了一只何薇送给她的玉镯。何薇亲自给她戴上时,说:“就这一只 了,送给你吧,希望你永远平平安安的,我们都永远平平安安的!”说这话时,何 薇眼圈有些发红。 提娅则送给了何薇一个会叫妈妈,会大声哭笑的芭比娃娃。她们还共同给张小 莉打了一个平安电话。张小莉接到电话很是兴奋,但还没说了几句就吸溜着鼻子大 哭起来。 何薇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今天是平安夜,哭什么呀?我们都活得好好的,你 想哭死我们呀!好好在家养着,别东想西想的,抽空我和提娅去看你去!有钱不是 福,平安才是福,记住了!” 张小莉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现在开始信基督了。世上的人做了太多的恶 事,所以需要向上帝来不停地忏悔,求得上帝的宽恕。信基督将来死后人灵魂不灭, 还可以进天堂。”末了还来了一句:“阿们,感谢神!” 何薇和提娅不禁都乐了,何薇说:“还别说,张小莉这回准找着感觉了。而且 这基督教徒也需要悟性,她悟得准能比别人深。” 临了,何薇问张小莉缺钱不?张小莉说:“感谢神,我还有,还有!你们也留 点钱吧,千万别像我似的。” “你要听我话你早好了。猪脑子!”挂上电话前何薇还是习惯地骂了张小莉一 句。 辗转在床上,提娅忽然感觉心里特别的烦闷,她索性打开灯坐起来顺手拿过一 本书来看,看不下,她就拉了灯再躺下。望着黑漆漆的屋子,提娅忽然产生了一种 难言的恐惧。我这是在哪呀?在北京?对,是在北京。一个人?对,就我一个人。 在此之前,她似乎从没有过这种特别警醒的意识。提娅听到了自己孤独的呼吸和心 跳。她被孤独与恐惧吓着了。她蹦下床打亮了所有的灯。屋子里就她一个人,只有 她一个人在呼吸,还有床头小柜子上的那只猫头鹰形闹表不停来回转动眼球的咯嗒 之声。她悄悄地溜到门边,又听了听门外面,有风吹过走廊的那种回旋之声。夜, 死一般的寂。 提娅的电话打到新疆的时候,妈妈正在睡觉。妈妈有些奇怪地问她怎么这么晚 还不睡,提娅说:“睡不着,有点想家。” 妈妈说:“过几天不就回来了吗?你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 提娅说:“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家,想你,特别特别地想!想和你多 聊会儿。” 说着还带着笑意的提娅竟然有泪流了下来。在将近一个小时的电话里,她除了 问妈妈的健康,问妈妈的生活,甚至问到了妈妈是不是又长了白头发,每日三餐都 吃什么? 妈妈问提娅:“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提娅说:“可能是快过年了,才会这样想家吧。” “那就尽早回来吧,妈妈也特别想你!”这是母亲对女儿的呼唤。 我要回家!这种念头一生出来,提娅就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慌乱。四天?四天 的时间太长了…… 提娅蹦下床,开始在那儿收拾东西。这时她才知道,在五年中她确实在北京有 过一个家。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