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听到家里的门铃响,翁行天去开门。看到是桑乐,翁行天怔住了。桑乐没有打 电话说她要来,翁行天也没有打电话说去接她,桑乐的登门就有点不速之客的味道 了。 “这种时候,你还来干什么?“翁行天压低嗓音说,他的身体很自然地挡在那 儿。 “给我的病人治腿呀。”桑乐若无其事地回答。 “唉,你还怕没事啊。” “我们有什么事儿吗?我们什么事儿也没有呀。” 桑乐嘲讽般地眯起了眼睛,语气里带着一点儿怨。于是翁行天敏感地想到,那 一天因为杜晓强的出现,他和她其实并没有做成什么事。 “今天该给我的病人治腿了,我要是不来,倒是有事儿了。”桑乐说。 翁行天把身体让开,桑乐却猝然地扑上来,紧紧地拥住了他。“我好想见你, 想见你!要是不见见你,我就,支持不住了……” 贴上来的身体异常地绵软,仿佛抽去了筋骨。一重一软的脚步声就在这时候传 过来,还伴着一串清亮的铃铛声。翁行天刚刚将桑乐推开,贺榆和她的狮子狗就出 现了。狮子狗摇头摆尾,一跃一跃地摆出个要扑上来的架势。贺榆则一动不动地站 着。只把目光定定地投过来。那神情就像科学考察队员亲眼看到了尼斯湖里的怪兽。 翁行天紧张了一下,他忽然觉得左胸口发酸发沉,大概又是心肌缺血,他想, 镇静点儿,镇静。 “你好,姥姥,我来了,我来给你换药。”桑乐笑嘻嘻地跑过去,亲热地搀住 贺榆的手臂。 “哦,哦。你看看这孩子,多操心我的事儿。”贺榆只是怔了怔,旋即便若无 其事地让桑乐扶着向卧室那边走。 翁行天舒口气,心区附近好像松弛了一点儿。 “怎么,胸口又发闷了?”贺榆并没有回头,但是却仿佛听到了舒气声,看到 了翁行天面部的神情。 “有一点儿,还好。”翁行天说。 贺榆回到卧室的床上靠坐着,由桑乐察看腿上的疮口。狮子狗就伏在贺榆的腿 边,眼睛警觉地盯着桑乐手里的灸条。灸条燃亮的瞬间,狮子狗大叫起来,那情形 好像在抗议桑乐向它的主人开了枪。灸条端顶的火光躁动了—下,然后平静地沤起 烟,狮子狗这才随之静了下来。 桑乐一边用灸条对准穴道,一边接着方才他们夫妻的话题说:“胸口发闷是不 心肌缺血呀?我有个偏方,可以试一试。附子、肉桂和蟾酥,用这三味药煎水喝, 能强心。” “哦?——”贺榆显得挺感兴趣。 “附子是毛茛科植物乌头的子根,性味辛热,它含的乌头生物碱强心作用很明 显。肉桂呢,是樟科植物肉桂树的干树皮,它能除积冷,通血脉。再就是蟾酥了, 那是癞蛤蟆身上分泌的东西,耳后腺,皮肤腺,刮下来晒干。解毒,消肿,强心, 嘻嘻,那可不敢喝多……” 桑乐目光灼灼,滔滔不绝。谈起这些药,她似乎有点儿煞不住车。 她这是怎么了?翁行天带着隐隐的忧虑暗暗地想,她太亢奋了,这个捉摸不定 的女孩,她就像结构不稳定的地层,随时都可能发生断裂。这儿突然拱起来,那儿 忽然陷下去。她会的,一定会…… 做完灸疗,再给贺榆换完药,桑乐到洗脸间去洗手。翁行天跟了进去。 “乐,你今天话真多。”翁行天语气沉缓。 “是吗?“桑乐不以为然地仰起脸。 “谈起那些中药的时候,你简直是——” “哎哎,她要真是给你熬了,你可是不敢喝呀。” “为什么?” “嘻嘻嘻,会要你的命!——” 那是一种突如其来,让人莫名其妙的笑声,翁行天觉得有些悚然。 “巴嗒巴嗒”的,贺榆走了进来。 “谈什么呀,这么高兴?“贺榆狐疑地盯着桑乐。 “没谈什么。”桑乐把目光迎过去。 贺榆的目光就移到了翁行天的脸上。 “唔,是这样的。我说,如果没有蟾酥怎么办?她说,蛤蚧就是整个入药的, 你也可以把癞蛤蟆直接煮进去。” “哈哈哈!——”桑乐笑得流出了泪。 贺榆说:“妞,你对中药挺在行。” “还知道一点儿吧。” “那姥姥想问问你,中药里有什么壮阳的药?” “壮阳?” “不瞒你说,我们家老头子呀,早几年那东西就不行啦!“贺榆是用目光盯着 桑乐说这句话的。贺榆的脸上挂着笑。那笑有几分刻毒,还有几分残忍。 吕藻说:“桑乐,我陪你到市二院吧。” 桑乐的心极不规则地跳了几下,“怎么,有消息了?” 吕藻说,“我姨妈打电话说,你父亲当年的病历找到了。” 桑乐傻傻地愣在那儿,然后蓦地笑出了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十几年了, 她不是没有到那儿打问过,却总是毫无结果。桑乐像个孩子似的抱住吕藻的胳膊, 摇了又摇。吕藻连连说,“瞧你瞧你,这算什么,谁让我姨妈就在二院呢。” 两人赶到市二院去,吕藻的姨妈早在医政科等着了。望着那个厚实的大牛皮纸 病历袋,望着病历袋上写着的“桑绍龙”三个字,桑乐的眼圈当下就红了。仿佛还 有属于父亲的一部分什么就在里边,桑乐心里默默地叫了一声“爸”,然后两手颤 抖着把封袋打开。 因为桑乐表情沉重,所以吕藻在旁边也就跟着沉重。因为外甥难受,因为外甥 带来的这个漂亮女孩子难受,当姨妈的也就陪着做出难受的样子。 那几页病历纸发黄发脆,有点儿像出土文物了。桑乐像在考古一样,小心翼翼 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 “嘻嘻嘻——”她忽然尖锐地笑起来。 吕藻的姨妈怔住了,她愕然地望望桑乐,然后把目光投向吕藻。 吕藻在旁边提醒说,“桑乐——” 桑乐于是回过神,敛了笑。 “我能拿走吗?”桑乐将病历袋扬了扬,然后就紧紧地抱住。那样子,似乎是 怕谁来抢走。 “当然当然。”吕藻代为回答。 吕藻的姨妈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出了医院大门,该骑着自行车走了,桑乐却站在那儿,把病历袋再次打开。那 几行字好像总也看不够,那几行字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深度昏迷,呕吐, 面白肢冷,心动过速……血压……心率……”,“心脏猝死”。 颈下的三叶虫眼睛晃了晃,它看到了?对,是在路医生的那本《中医药物学》 里。 桑乐愣愣地站在那儿出神,吕藻说:“桑乐,桑乐,你这是怎么了?““没什 么,”桑乐掩饰说,“可能是因为看到我爸当年的死亡病历,心里难受吧。” 吕藻关切地安慰她:“已经是那么久远的往事,我想应该让它平复了。” “你是个好人。”桑乐苦笑着抠了抠吕藻的手心。 “嗯,好人。” “我还有事,你自己先回去吧。” 吕藻不放心,“好人想陪你一起去。” “对不起,我要办的是一件不能让人陪的事,这件事只能由我自己去做。”桑 乐解释说,“今天你已经给我帮了这么大的忙,有机会,我一定要谢谢你。” 吕藻说,“咱们俩之间还用得着‘谢’字吗?” 桑乐认真地说,“不,这件事是要谢的。今天我先欠着你,以后再补吧。” 于是,桑乐和吕藻在医院的大门口分手了。 桑乐独自去了路金哲的诊所。 位于纬二路上的“路金哲中医诊所”很安静,或许是因为正值中午,人们都在 用餐,所以没有什么人来应诊。那张用来给病人号脉的木桌上摆着一个洁白的泡沫 饭盒,路金哲埋首其上,正把一次性木筷伸过去,要夹住留在盒底的那个红烧鸡块。 几乎看不到残存的米粒了,孤零零的鸡块看上去很精彩,它属于大腿稍稍靠下的那 个部位。把最好吃的留在最后吃,是这位用餐人的习惯。 看到桑乐进来,路金哲欣喜地抬起头说:“哦,乐乐,你来了。吃饭没有? “桑乐只是笑了笑,路金哲下意识地夹起饭盒里的鸡块说,“这盒饭挺不错,是隔 壁快餐店卖的,我去给你买一盒。” 桑乐摇摇头。 路金哲赶忙说,“哦,对,你喜欢吃面食。我知道有一家饭馆做的面食最有味 道,‘居家乐’。不远,走过这个街口,往右拐,碰到十字路口,再往右。” 路金哲绝非客套,语气和神情都很认真。 桑乐淡淡地说,“这会儿没心思,这会儿不想吃。” “唉,你这孩子,”路金哲叹口气,“生活要规律,规律了才能身体好。” 又是那种既深又沉的叹气声,让人想起幽暗的老井,阴凉、潮湿。一只手顺势 伸了过来,在桑乐的肩上拍了拍,然后便留恋在那里。异样的濡热透下来,让桑乐 不堪承受。她晃了晃肩,将那只手摆脱了。 路金哲觉出无趣,他又“唉”地叹口气说,“是来拿灸条和膏药的吧?喏,都 在这儿。” “路叔叔,我是来还书的。这本书我想应该还你了。”桑乐说着打开书包,取 出了那本《中医药物学》。 “不急不急,看吧看吧,只要你感兴趣。” 很旧很厚的书,很重地放下来,“咚”地响了一声。 “路叔叔,对不起。这书我借的时候是完整的,可是现在少了两页。”桑乐把 书打开来,一处一处地指给路金哲看。 路金哲不在意地扫了两眼,“哎哟,算什么呀,没关系,没关系。” “因为我对这两页上的内容很感兴趣,当时读到的时候,顺手做了笔记。你看 这个,附子,为毛茛科植物乌头的加工品,辛,大热,有毒。功能主治,寒湿痹痛, 阳虚水肿,心力衰竭,慢性肾炎水肿……” “对,对、对。”路金哲不住地点头。 “还有,少了的这一页,本来有这些内容。蟾酥,别名蟾蜍眉酥,蟾皮……干 蟾酥呈扁圆形或薄片状,表面光亮,半透明,有的略有皱纹……功能主治,解毒, 消肿,强心,止痛……需凭医师处方,不能超剂量供应……” “哦,不错不错,你记得不错。”路金哲满意地笑了。 “路叔叔,要不要我把缺失的这两页内容给你补上去?”桑乐眯起眼。 “不必不必。” “你这儿有没有附子和蟾酥?我想看看实物。” “当然,当然。”路金哲很高兴,他觉得桑乐很好学。 路金哲挑开门帘,将桑乐领进加工药材的内室。“瞧,这就是附子。这块圆锥 形的叫盐附子,它是用整块的泥附子泡在盐卤里制成的。这种黑褐色的纵切片叫黑 顺片,切片均匀颜色乌黑没有裂缝者为佳。再看这种,白附片。它不像黑顺片那样 用红糖炒制过,它是蒸熟晾干以后,用硫磺熏制的……”桑乐忽然打了个呃,似 乎要呕吐。 “你怎么?“路金哲停顿下来。 “没什么,我是想知道一下,附子中毒是什么症状。” “附子中毒嘛,”路金哲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病人会觉得唇舌发麻脸色发白 四肢发冷。” “噢——”桑乐做出一副若有所悟的样子,“那蟾酥呢?” “瞧,这就是蟾酥。这种是片酥,它是把蟾蜍的耳后腺液刮在玻璃片上,摊成 薄膜晾干而成的。这种呢。是棋子酥。把腺液摊成又小又薄的圆饼形,然后放在油 纸上晒干就成了。” “蟾酥中毒是什么症状?““它的强心作用和西药的洋地黄很相象,心跳急剧 加快,尿频尿多,有点儿像心脏病……” “唔——”桑乐装作刚刚知晓的样子,刨根问底道,“如果附子与蟾酥合用中 毒呢?” “……”路金哲猝不及防,竟一时无话。 “嘻嘻嘻——”桑乐尖锐地笑着,她狠狠地盯了路金哲一眼,然后打开书包, 拿出了几张纸。“路叔叔,你看看,附子和蟾酥大剂量合用中毒,是不是这种症状 呀?“桑乐带来的那些纸像晾晒的蟾酥一样摊开在桌子上,路金哲勾下头,仔细地 看。桑绍龙!——这是桑乐父亲的病历。“……深度昏迷,呕吐,面白肢冷,心 动过速……血压……心率……”,“心脏猝死……” 路金哲再度抬起头的时候,显得有点儿惊慌失色,他鼻头上那些微红的血管似 乎变得更鲜艳更明亮了。 “乐乐,你想得太多了,你想到哪儿去了?” 桑乐高声叫着,“路叔叔,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做的是什么梦吗?我现在可以 告诉你了,我老是梦见我父亲,梦见他端起汤碗喝中药的样子!” 路金哲却把声音压低了说,“乐乐,你需要安静点儿,安静。” 他伸出手,想拿起那几页纸,再仔细看看。桑乐却敏捷地一拢,把那几页纸拢 到了她自己的手里。 “路叔叔,这是很有价值,很难找到的东西。我带来的只是复印件,原件我放 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桑乐一边把它们收进书包里,一边笑眯眯地说,“好啦好 啦,我该走啦。那本书算是还你了。我再问问你,真的不需要我把撕掉的东西补上 去么?” “……“路金哲不知所措地摇摇头。那对像小旗一样插在脑袋两边的可笑的招 风耳,似乎真的在风中晃。 “其实呢,我可以告诉你,我已经明白是谁撕的书了。”桑乐说。 “谁?” “我母亲。” “乐乐!——”路金哲像被烫伤一样叫起来,那声音听上去几近绝望。 桑乐又重重地补了一句,“唔,对了,我想你可能也知道。我母亲旅游去了。 前天晚上她打电话,说是明天一早就能回来。” 说完,桑乐转身就走。路金哲伸手想扯住她,“乐乐,你别走,我带你去吃饭, 我还有话说。” “你说是去‘居家乐’面馆吧?我自己会去。”桑乐走到门口站住了,她回头 笑笑说,“不远,走过这个街口,往右拐,碰到十字路口,再往右。谢谢你的指点 啦。” 等到桑乐的身影消失了,路金哲才发现他的手还在伸着,眼前仿佛还有什么东 西在亮。那是桑乐脖子上的那只三叶虫眼睛,它还在诡谲地闪闪晃晃。 桑乐当时是带着得胜的心情离开路金哲诊所的,然而短暂的满足之后,她体味 到的却是更多的怅惘和空虚。对面的阵营是她不愿与之对垒的阵营,对面出场的对 手是她不愿与之作战的对手。个中滋味,只有她自己默默地咀嚼了。 第二天上午,桑乐一直心神不定。无论是上课还是做其他事情,桑乐都很难集 中精力。尤其是到了十点钟之后,桑乐的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母亲什么时候会 到学校来?母亲究竟会不会来?——母亲外出旅游,今天早晨回家。如果她很快就 能得到什么消息,那么她现在差不多应该在这儿出现了。 在女生宿舍楼的前面有一个圆形的花坛,桑乐就在花坛边坐着,手里拿着书, 做出个看书的样子。她的目光,她的心思却在宿舍楼前的那条甬道上,如果母亲来, 桑乐就能在这儿截住她。当桑乐和母亲会面时,桑乐不希望有同宿舍的人在场。 眼看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许多人都去了饭堂。桑乐瞧见吕藻拿着饭盒往女 生宿舍楼这边走,她正想起身避一避,吕藻眼尖,远远地扬起饭盒喊,“桑乐——” 桑乐只得应了一声。 吕藻走过来说,“该吃饭了,还坐在这儿干什么。” 桑乐说,“有点儿事儿,你先去吧。” 吕藻却挨着她坐下来,“乐乐,你信不信那句话,事情压在一个人的心上很重, 如果说给另一个人听,就会轻一半。” “我没什么事情呀?” “不对吧。听说,杜晓强出事了。” “是嘛,你这么关心他呀?“桑乐笑眯眯的,做出诧异的样子来。 吕藻摇摇头,认真地说:“还有,那天咱们在医院拿到你父亲的病历之后,你 又去办了什么事?” “哎哟,”桑乐敛了笑,“我说呀,你关心的是不是太多了?““你让人不放 心,真的,不放心。”吕藻忧郁地说,“我能感觉到,你的负担很重。我只是想, 帮帮你。” 一种温柔犹如月影一样浮上桑乐的面颊,她望着吕藻轻轻地说,“可是你帮不 上忙,我的小朋友。” 吕藻再要说什么,桑乐却忽然向什么地方看了一下,然后就偏转了头。极度的 失望使桑乐的脸色陡然暗淡下来,犹如寂灭的灰烬。 那是母亲!摇摇曳曳的长裙,圆圆鼓鼓的身躯,丰满得好像一只从藤叶间坠出 来的熟透了的荀瓜。 “小乐,小乐!——”母亲看见了女儿,她急切地招着手。“妈,你回来了。” 桑乐站起身,淡淡地说。 “今天早上,七点半钟。”母亲紧紧抓住女儿的手。 桑乐闭上了眼睛,她想象着七点半钟到眼下这段时间里,母亲可能做了些什么 事情。 “哟,小乐,你的手这么凉?”母亲惊奇地说。 桑乐睁开眼睛,把手抽了回来。“妈,怎么这时候到学校来了?” 母亲顿了顿说,“妈想你了,妈来看看你。”母亲望一眼站在女儿身边的吕藻, 又说道,“你们还没有吃饭吧?妈带你们上街吃。” 桑乐说,“吃过了,我们刚吃过。”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吕藻使眼色。 吕藻只好点头,“哎,哎,是的,阿姨,我们刚吃过。” 母亲变了口吻,用一种家长的语气说,“小乐,跟我一起回家,妈还有别的事 儿。” “不行,我们也有急事儿,”桑乐指指吕藻说,“你看他就是来找我的,我们 这就走。” 吕藻在旁边一迭连声地说,“是啊,是是是。” 母亲的语气又软下来,“孩子,妈真是想你了。今天晚上能回家吗?” “不回,”桑乐说,“等星期天吧。我们有演出任务,这几天学校有排练活动, 不信,你问问我们同学。” “没错,没错。”吕藻在旁边比划着弹琴唱歌的样子。 桑乐扯了扯吕藻,然后对母亲说:“妈,我们得走了。” “孩子,你今天真的不回去呀?“母亲呆呆地站在那里。 “真的不回去。”桑乐不容置疑地回答。 母女俩就此分手了。 吕藻被桑乐扯着离开花坛,他一边走,一边频频回首,看着桑乐母亲那踽踽独 行的背影。 “喂,你怎么这样对待你妈妈?”吕藻说。 “你别管,这不关你的事。”桑乐不耐烦地皱着眉。 吕藻只好耸耸肩,噤了声。 桑乐带着他,向学院的后门走。吕藻说,“干嘛干嘛,食堂在那边。” 桑乐说,“不想吃食堂的饭,想到后街吃凉皮儿。” 学院后街上的“芳洁小吃”店是两个姑娘合开的饭铺,常去的食客也几乎都是 些女生。吕藻跟着桑乐走进去的时候,那些女生们相继抬头,她们望望吕藻,再望 望桑乐,然后就叽叽喳喳地开起麻雀会。吕藻早就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桑乐最近 也风起云走的,自然免不了让女生们议论。 吕藻要了一份凉皮儿,三份担担面。凉皮儿是给桑乐的,担担面留着自己享用。 吕藻其实有点儿怕辣,而且辛辣对于吕藻唱歌的嗓子多有不利,可是此时也只有尽 力克服了。桑乐自己说是要来吃凉皮儿,然而坐下来却没有一点儿要吃的意思。 一双筷子在碗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就是不往嘴里放。吕藻心里想,唉哟,瞧她 心事重的,该怎么给她开解开解才好。 于是,吕藻就说,“桑乐,有些事情,其实不怪你。” 桑乐回回神说,“嗯,什么事情?” “那个姓杜的英雄,在自己的手腕上放血呀。” “嗒——”木筷子使劲儿戳了一下,把几根无辜的凉皮儿罚到了桌子上。 唔,恼了,恼了。怪自己,怪自己,没有叨到点子上。吕藻心里忖着,于是他 像犯了错误一样低下头不再说话,只管往嘴里扒着担担面。 两人面前的小桌子很静很闷了,只听到吕藻吃辣了之后的哈气声。 桑乐忽然开口说,“哎,吕藻,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呀?““可笑可笑, 这是幼儿园小朋友回答的问题嘛。”吕藻故意挺挺胸直直腰,就像小朋友在小板凳 上坐直了,要回答阿姨的问题。 桑乐目光灼灼地等着他回答,看得出来,桑乐是认真的。 吕藻想了一下,回答说:“在感情上嘛在生活中嘛,是更喜欢妈妈的。” “噢,你是亲妈派。”桑乐说。 “可是在精神上,更亲近的是父亲。父亲是孩子们生活中的精神支柱,尤其是 对于男孩子。” “不,对女孩子来说,也一样。” 桑乐忽然推开碗,从桌前站起来。 “对不起,我得回家了。” 吕藻觉得奇怪,“喂喂,刚才你不是对你母亲说,你不回去嘛。” 桑乐怔怔地说着,“不,我要回。”径自往外走。 吕藻跟在后面提醒着,“你别忘了,下午还有课。” 桑乐走得更快,走得更坚决。她的嘴里好像在喃喃地念叨着什么,却又什么都 没有说出来。她的目光似乎在瞧着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看。她是那样的一种神态 和举止:仿佛心已浮远,仿佛魂已出窍了。 “桑乐,桑乐,”吕藻忧心忡忡地跨上一步,挡在她的面前。“我想跟你一块 儿去——” 桑乐回过神来,默默地握握吕藻的手。 吕藻感觉到对方的手异样的潮热,异样的软弱。 就这样,桑乐带着吕藻来到了位于老城区她家的那个小院前。仲夏的午后,阳 光毒辣,人们慵于午休,四下里静得出奇。葡萄藤在小院的门头下遮出一片浓荫, 桑乐带着吕藻钻了进去。 褪了色的门侧框上有一个圆形的门铃,桑乐呆呆地望了一会儿,然后才抬手按 下去。 铃响了好一阵,小院里没有回应。 “果然,果然——”,桑乐喃喃自语。 “果然什么?”吕藻问。 桑乐没有答话,她拿出钥匙,开了院门。家里果然没有人,母亲果然呆不住, 桑乐能猜到母亲去了什么地方,去找什么人。 起居室的茶几上零乱地放着洗漱用品和几个宾馆用的一次性牙刷、小香皂、洗 发液什么的。沙发上随手丢着写有旅游团名称的简易凉帽,旅行袋,折扇,土特产 和小食品……母亲显然无心收拾这些东西,她在家里呆不住,她的心思在哪里? “你们家挺——安静。”吕藻搓着手,四下打量着。他只能找出“安静”这个 词来褒奖桑乐的家,他想寻一块场地以安置他的屁股。 “请,坐这儿吧。”桑乐顺手拉过一张木椅,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筒饮料,打开 给吕藻。 “谢谢。你坐,你也坐。” “不了,你先歇歇,我到那边去一下。” 桑乐丢下吕藻,迫不及待地去了她自己的房间。桑乐一眼就发现了书架的变化, 最上面格层中的几本厚书改变了位置,显然有人动过。床头柜里放着桑乐的相册和 一些零碎物品,也被翻得颠三倒四。桑乐再打开壁柜,把目光投向搁架上放着的那 只棕黄色的牛皮箱。这个父亲留下的遗物静静地躺着,看上去似乎不曾受过什么打 扰。桑乐把皮箱拿出来,放在她的单人床上,然后将手伸进箱盖外面的夹层里。桑 乐的指尖在终极的地方触到了凉沁沁的小钥匙,它还在那儿,似乎也不曾被人动过。 桑乐用这把钥匙打开了皮箱。 它不见了!那个陈旧得像文物一样的厚牛皮纸袋,那个装着父亲魂魄的死亡病 历。 嘿嘿,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心底冷冷地笑,她果然动了,果然! 其实,桑乐是有意把那病历放在这儿的;其实,桑乐是有意对路金哲说,“原 件收藏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桑乐失神地用手抚弄着箱子里那个柔软的小绒帽,抚着绒帽里裹着的那个核桃 木的相框。抚摸父亲的感觉若有若无地在手指间粘着,让她困惑,让她迷惘。 她恨恨地想,她一直以为这里藏着的秘密仅只属于她,其实,她一直是在母亲 的掌握里,她一直是在母亲的监视里,她并没有躲开母亲那无处不在的目光。 她本该想到,这只属于父亲的牛皮箱,自然也属于母亲,母亲理所当然地会拥 有另一把钥匙。 莫名的愤懑冲决而起,桑乐掉头进了母亲的卧室。 母亲的床头边上摆着那只四平八稳的旧樟木箱,老式的箱架犹如囚笼似的围箍 着它。箱锁也是老式的,趴在那里好像一只睡了几十年的肥慵的蟾蜍。桑乐上前用 手扯了一下,那蟾蜍纹丝不动。桑乐转身在写字台的抽屉里翻,翻出一串旧钥匙, 便拿来逐一试开。这边正试着,吕藻在起居室那边轻轻喊起来,“桑乐,桑乐?— —”桑乐应着“哎哎哎,就来就来”,心急之下,竟将钥匙断在了蟾蜍的肚子里。 她索性拿把剪刀来撬,“嘎”地一声,肥蟾蜍脱开了。 那是一口漾着樟木香气的深坛,淹着许多母亲的陈年旧物。一件杏黄色的连衣 裙,是那种当年流行过的又软又薄的棉绸料,领口袖口和裙褶上缀着白色的饰边。 小小巧巧的紧身裙衫,皱了,黄了,却是地道的真丝杭纺。毛呢短大衣,表层的绒 毛已经褪去,裸露着经经纬纬,裸露着那个年代的粗,那个年代的糙。猩红色的毛 衣,猩红色的毛围巾,将火凝固在了那里,将年轻凝固在了那里…… 桑乐翻弄着母亲那带着樟木味儿的青春,一个硬硬的东西忽然硌住了她的手。 那是一个旧笔记本的早已老化的大塑料皮,里边夹着几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嫩柳春 水旁的年轻,小山软雪上的靓丽……还有,还有,三个人的合影。这是幸福的母亲, 这是扎着冲天辫儿的桑乐,这是,路金哲!——桑乐眼前蓦地一黑,身不由己地歪 倒下去,脑袋在箱架上“咚”地撞响了。 吕藻在起居室那边听到了响声。“桑乐,桑乐”,他一边喊着,一边急急地跑 了过来。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