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其实沈殿青一直站在走廊上注意倾听着资料室里的对话,听到要解剖时,他躲 进了标本室,在浓烈的福尔马林的气味里拨通了李荷的电话。 “李荷院长吗?我是沈殿青,他们要解剖郑明桂了。” 那刻的李荷正跟王宏亮在郊区的一家餐馆里饱餐槐花炒鸡蛋等农家饭。接到沈 殿青的电话,她吃了一惊:“都有谁在?”她问。 沈殿青的音调就跟个密探似的,向她报告了在场的人有梁启德、祁汉忠和许冠 今主任。 “沈殿青——”李荷听到祁汉忠在电话另一端的声音,“你在哪?” “我得挂了。” 沈殿青把手机放进裤兜里,从标本室里出来:“什么事?”祁汉忠直接把他带 到停车场的救护车旁,在他的手心里写了叶世煌的住址:“梁院长让你把叶主任接 来。” “祁主任,这饭是送给谁的?”在病理科的门外,黄瑜富提着送餐的饭盒, “往哪送?” “把饭盒交给我吧。”祁汉忠拎着饭走进了资料室。郑晓慧一眼就认出了营养 科为父亲经常送餐的饭盒:“请你把它拿到外面好吗?”梁启德朝祁汉忠点点头, 示意他稍停一会:“是这样,郑晓慧,我想亲自跟朱文大夫谈谈,你把解剖室的钥 匙给我。当然,这得由你决定。”梁启德说道。 “他不能出来,在我没有得到真相之前,他必须呆在里面。”僵持之际,救护 车驶进了停车场。叶世煌从车里下来,梁启德从窗口看到了他,拎起饭盒,把饭盒 放到走廊,赶到停车场与叶世煌见了面。 “院长,有急诊手术?” 梁启德把他招呼到僻静处:“我需要一个病理诊断报告,心脏手术失败的病理 报告。” “如果死亡病人的家属在解剖申请单上签了字,医务科主任签了字,我可以在 黄昏时分把病理诊断报告交给你。” “明天下午两点死亡病例讨论会,在这之前,希望叶主任保守住报告的结果, 包括我在内。”叶世煌不是一个在业务上随便下诊断的人,他的病理报告非常具有 权威性,是被同行普遍认可的病理学专家。 他隐约感到梁启德院长要做什么。过去在人民医院发生的多起医患纠纷,最终 都是以经济补偿的形式,把病历封存在病案室不了了之,没有人去追究。 现在,新上任的梁院长却需要一个在死亡病例讨论会上公布的病理诊断报告, 看来,他是思考过这一问题的:“我来人民医院的意义是什么?” 就在梁启德与叶世煌交流的时候,许冠今已经填写了解剖申请报告单,祁汉忠 在上面签了字,然后把签字笔递给了郑晓慧。 与签手术自愿书不同的是,她的手颤抖着,每签一个字就像越过一处障碍物, 费了很大的劲,终于签过“同意”时,她攥着笔猛然朝另一只手的手背戳去,这种 自残行为仿佛在诉说着自己的悔恨:“我拼命地赚钱为了什么,为了父亲的心脏, 反而害了他!” 父亲的心脏让她又一次想起了过去的日子,那些年,她跟父亲郑明桂住在一个 大杂院里。想起那时的家,一间十平方米的地下室,长年阴暗潮湿不见阳光,一年 四季弥漫着呛人的霉味。郑明桂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患上了风湿病。如果是现在, 他可以及时地接受治疗,可那时的家庭条件不允许他们那么做,在郑晓慧的记忆里, 母亲病逝得早,父亲是一辈子靠苦力为生的人,在港口的码头扛大包供郑晓慧读书。 直到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做上了计算机生意,入了电脑这一行,渐渐地发展了自己 的公司。这次的手术是她积极建议的,但父亲却犹豫不定,担心心脏缝不结实,万 一裂开了口子可怎么办!经郑晓慧的劝说,他才按照女儿的意思,决定手术。 就是因为手术,这一天的清晨还微笑着的父亲已经躺到了解剖室。她这一笔戳 下去真切地意识到了父亲的死亡,她几乎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她僵在那里,极其 悲痛的目光投向解剖室的方向,泪珠又一次从她的眼眶里流下来。 15 解剖室里,叶世煌主任像往常一样,对郑明桂的遗体解剖之后,在做肉眼观察。 半个小时以前,当他跟梁启德走进解剖室的时候,郑明桂平躺在解剖台上,从 门上的小窗户透进的暗淡的光线照在他那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脸上。他生前把心脏 托付给了朱文大夫,现在,他的女儿郑晓慧把知情权寄予了叶世煌。有人这样形容 过病理医生:“他们时常被认为是病人很少看到的医生,但很少有其他科室,像病 理科对病人的影响这么重大。是病理医生为他们做最后的诊断。” 在叶世煌对郑明桂的遗体的其他部位做解剖的过程中,朱文一直靠在墙角,目 光始终躲避着解剖台上的死者。甚至都没有跟曾经的学友梁启德做任何的交流。有 关学习人体解剖学的意义也似乎失去了意义,因为眼前的解剖过程让他体验到了从 未有过的累。 就像郑晓慧所说的第二次“手术”,叶世煌检查了摆在他面前的一套解剖器械, 选了一把解剖刀。 他让梁启德开启了解剖台上方的无影灯,从手术科淘汰下来的无影灯只有两只 灯泡可发出亮光,它就像两只探询死亡真相的眼睛,盯着手持解剖刀的叶世煌。 梁启德站在叶世煌的身旁观察着他,手里的解剖刀一旦切入遗体的心脏,真的 犹如《旧约》上所说的那样:“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可是叶世煌没有在遗体上切第二刀,他用解剖刀小心翼翼地将许冠今缝合切口 用的羊肠线挑开…… 大约三十分钟后,他从心脏的各个部位留了准备做显微镜检查的心肌组织,分 别放入贴着标签的小玻璃瓶里,装入白大褂的口袋里,然后缝合了心脏和身体其他 被切开的部位。并且在梁启德的帮助下,把郑明桂的遗体暂时存放在冰柜里,防止 因天气炎热,遗体腐烂。 征得梁启德的同意,叶世煌离开解剖室,到自己的办公室做后期显微镜检查。 解剖室里只有梁启德和朱文。在这里呆的时间越长,就越是敏锐地感受到死亡 的气息。沉默了一会,朱文无辜的感觉也愈发强烈,他质疑梁启德:“我不明白, 你到底站在什么立场?为什么要给病人知情权?” “你问我站在哪个立场,我能站在哪个立场?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始终存在着天 然的‘不平等’。医院是强大的医生集合体,病人则是特殊的弱势人群。医院与病 人之间的权利义务要平等,就必须更多地尊重他们的知情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