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李荷听到“出院”二字时,就像是有人戳了她的伤口,并且在伤口上撒了一把 盐。在她的印象中,安韦怡大夫似乎是有意地跟她疏远,两人很少沟通交流。中午 在餐厅时,祁汉忠把昨晚的经历一一向她做了汇报。她甚至觉得心内科在安韦怡的 影响下已经脱离了她的控制,包括年轻的住院医生林炯佑。他居然用了“阴谋”二 字来形容上门了解情况的祁汉忠,这等于直指到李荷。 她强忍着愤怒没有发作,她知道自己一旦在“出院”二字上纠缠不休,非深究 到创三甲的事不可,这是李荷最不愿意面对的结果。 “我是非说不可的。我之所以留下来,是要为自己讨一个清白。”朱文说, “是的,在任何一家医院里,无论春夏秋冬,各种疾病的百花园里,始终盛开着两 朵奇葩:‘生命和死亡’。当然,非常遗憾的是,我现在所要谈的是死亡。各位陪 审团的医生们,请听我陈述手术的经过。”他使用了一连串的专业术语,把整个手 术过程讲了一遍。在讲述的过程中,他不止一次地离开了座位,既是当事人,又仿 佛是自己的辩护律师。他在各位医生的面前踱来踱去,因为吴铁征大夫一直跷着二 郎腿,差点把他绊倒在地。 最后,他的脚步踉跄着停止在于彩珍的面前:“你是器械护士,是你准备的冷 冻心脏的冰屑吧?你只回答是,或者不是。” “是我准备的。”于彩珍一头雾水的样子回答道。她是接到李荷的通知来参加 会的。平时,护理专业人员不参加这类讨论会。在朱文询问自己之前,她认为自己 实际上是一个局外人。她是参与了手术,但只是为主刀医生递手术器械的器械护士, 仅此而已。 在朱文返回座位时,于彩珍下意识地瞅了一眼谢锋和右边座位上的郑晓慧。在 各位医生的注意力集中在朱文的身上时,她在思念可怜的父亲,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泪水干了,接着又泪水盈眶,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鼻涕也开始流下来,落在放在 腿上的那个包装过的盒子上。 “里面是什么东西,不会是她父亲的骨灰盒吧?”这时的于彩珍思路完全打开 了,朱文不会无缘无故地问自己问题。再联想到那个可能装有骨灰的盒子,她立刻 紧张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朱文。 “各位陪审团的医生们。我已经详细地陈述了手术的过程。结果显而易见,郑 明桂的心脏没有复跳的原因跟我的技术操作没有因果关系。当然,在我被侮辱性地 关进解剖室的时候,我也反复地考虑过,问题出在哪里?前边,安韦怡大夫讲过的, 他的心衰指数曾为一级,这说明……”他欲言又止,下意识地瞅着郑晓慧,尽管她 处在悲伤之中,但他仍然觉得她已经站在自己的对立面,绝不会因为他准备陈述的 理由而改善他们医患关系的信任危机。她父亲的心脏就是一座风雨飘摇中的破屋子, 即使置换了二尖瓣,修好了“门”,也难免破屋子垮掉。她不会接受这个说明,同 时,他本人仍然达不到解脱责任的预期效果。直接的办法就是把灌注师的推理说出 来,就像典型的凶杀案,在案子陷入僵局时,柳暗花明又一村,把于彩珍作为另一 嫌疑人提出来,让陪审团的各位医生们讨论。他甚至相信灌注师的推理是到位的, 在手术科男医生更衣室时,他们通了很长时间的电话,她已经回到省里,但朱文并 不怪她,因为她仍然在想办法帮助自己解脱责任。 “这么说吧,”他重新调整了思路,“如果手术中冷冻心脏用的冰屑不够细致, 小小的冰刺就有可能刺破心肌组织。”他的特殊见解引起与会医生的议论。 这时的于彩珍不仅仅是紧张那么简单了,强烈的恐惧感让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在 面临“谋杀案”的指控。 她求助的目光看着李荷,希望她出面反驳朱文的说法是荒谬的。可是李荷保持 着沉默,脸上展示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理性色彩。这使于彩珍迅速地陷入 了绝望。 “许主任,我知道你是郑明桂的住院医生,可我想看看病人的心脏X 光片。” 在朱文陈述时,潘小松一直在仔细地阅读着大病历和所有的辅助检查报告单。但他 想亲自看看X 光片。 “晓慧——”他说:“片子在你那儿,请你把片子交给潘小松大夫。他是我的 学生。”连许冠今也奇怪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的医生告知潘小松是自己的学生。话 刚出口便觉得惭愧。多年前,潘小松跟梁启德一同来人民医院实习的,可潘小松后 来的发展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既然他提出来看片子,就给他看。这方面,许冠 今没有丝毫的心理障碍。“片子放在哪?如果你不方便取,让谢锋去取回来。”他 督促道。 谢锋与郑晓慧耳语了几句,他起身出了医生办公室,返回办公室时把已经套了 框子的X 光片交给了许冠今主任。 看到片子装饰得犹如自己家客厅墙上的“作品”,许冠今的血液开始往脑部奔 涌,父女俩已经提前准备了感激自己的礼物,却如此悲哀地出现在死亡病例的讨论 会上,这是谁的错?他谴责的目光在朱文和于彩珍之间循环着,至少用了五分钟的 时间,他才把“作品”交到了潘小松的手里。 潘小松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作品”上,他能体会到郑晓慧是以怎样感激的心 情,把医生当成恩人来表达自己的谢意。可是,他要看的不是这幅“作品”中的片 子,而是经过冠状动脉造影的心脏X 光片。那种片子可以清楚地看到心脏的内部是 否还有其他的病变。如此重要的检查,担任住院医生的许冠今大夫漏掉了,而潘小 松怀疑的死亡原因恰恰与这种片子有关。 这么琢磨着,他提出来:“梁院长,我可以跟你单独谈谈吗?” “家属要知情权,梁院长决定开的讨论会,你又是院长亲自请来的,你俩单独 谈,我们这些人是干什么的?”一直沉默的李荷绕口令似地阻止了潘小松的要求, “有什么秘密不能在会上说?” 没有秘密,只有意义。潘小松虽然没有跟梁启德做更深的交流,但他能感觉到 梁启德出于对生命的敬畏才决定开这次讨论会,有很深的跟人类的终极关怀有关系 的现实意义。基于此,他得放弃私人关系方面的顾虑,以医生的名义,谈出自己对 病例的分析和他判断出的死亡原因。 他清了清嗓音:“朱文大夫已经详细地介绍了手术的过程,各位医生都具备专 业知识,知道病变是左心室二尖瓣引起的,因此,病人需要置换二尖瓣。但我想重 要的右心室里是否有病变?如果术前,病人做过冠状动脉的造影检查,在冠状动脉 造影的心脏X 光片中可显示典型的肿瘤充盈。我想谈的是血管瘤,它可以病发于心 脏的各个部位,临床症状跟风湿性心脏病基本相似,容易被忽视。我个人的结论是 :病人死于血管瘤;右心室内血管瘤出血导致了病人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