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饭店的人不多,沿着宽阔的走廊走,一拐弯,走进饭店三楼的酒吧,一位中年 的侍应生立刻走了过来。吧厅内的音乐坚持很轻很慢的旋律。风笛。大提琴。键琴。 音乐永远明亮忧伤,带着遥远国土的惆怅。 跟这个男人在一起总是特别放松,琥珀乐意听他说话。这种乐意是不带有窥私 欲的。也许仅仅是着迷他讲故事的方式或者是语气。可她已经知道,这个夜晚注定 会叫人溅泪。因为漓江会讲到关于生命里最为呼啸的变故,死亡。 他们坐的位置正对着一台电视,画面是《大唐歌飞》。琥珀在家曾经看过几眼。 她对饰演许合子的演员印象不错,虽然看起来有点土,然而就是这点土气,显得很 卑微,很容易打动人。 漓江轻叹:“其实这之前所有的叙述,对于我来说都只是铺垫。直到现在,我 才真正开始倾诉我最想表达的东西。之所以罗里罗唆,废话连篇,是因为我想避重 就轻,想逃避痛苦。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宋老板果真十分阔气,斥资十万,只买了漓江那一次。之后他就消失不见。因 为有钱了,许颜不愁毒品了,精神也好了很多,见到漓江,高兴坏了,抱着他开心 得又蹦又跳。她平时的表情总是很内敛,很少有这样甜蜜的时候,漓江抱住她,觉 得只要能天天看到她的笑,那么再多屈辱,也是值得的。 许颜说:“我去医院看过丁伯伯,他的病又加重了,连说话都困难,医生说, 恐怕是熬不了多久了。他说就是想再见见你。” 漓江一听之下,觉得肝胆俱裂,急急拉开门,冲了出去。许颜跟在他身后,一 路小跑着。 赶到医院,漓江先找到医生,果然和许颜说的一致,他呆了半晌:为什么,为 什么即使有钱,依然挽救不了他的生命,甚至连延长一些日子,都这样艰难? 特护病房外,漓江隔了窗看丁振中,他侧身睡着,又瘦了,从前那么高大,染 了病,瘦成这么一把骨头。漓江望着他,很心酸,凄凉得很想掉眼泪。许颜在他身 边,不出声地陪着他。 他心里一动,觉得很久以前,似乎见过丁。不然怎样解释他对丁的这一腔重若 生命的感情?仿佛在冥冥之中,他们早已相识。想起丁曾经对他说过的:“你这么 想知道?有一天,我会告诉你。这个日子,不会太久。”现在回想起来,字字句句 仿佛谶语。那时候他是那么想知道答案,可现在,他不愿意知道了。 如果不知道就能令丁的生命延长的话,漓江愿意选择一生都这样糊涂过下去, 只和丁情同父子。他是真的害怕,怕丁说尽了人生的前因后果,就了结了与这个世 界未完的牵挂。 漓江宁可不知道啊。 他走了进去,恰在这时,丁醒了。他微微抬起手,示意漓江过去。 漓江走到床前,蹲下,握住丁的手。许颜也走进来,在他旁边站着。 丁挣扎着坐起,他已经这样瘦了,脸颊深陷,皮肤松弛,每一根骨头都清清楚 楚。他张口,想对漓江说话,突然剧烈地咳嗽,漓江猛地站起来,慌得不知道怎么 办才好。许颜急急忙忙地跑出去叫医生。 丁咳着,痛得紧蹙着眉,仿佛要把心肝五脏都咳出来似的。漓江帮他捶背,又 倒水给他,却也明知没有用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一点忙都帮不上。 医生进来了,看了丁一眼,走上前去,帮他躺平。过了一会儿,丁才止住了咳。 在这之前,漓江就听医生说过,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毫无手术价值。他几乎疯 了一样摇晃着医生:“我有钱了啊,求你们,求求你们,给他做手术吧。”像个很 小很小的孩子,还不知道何谓天命。 1993年的10万块,在A 城这样的普通城市里并不算是太小的一笔数目。 医生摇头:“没用了。即使用化疗、放疗手段来延长寿命,也不会超过两个月。 而且最后会非常痛楚。” 人生真的可以溃败到这样的地步,惊心,无能为力。起先丁单位的人陆续来看 过他,他的家人也悉心地照料过一阵子。正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那些人渐渐来得 少了,越来越少,再后来,是一个都没有了。 丁说:“漓江,我时日无多,你何必再浪费钱,走吧,就当我是一盏灭了的灯。 你看,连我的家人也是放弃我了。”他的病这样重了,就连说几句话,也如此吃力。 漓江摇头:“伯伯,伯伯,我的命就是你给救的,现在我也不要你死!”依稀 回到那一年,妈妈临死前的自己也是这样地无助,这样地心痛。 他哭了。一大滴眼泪,落在和丁交握的手上,温热。 这是自9 岁那年妈妈去世后,他的第一滴眼泪。 漓江央许颜回家替自己拿了几套换洗的衣裳,在医院住下了,他不放心护士的 看护,决心亲自照顾丁的起居饮食。 白天酒吧通常没什么生意,三寿看漓江情况特殊,对他的作息也是睁只眼闭只 眼,只要求他晚上一定准时来,不要耽误“魔”的生意才好。漓江千恩万谢地答应 了。 他陪丁做化疗,等丁进去,他就在医院里乱跑,看墙报,“防癌小常识”等等, 也找医生了解情况。医生对这个执着的年轻人印象很深刻,虽然他们对丁的病情也 是无可奈何。 晚上,他帮丁洗澡,为他宽衣,给他调水温,再用温水擦洗随着病情加重,丁 越来越泛着铁锈的暗色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