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来日大难,口干舌燥,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他扶着丁走到床边坐下,丁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说:“爸,我可以叫你爸 爸吗?” 丁的眼睛里迅速滑落一滴泪水,顺着他枯瘦的面颊往下掉到漓江的手心里。他 抱紧丁,给他擦着眼泪。 丁突然问:“漓江,你这一生最爱的人是谁?” 漓江答:“妈妈,许颜,你。”想一想,“我自己。” 丁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说:“漓江,我的时间快到了呢。” 漓江一震。 丁握住他的手,艰难地说:“我累了。”吐了很多血沫,安静地闭上眼睛。一 大颗眼泪堕下。 漓江紧紧抱住他,直到他的身体渐渐变凉。夜那样地静,那样地静,那样地凉。 他一生中最爱的人,妈妈,丁伯伯,都不在了。除了自己,他只有许颜了。他 还有什么呢,他只有她了。 他还没有到报答丁的恩情的时候呢,丁还没有看到漓江出息的那一天呢,他怎 么就去了呢。 漓江飞快地冲去门去,买了一双新鞋,黑色绒布面子,厚厚的毡子底儿,他想, 天上一定很冷,希望丁穿上会觉得暖和些。他听见外面的风很大很大,吹得房檐上 的板子呜呜地嘶鸣。他给丁戴上帽子,换上干净整洁的衣裳,用手抚摸丁的脸和额 头上的疤。 他轻声地唤着:“爸爸,爸爸。” 漓江向三寿请了两天假,料理丁的后事。整理遗物的时候,丁的家人递给他一 张发黄的纸。他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纸上是一方儿童福利院的红印,覆着下面 的铅字:壹玖陆玖年壹拾壹月陆日,张玫女士自我院领养男婴一名,自此该男婴一 切监护权利归张玫女士所有,旁人无权干涉。 两天内接二连三的变故,几乎将漓江打倒,再也不能爬起来。从前他总以为纸 张上面写的日期就是自己的生日,到此时才清楚,那并不是他的出生日期,只是他 被遗弃后重新让人利用的开始。 他只觉得灵魂不再属于这个躯壳,像是从云霄飞车中骤然跌下,抛开老远,五 脏俱碎,无法拼凑。要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为什么丁至死都不曾说出两人的渊源, 是怕他会难过吧?有时真相是残忍的,尤其是在还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 那天晚上回到家,漓江把事情的前前后后细细地整理一遍。他的母亲,为了拴 住一个男人,想靠血脉拖住他,只可惜他们并没有结晶,她就偷偷领养了漓江,本 想利用他,不料那男人铁石心肠,或者是另有不便,不肯眷恋她们。于是这么多年 拖累的不仅是漓江,还有她自己。但漓江不怪她。对他来说,母亲是一种存在。是 他整个童年世界。因此不怨,也不恨。 至于漓江所谓的父亲,估计是她利用的另一枚棋子吧。他不是他亲生的儿子, 他到过世都不肯说出真相。 也许人都是这样的,喜欢把自己困进一个无谓虚幻的泡沫中去。丁也许是漓江 真正的父亲,也许是妈妈心中的那个男人,也许是爱恋妈妈的男人。到底是怎样一 回事,漓江是永远都不会知道了。想到西安事变,终身缄默的张学良,他相信,其 实没有扑朔迷离的事实,只有明确的苦衷,为保护自己。 然而这样也好。漓江告诉自己,只记得活着的生命里,有谁对自己真正地好过, 就够了,而不问动机。人一旦看得太透,做人就会失去很多乐趣。 再比如说太平。不管她出于什么理由,至少她的所作所为,令漓江温暖。 漓江把被银行录取的消息告诉许颜,许颜也很开心,连连说:“这样就好,这 样就好,以后你就不用经常熬夜了。”又一脸神往,“哎,等我身体稍微好一点儿, 也去找个工作做吧,老靠你养着,太惭愧了。” 漓江搂住她,只是笑。他只有她了。 第二天漓江去银行报到,正式上班。晚上他请太平吃了一桌丰盛异常的饭,太 平很是开怀,喝了很多酒,两腮微红。漓江也很兴奋,心里满怀着对生活面目即将 清晰的憧憬。 饭后太平执意要自己付帐,漓江没有和她抢。生活会教会一个人放弃大男子主 义,这其实并不难。 之后太平送漓江回家,她开了辆白色凌志,装修豪华,胡桃木外壳的音响放着 白光的歌,耳畔音符缓缓的流。 漓江侧脸,音乐舒缓,太平正在专心开车,松松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每一个 指尖都精心涂成漂亮的珍珠白。她的头发遮住一半脸颊,笑着,脸上流露出笃定的、 志得意满的神色。她知道他无法拒绝,自始至终气定神闲。 的确,他无法拒绝。 换作从前,清高如漓江早就拂袖而去。可现在不同了,他已深知世界现实的可 怖,逃又逃不脱,只好与之和睦。他需要钱,也需要工作,而她恰好能给他这些, 他只能妥协。 至于她是不是要他所不能给的,还没到那一天,漓江宁可暂时忽略,先安逸几 天再说。他承认自己是在玩火,可是没办法,他只是个普通的凡人,有贪欲。曾经 有那么多年,他都在暗自鼓劲,自己永不会向生活低头。永不?呵,笑话。回首已 成百年身。 他在银行上班,朝八晚六,生活得非常规律。只是每天下班都可以看见那辆白 色的凌志静静地停在银行外,车窗紧闭,无人下车,但漓江隐隐能感觉到有双眼睛 在注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