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又一场电影开演,这间只装得下40来人的电影院热闹了起来。 杨佐罗当初要开电影院时也从没想过,放艺术电影会有这么多人爱看。后来他 才明白自己是幸运儿。他应该感谢这座欢乐之城,想买醉的人、想受到痛苦的人、 想无病呻吟几声的人全都来到了这里。于是,这儿就变成了天堂里的地狱。与“地 狱里的天堂”一样楚楚动人。 杨佐罗嚼着槟榔,抽着烟,感觉着这两个口感奇怪的东西在胸腔里凶猛地发生 着反应。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很浑浊,渐渐地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盈,四肢舒展,脚 跟脱离了地面。感觉自己正飞至半空的时候,有人在他旁边坐下。他闻见了木头香 水的味道,幽幽的。 这时电影开演,灯闭掉。木头香水在黑暗里伸出手,将他嘴上叼的烟卷夺了过 去,扔在地上,火光在黑暗里画出了橘红色的弧线,烟丝仿佛还发出燃烧时干烈的 声响,不清不楚的幕布底下,香烟被木头香水用帆布鞋的胶皮底踩扁了,然后该是 满怀兴奋地又捻了几下。 杨佐罗顿时将飘在半空中的自己拉回了卡座,惊喜若狂。 那是个德国的DV短片,短到你还没记住它在说什么的时候就结束了。 灯明,他扭转头看着木头香水。在这次转头之前,他已经揣摩良久木头香水的 情况了。关于他的性别和年龄以及一切。杨佐罗其实才适合做编剧,他实在很喜欢 观察人和猜测人,他可以轻易地将人划分为几个种类,然后在一次大party 过后推 翻自己旧有定义,重新排列组合,重新划分。 在他转头之前,他的心理活动:她应该是一个女孩子,甭管是不是男人才会喜 欢木头香,我都希望她是个女人,若是个男人就变出个女人吧……她的头发应该很 短,鼻子比较瘪,这样生起气时也不会吓到别人,反而会觉得很可爱。她的穿着估 计是很女人的,胸部比较小,还有虎牙,扣子系得乱七八糟,可球鞋一定很干净, 感冒的时候用纸巾堵住鼻子,隐约可以看见被她拧红的鼻头…… 他转头,一切像梦一样。旁边坐着的是女孩子,和他想像的没什么出入,只是 比她猜测的更加调皮和温柔。 “你不喜欢别人抽烟?”杨佐罗故作镇定。 “这不是电影院么?封闭环境你抽烟别人怎么办?”木头香水看都没看她,而 是兀自收拾东西。 “这个电影院没规定不可以吸烟,小姐。” 她的眼光终于从书包带上挪了上来,打量他的眼光:“谁说的?你把经理叫来, 我问问他。” “这是私人电影院,我是老板。”杨佐罗觉得这么逗小妞儿很有趣。 对方:“呵,敢情跟这儿等着我呐!那你说说你们这儿还有什么特殊的规定?” “平日放艺术电影,学生免费,周三歇业,一些喜欢电影的人在一起开Party 喝茶,周末播限制级电影……” “挺有趣的,不过平时放电影学生又免费,这不是鼓励学生逃课么?这不好吧!” 她认真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一眨。 木头香水的真名叫轻微,21岁。她的指甲和头发都很短,像个小动物,动不动 就脸红,可有时乍一闹,胆子还挺大的。整天在家看DVD 。她是欢城人,最想去的 地方是法国。 她每天都很糊涂,经常忘记拉好书包拉链,经常出了家门忘记带钥匙,她真的 也会像歌词里说的那样忘记早饭吃的是什么,也许根本就没有吃…… 可是她也是细心的。她知道马格丽特是天蝎座的,那天她们在影院走廊里碰见, 一个擦身,那也是她们最近距离地第一次接触,她看见马格丽特手背上刺了一条很 小的鱼,闻见她身上的奶香味儿。轻微想叫住她拥抱她,给她一些温暖。那个忧郁 的女子因为消瘦,脑门儿上的青筋突兀,皮肤又太白,整个人看上去像支即将绽裂 的试管。 轻微开始观察马格丽特。她坐在靠后的位子上。今天放的片子是《此时,彼时 》(英文名:《The Hours 》)。电影里讲了三个女人的崩溃。尼可·基德曼演意 识流派女作家吴尔芙,她穿着碎花衣裳,目光躲闪,言语艰难,性格封闭,瑟缩着 肩膀,边抽烟边写作,烟抽到尾端,满脸的焦灼气息。故事的最后她拖着裙摆走进 河里,河两岸景色秀丽,她陷入庞杂的倒影之中,直到水没过头顶,一切重新回到 原点,变得安静。不再有流光剪碎水面的倒影,只有游云欢快地滑动。 轻微看见坐在那里的马格丽特,肩膀微微抖动,想必是哭了。散场,轻微走过 去。 “你长得真好看,你的披肩也特别神气,还有你的纹身也好看。” 马格丽特看着她,她拥有激动而不夸张的表情。搜索脑海,发现这之前她们并 未讲过话,可是仍然感觉到了亲切。 “那你愿意听我讲故事么?” 轻微欣喜若狂,憨憨笑着,忙不迭地点头,帮马格丽特把披肩裹好,一同来到 了杨佐罗房间的向日葵屋顶上。 那里有两把藤椅,一个旧的木箱当茶几,视野很好,地面上的人像一个个长条 形状的纸牌,由远及近或由近及远地交错着。在以后的时光里,她们也经常来到这 里,极目四望,可以对一个模糊的身影进行揣测,那些纸牌立即从四角平铺的卡片 里竖立起来灵魂,有教师、小贩、职业妓女、运动员、盲人、相声演员……这么想 的时候,欢城顺便变成了一个牌盒,只是仿佛这个盒子里没有大毛二毛,有的不过 是4 种花色,每个花色中存在着13个角色而已。她们几乎没有交流过对这座城市的 共识。而对陌生灵魂地猜测使她们感觉到一瞬又一瞬地愉悦。 马格丽特皮肤真白,在太阳底下将其他的一切都衬托出安详且慈悲的模样。她 从口袋里摸出一串新买的迷你积木串成的项链,颜色新鲜。 “谢谢你听我讲故事,这个送给你。” 轻微把项链戴在脖子上,她看见那些颜色穿过光线,扑入质朴的背景里。看见 眼前美丽苍白的女人,将眼睛闭起来,周身还隐约伴随着奶香。 一瞬,她好似想起这许多年的辛酸苦辣。在这样一个灿若珍珠的时刻,暗涌在 胸口的噩梦般的过往,犹如一弯镰刀。她脑中一直冥响着一个句子:谁能交付我的 故事? 马格丽特看着戴上积木项链的女孩儿,面色暗哑,一时语塞。她将披肩取下, 有些热了,拿起壶去沏咖啡。她边走边想到底要不要给这个女孩儿讲她奇怪的童年 冷酷的剧本。后来她觉得这该是个秘密,尤其不该告诉这么迷人的女孩子。 轻微今天穿的墨绿色工装短裤和很短的紧身T 恤,配以黑色棉袜过了膝盖,男 靴。她的腰又细又长。面容年轻伶俐。因为正对着阳光,所以她变换了一点儿角度, 为了更清晰地捕捉到马格丽特讲述中的闪烁。 马格丽特的声音不大,温和的。伴随着轻微摩莎着手指的动作,开始了讲述: 刷牙鬼每天都要不停刷牙,牙膏用光了,他就要磨牙吃人。 有一天牙膏真的用完了,他上去就咬了一口房间里的男人。男人痛不欲生。就 在这时,鬼妈妈买回来了牙膏,他看见牙膏来了,就去刷牙,顾不上再去理会男人 一下。 男人因为被他咬到,得了一直刷牙的病。没多久,他就交上了女朋友。他的女 朋友就是他的牙刷。 他时时刻刻都在刷牙,都在亲吻他的女朋友。 有一天他的牙膏也用完了,去便利店买。在便利店的外面,他遇见了一个梳妹 妹头放烟花的女孩子。他爱上了她。 回家之后,他是绝对不会跟他的牙刷女朋友说他移情别恋了。他是固执的人, 要对爱过的东西负责,而且他也希望那只是一时冲动,很快就会复原。 可是他的分裂日益加剧。他没有办法控制伤感,只得拼命刷牙。牙刷哭了,问 他为什么吻她时那么用力,温柔不再。而且他的气息已变,心绪已乱。 男人不做声,很心疼牙刷。 牙刷磨损得很快,掉光了刷头。他很沮丧,并不想扔掉牙刷,可是牙刷越来越 虚弱,很快就死掉了。 他为了不再爱上别的牙刷,而决定不再使用牙刷,只是咀嚼牙膏来代替刷牙。 他去超市买来新味道的牙膏。在怀念死去的牙刷的同时,始终无法遗忘那日遇 见的放烟花的女子。忽然,牙膏现出了女孩儿的人形。她就是那个放烟花的女子, 她是个牙膏鬼。 男人欣喜若狂。于是,每天都把女朋友含在嘴里。他的口腔是温暖的,湿润的。 可幸福总是短暂。牙膏一点点地被消耗掉了。快死的时候,牙膏对男人说: “被你宠过,我便满足。如若死是爱的归途,亦无妨。” 刷牙鬼的故事讲完了,轻微听到最后竟然眼睛红了起来,托着腮看着隐隐抽烟 的马格丽特。 “怎么了,你难道不觉得很温暖么?” “那个男人多痛苦噢,独活于世。” “是啊,他是很悲剧的,对着毛巾肥皂说话还不够,还要孤独地不停刷牙,不 过他的牙刷和牙膏都可以爱上他。”马格丽特也用手拖住腮,她突然回复到19岁时 的俏皮。看着轻微。 轻微抿了下嘴,沉思了片刻,说:“为什么要让牙膏死?牙膏是鬼,怎么会死?” 马格丽特观察轻微的表情,她的认真打动了她,回答说“因为被消耗掉了。” “你是说牙膏么?” 马格丽特:“不,我是说爱。” 轻微一直回忆这个午后,很久很久之后,她才知道为何马格丽特这么认定爱被 消耗,死才是归途。这是和一个人的身世有关的。 外婆没能在死后放过她。她的脑子里写满了诸如此类的故事,悲剧结束,平静 讲述。 当然这都是后话。听完刷牙鬼的故事轻微背过脸去掉了几滴眼泪,她暗自骂自 己还是不够坚强。她沾在睫毛上的眼泪,阳光下晶莹剔透。 马格丽特把披肩取下来,给她披上,不好意思地用手握了一下她的肩膀表示宽 慰,轻微的脸突然红了,心也狂跳。 “你真香,牛奶味道。”轻微低下头去闻披肩,微笑地说。 马格丽特也觉得头脑热热地发昏:“不是,大概是我搽的粉的味道。” “我在欢城里从来没闻见过这种味道。” “这是我外婆最喜欢用的粉,我们是异乡人,大概欢城没有这种味道吧。” 轻微:“你叫什么?你是和外婆来的吗?你来这里多久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你不开心?你住哪里?你喜欢吃什么?你知道欢城有一个游乐场里面有一种 游戏,把人关进去,然后让你找钥匙并且走出去吗?……” 轻微太好奇了,她睫毛上的水分已经蒸发干净,阳光开始暗淡,天气变冷。她 希望知道马格丽特的一切,而马格丽特在她的疑问中捕捉到的,就是那个游戏。 马格丽特:“你的问题真多,真像个孩子。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认为我是凭空 而来的人,我喜欢没有缘由的故事,就像那个刷牙鬼,我编了它,却从来没想搞清 楚,这个鬼是怎么死的,活着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男的还是女的,为什么死了 变成爱刷牙的鬼,而爱刷牙能不能代表他活着时很忧伤……这些我曾经日夜都在考 虑,而我实在无力找寻到根源,于是就变成了简约的人,不去妄想事情的缘由……” 轻微打断她:“那每件事都会有个结果的是吗?” “对,我相信结尾学说。” “什么是结尾学说?” “我的这套结尾学说就是讲……嗯,打个比喻,今天我给你讲了故事,你穿上 了我的披肩,天黑了开始冷了,我们一定会一起回房间喝一杯热牛奶的,这就是今 天的结尾。” “这是你的理论哦,我想的今天的结尾是你会带我一起回家,我们会一起看星 星,喝热牛奶。”轻微的不羁性格时有体现。 马格丽特心跳很快:“嗯,如果你肯带我去游乐场玩儿那个游戏,我就可以在 晚上再给你做一份双皮奶吃,还有草莓馅饼。”她说话的时候很温暖,声音有弹性。 她们一起走在夕阳里,身体周围有着饱满的光和影子。一架飞机飞越一片天空, 云彩的光环被搅碎了,她们抬头望去,被巨大引擎声罩住的女子声线里,轻微裹紧 了马格丽特的披肩,对着她的影子说了句:我喜欢你。 轻微像一个充满期待的小动物跟在马格丽特身后,向她家的方向走去。她边走 边晃头晃脑,拿出了相机,给走路的马格丽特拍照。马格丽特本来是不喜欢拍照的, 刚开始很不习惯被一个镜头直摄。可是她不愿意这么扫了轻微的兴。轻微是个聪明 的人,慢慢就学会了不经意间地捕捉镜头。 她们路过一家咖啡馆,店里的女人远远地望着轻微,马格丽特注意到了这一点。 轻微让马格丽特在外面等她,说马上就出来。 马格丽特隔着落地玻璃窗,看见轻微和一个女招待说话,那个女孩子神情黯淡 无光,五官长得很普通,身材有些臃肿,隔那么远也仿佛可以看到脸上有青春痘留 下的痕迹。轻微临出来前把店里的一大包垃圾带了出来。 马格丽特疑惑地看着她。 她将垃圾丢到了垃圾车里,缓缓转身。她在想如何把她的故事说得婉转,听起 来不会让人觉得太过平凡,又不尖锐扎人。片刻,她已经知道如何来应对: “这家店是我开的。但是交给我的好朋友打理。她叫格桑。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好朋友。她心情总是不好,我就开了这家店,让她打点。平时她就穿得和其他服务 生一样招待客人。她不喜欢当他们的头儿,怕给他们居高临下的感觉。” 马格丽特:“她看上去是不太开心。” 轻微:“她比较辛苦。从小到大经历过一些奇怪的事情,在别人看来也许是不 幸的,可是在我看来,这都是命,只是她的经历比较奇怪而已。” 马格丽特:“比如?” 轻微和马格丽特这时已经来到一个长廊,有些妇人不时牵着狗从这里经过。像 这样的长廊,在其他城市是专供年轻人谈恋爱用的。而在欢城,他们的娱乐场所很 多,所以长廊通常都又长又闲。马格丽特偶尔会一个人来这里看月亮,她暗自给这 个公园起名叫“月亮公园”。她将自己这个想法告诉给轻微,轻微眼神里一闪一闪 :“那你还需要一罐铁皮罐头。” 马格丽特用报纸擦石凳的时候,轻微去公园门口买来了两听啤酒和一灌沙丁鱼 的铁皮罐头,还拿了两把叉子,走了回来。 一场讲述,开始了。 “格桑小时候, 生活在一个大院里。妈妈是火车上的乘务员,每月都有一半 的时间不在家。去一些远而寒冷的地方。有保姆和爷爷奶奶照顾她。 她从小就很固执,她喜欢一条蓝色裙子,就得穿到不能再脏的时候才去洗,她 怕总洗会起毛球。 她特别喜欢看书。初中的暑假她把那个图书馆里所有文学书都看了一遍。 她没有集体意识,也不缺乏安全感。她住在房子的阁楼上。那是个狭小的空间, 放一个床垫子,人爬上阁楼之后只可以半卧地坐着,夏天闷热,冬天暗凉。她一个 人睡在那里,还一直很满足地认为,那里离天空很近。 她14,和父亲同事的孩子恋爱,那男孩子当时已经22。她们偷偷地约会,买爆 米花去电影院羞涩地拥抱接吻,互相赠送小礼物。 刚过完15日,天还很阴冷的一个下午,那男孩儿爬上阁楼,唤醒正在熟睡的格 桑,他们照例拥抱、接吻、说笑。这次他特别激动,把格桑按在底下。格桑吓哭了, 他悻悻地走了。没过两个月,男孩儿骑着摩托带来了他的新女朋友。那个姑娘穿夸 张的皮裙子,刷劣质睫毛膏。她对感情有些心灰意冷,不敢相信男人给的感情。 后来她表哥因为少年的冲动差点儿强奸了她,这次她也不哭了,只是冷静地看 着一切然后狠狠地踢了表哥的下体。 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初三寒假过年,爸爸带她去一个同事家串门,那是个看 上去老实忠厚的成年男人。晚上他们打牌打得太晚就说留下来过夜。她和那个同事 的女儿睡在一个房间里。半梦半醒间,父亲的同事竟然跑来抚摩她。她睁开眼,那 人惊恐走开。转天早晨,这个男人竟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们临走前,还往 她怀里塞了一大把奶糖,跟她爸说她是个聪明的小孩儿,以后肯定会享她的福。 马格丽特,你说怎么奇怪的事情都让她遇见了呢?后来就是初三下半年,她几 乎看完了区图书馆里所有带着补丁的老版本书籍,成天坐在教室里,观察其他同学, 无聊时就写一些故事来打发时间。那时她已经开始抽烟了。 她家搬到郊区住了,买一本书几乎要骑车穿越大半个城市,但是她习惯独来独 往。偶尔会和我写些信来倾吐她孤独世界中的金子。我有时认为她坚贞得可怕,又 敏感得可怕。我们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然后没到成年就各奔东西,有许多人恐怕像 我们这般,在成年以后也会互相了解,互相倾诉。 那会儿他们同学里也净是奇怪的人,有同性恋、朋克少年、还有家庭破碎的孩 子。搬完家没有半年,她爷爷去世。爷爷是世界上最亲近她的人。所以后来她在夜 里时常出现幻听,总听见爷爷叫她。 她吃安眠药自杀,药性发作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让我不要伤心。那会儿念书最 紧的时候我天天为她提心吊胆。她死了一次又一次,都被她妈给救了。 就在痛苦挣扎的时候,她从一本杂志上看到了一篇文章,她很喜欢作者的文字, 找杂志社跟人家联系,结果就谈起了恋爱。 不久,那男孩儿带了小小的行李包来欢城找她。他们租了房子开始同居。可突 然有一天,她回到家,发现那男孩儿消失了,她想尽一切办法都没找到他。后来又 在那本杂志,看见那厮把在欢城和她的生活写成了小说,比往昔的文字更加精彩。 她彻底崩溃了。 她仅仅是一个供人书写的题材,杂志给配的相应插图上,女主人公的脸被丑化 了一千倍,她抬头看看镜子又看了看手里的杂志,将书揉撕成末。 从此,格桑对人的信任感就越来越少,她除了我可以依赖,好像就没有其他的 人了。” 马格丽特:“这女孩子信命么?” 轻微其实处心积虑地讲这么长的故事,就是想看看马格丽特的反应,想知道她 对童年与不幸的理解。这时,她已经喜欢上了马格丽特,这个她完全不了解的女人。 她讲了这么多,对方的回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竟然关心的是这女孩子是 否宿命。 轻微仔细观察马格丽特的脸,摇摇头又点点头,陷入深刻的回忆与思索中。阳 光不留余力地盖在她的脸上,轮廓出落得鲜明。 马格丽特:“你做得对,让她管理店铺,有事情可做就不会空虚,空下来的人 容易乱想。像欢城这样的城市,人太容易呆住不动了,那样人就沦陷了。” 轻微:“你能感受她的感受?”她试探马格丽特。 马格丽特:“人知常情么,这不是?!” 轻微知道马格丽特在敷衍她,为了不讨人嫌,话题就此打住。 电梯在7 楼停下,走进来三个人。两女一男,都是她外婆的牌友。 对于外婆的死,外界一直谣传是马格丽特和她男朋友不孝顺气死老人家的。所 以这些人见到马格丽特也讲不出好听的。 太太甲:“马格,哎呀是你啊!一晃都好几年没见了吧。你还和你那男朋友一 起住这儿吗?” 几个人一起打量轻微和她。 她抬头看了看太太甲,装作不认识,没做声。 太太甲继续:“太太乙,你看,这是马格不是?她外婆一直和咱们打牌来着, 住21层的那个?” 太太乙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人家不理咱,应该是认错了吧。如果是她,干 嘛不回应一句啊,她外婆又不是她害死的。” 太太甲:“哎,可惜啊,身子骨还那么好。是不是她害死的也都死了。我活了 几十岁,第一次见有人这么在欢城死得不明不白……” 话还没说完,电梯从21楼停了。马格丽特含着眼泪从电梯间走了出来。轻微木 讷着脸跟在后面。电梯门关上时,马格丽特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 轻微见她伤心,不好再问。二人进了房间。 马格丽特很多次都想离开这间房子,重新租。可是她又一想,她是外婆在这座 城市里惟一的亲人,不能抛弃她。尽管,她还是会整夜整夜做着噩梦。 梦里,外婆站阳台的一角,太阳照不到的一个小空间。她侧转着身体,黑色旗 袍罩住她瘦小枯干的四肢,感觉空荡荡的。她没有穿鞋,撑在围栏上抽烟。右脚脚 尖点起,脚尖的四周摆满了药瓶,大的小的红色的蓝的黄色的饱满的空虚的药瓶。 风吹过来,旗袍和药瓶都发出哗哗的声响……马格丽特知道心里的魔是要自己去战 胜的,不能逃避。所以她干脆把外婆的房间锁起来,天气好的时候,她还会叫来杨 佐罗,让他在一边看着她,打开那间房子,把外婆睡过的被子、床单都拿出来晒晒。 这是需要胆量的。 轻微一进门先打量了一番。看见锁着的那个房间,自然与电梯间听到的议论联 系到一起。她想:那间锁着的房间该是她外婆生前住的。可她们为什么说她死得惨 呢?而那些人说的她过去的男朋友又是谁呢?这里几乎看不到男人住过的痕迹,现 在那人去哪里了呢?她和马格丽特做了什么事情导致外婆被气死啊?那些邻居为何 那么说她呢?! 她们在门厅换完了鞋子,从外婆房间门口走过,轻微指了一下锁头,问她: “锁来干吗?” 马格丽特:“空房间,现在不住人。” 轻微:“你外婆……?” 马格丽特:“是,她在这里去世的。” 轻微试探地问:“电梯里的人说的是真的吗?” 马格丽特不回答她,给她沏热牛奶,端到面前。 “喝吧!” 轻微见她不想回答,也就不再强求。 马格丽特陷入沉默中,轻微在改变话题来改善气氛。 轻微:“你真名不叫马格丽特吧?” “我姓马,真名叫马格,马格丽特是我的笔名。” “你现在写小说? “噢,不。我是个编剧。” “刷牙鬼的故事,是你编的剧本?” “啊……那太短了,不能拍成电影的。不过就是个故事,随口说说罢了。” 轻微好奇:“那你天天呆在珍珠饭店里,边看别人的电影,边写自己的电影。 那你的电影什么时候能播放啊?” “不急,我的经历太短,等我的经历长了,我的故事才能长。” 轻微:“我觉得你有好多故事。” 马格丽特:“呵呵,我觉得你有好多问题。” 轻微:“我只问了一小部分。我对你有许多许多的问题和未知,我都想问,想 得到答案。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太急,我一定会慢慢知道那些故事的。” 马格丽特:“欢城人是不是都充满了好奇心?” 轻微:“不,大家都对你好奇,那是因为你很特别。” 马格丽特笑:“我哪里特别?” 轻微:“你的忧伤,骨子里的忧伤。欢城人大部分都不快乐,其实他们特别虚 弱,他们宁愿住在一个被称作欢乐的城市里,缺乏了必要的追求和想像力,这样的 生活想来是多么的无聊。而他们却都以为这就是快乐的根本,装出懵懂的眼神寻找 悲伤,以此炫耀自己的宽心与优越感。其实就是内心虚弱。欢城的人因为欢乐而闻 名,所以他们不得不继续虚伪掩饰他们的内心,以至见到一个从骨子里就忧伤的女 人,他们顶礼膜拜,在他们眼里,你是奇怪又神圣的。你不可多得。” 马格丽特从听完轻微这番话,就再也不能将她仍看作为一个孩子。她一针见血 地批判了这座城市。这座让子民引以为豪,每年有超过100 万字政府报告用来夸赞 自己的城市。这座子民真正做到安居乐业,让子民爱戴的城市。这座悲喜交加的城 市。她调整了一下毛衣的袖口,认真看着轻微的脸说: “快把牛奶喝完,不然呆会儿就凉了……你能告诉我,你的童年是什么样的吗?” 她一直都渴望知道别人的童年。 轻微喝了一口牛奶,她在说谎的时候还是会紧张的,比如很明显,她吞咽牛奶 的声音很大,像一口森林里的老井。她犹豫了片刻,将这个对人说过上百次的成长 经历,再次说了一遍,尽量调整自己的语调和速度,让声音听起来充满了平衡感: “我父母是生活得认真仔细的人。他们很简单一如对我的要求。我的童年和一 般小孩子一样,上幼儿园,每天吃零食,曾经得过蛔虫,挑食。生过几次病。我妈 说我很好哄,一吓唬一表扬,什么事情都过去了。我是优秀学生,挑剔班主任的长 相,给同学起外号,外语学得很好……呵呵,我的童年就是这么琐碎,很普通。” 马格丽特:“大家的童年通常都是这个样子么?”她疑惑而略微紧张地看着轻 微。 轻微早已看出,马格丽特的童年和一般的孩子不同,应该是很不幸的那种,她 的眼神和语气说明了一切。 轻微:“是啊,一般孩子都这样。你的童年是什么样啊?” 马格丽特陷入沙发里,用手敷在额头上,像常人测试体温一样:“我的童年… …我全忘了,记不得了……” 轻微还以为她是敷衍,也不敢继续问下去。 天黑了,马格丽特果真给轻微做了草莓馅饼和双皮奶,两个人打开了一瓶红酒。 马格丽特不喝,只是抽烟,轻微夸她性感,马格丽特抖掉烟灰,笑得朴素。 欢城政府一直体恤民众的取暖问题。过冬暖气一直给得很足。她们二人呆在十 几平方的小卧室里,除去了厚外套,穿了背心和裙子。轻微借着机会,问马格丽特, 要试穿她的衣服。马格丽特隐约记得她小的时候,很喜欢穿大人的衣服,父亲的母 亲的外婆的,谁的新衣服她都要穿上在整容镜前试一试。父亲新的鞋子,她托着满 屋子跑……马格丽特一走神的瞬间忽然回忆起这些,眼里有一些潮湿。最近她好像 总能想起一些小时的记忆,她有时会幻想,一天清晨起床之后她突然回忆起了所有 往事,她不知道那是灾难还是记忆的宝藏。 轻微试着她一堆素色的衣服,有衬衫、裙子、风衣、牛仔裤,马格丽特笑嘻嘻 地坐在一旁看轻微撑起来的自己的皮囊,那感觉很神奇。 从柜子的最里面,轻微发现了一件衣服,她迅速穿上,好半天,马格丽特才想 起来,这就是她刚来欢城,第一次见到杨佐罗那天穿的衣服,白色背心套着黑色开 衫,黑色筒裙。她忍住心里的酸楚,看着面前年轻的女子,和她19的面目相仿,如 此纯洁,如此无懈可击。那时,她像一张白纸,过去和将来都是一片未知。 夜要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轻微回家睡觉。马格丽特没有收拾凌乱的房间,而是吃 了4 粒药赶紧入睡。天一亮,她们约好一起去游乐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