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援军
十月里下起了绵绵阴雨,城里的粮食越来越少,张司令让士卒们到老百姓那里
收集粮食,然后统一定量供给。但这件事一开始就受到了很大的阻力,在残酷的现
实面前,昔日思想积极、道德高尚的马城人民变成了无头苍蝇,失去了活着的伟大
理想,只会嗡嗡乱撞。他们只知道活着就是为了生存,不知道活着是为了爱黑衣教
爱方东教主。这个我不赞成,远古时代的青年楷模张海迪姐姐教导我们:“人吃饭
是为了活着,活着不是为了吃饭”,这话说得多好,而现在马城人民忘记了老祖宗
们的教导,活着就是为了吃饭,他们把粮食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钻窟窿打
洞也要把粮食藏起来。有的是放在棺材里,有的是在屋里挖一个洞,把粮食埋在地
下,有的甚至装在瓦罐里,然后沉在了厕所的大便池里。我虽然不赞成他们这一做
法,但我理解并同情他们。我经历过饥荒之年,知道粮食对一个家庭的重要性,我
常常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放过他们一马。
收集上来的不多的粮食很快就要吃完了,这让张司令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为了
贮备更多的粮食,针锋相对地和黄衣教军打一场持久战,张司令命令组建一支特种
部队,由秘密警察头子魏忠良带领,专门征粮。征粮队在大街小巷贴出了布告,命
令老百姓把家里所有的粮食统统上交,如果发现有老百姓隐瞒不交的,都要处死。
征粮队带着大刀,他们在大街小巷挨家挨户地搜集粮食,只要是能吃的,甚至是酒
糟和糠都不放过。秘密警察的作风十分恶劣,我曾亲眼看到,一个老人紧紧地抱住
家里的半袋小麦不放,苦苦哀求留下一点。几个士卒上去和他争抢,他整个身子扑
在了袋子上,一个征粮队队员不耐烦了,他抽出大刀,一刀砍在了老人的身上,背
上洒满了鲜血的粮食就走了。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但张司令不但没有制止,还亲
自不令处死了几个违抗征粮令的老百姓。整个马城笼罩在一片恐怖之中。
好在这些天都在下雨,仗是没法打了,叛军在城外挖掘了两重壕沟,树起了栅
栏,扎下了营寨,看来他们是要真的长期围城了。张司令也指挥我们在城里挖掘壕
沟拒抗。雨下个不停,天天踩着泥泞挖沟,有很多人手上磨出了血泡。张司令也率
着全家来挖沟了,这让全城的老百姓都十分感动,都说像张司令这样爱民如子,我
们一定要誓死守卫马城。我看到张司令的小妾崔莺莺也在人群中抬着泥筐,她的身
上涂满了泥巴,走路都一摇一晃的。我走过去说:“张夫人,你也该歇一歇了。”
我叫她“夫人”,她很感激地看我一眼,说:“张司令都在干,我怎么能歇呢?”
我抬起头,看着忙忙碌碌的全城男女老少,有点怅然若失。这几天,小姐再偷偷地
找我时,已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她不再又说又笑了,在此之前她总是像一只麻雀围
着我喳喳地叫着女扮男装当兵真好玩。自从开始定量供给粮食后,她也像全城所有
的人们一样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脸色灰暗,军衣罩在她身上也越来越大了,看着
她单薄的身子,我心里总是觉得异常沉重,觉得是自己害了小姐。是的,是我害了
小姐。
小姐如今千里迢迢地来找我,她把自己的一生都托付给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南八
了,我就更要担负起保护她的责任。我本来认为自己战死在马城,也算是为教尽忠,
无怨无悔了。但我现在一点也不想死了,我要把小姐安全地带出马城。她为我吃尽
了苦头,而我却没有为她带来幸福,这很让我内疚。我再也不想打仗,也不想当什
么将军了,我只想带着小姐,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盖座茅屋,听鸟唱歌,过一生平
静的日子。但形势越来越紧张了,马城被围将近两个月,更可怕的事情终于出现了,
城里的粮食已经彻底地没有了。我们把希望寄托在方东教主的空投上,方东教主的
确为我们操碎了心,他让鲁班加紧研制飞机。鲁班果然是天才,制造出了几百架用
木头做的飞机。这天,从驴城方向飞来了几百架黑压压的飞机,黄衣教军眼睁睁地
看着这些飞机飞进了马城,开始了空投。我们都很高兴,仰着头,伸着脖子,盼着
能从飞机上空投下粮食、大饼和馒头。几百架飞机同时开始了空投,一袋袋物资像
一群鸟一样遮住了天空。麻袋一掉下来,我们就轰地跑上去争抢,为此还砸死了两
个马城居民。但我们解开了麻袋,里面哪里有粮食,都是一本本的《黑衣教经》。
我们还不甘心地解开了其它的麻袋,几千个麻袋里面全都是《黑衣教经》,连一粒
米都没有。《黑衣教经》上还有方东教主的题词:“用《黑衣教经》武装头脑,什
么样的敌人都打不垮我们!”张司令脸色刚开始时很难看,但他一会儿就把脸色放
朗,高声地说:“我们伟大的教主想得太周到了,雪中送炭,给我们送来了精神食
粮,这比大米、大饼、馒头更重要,有了《黑衣教经》,我们一定能从胜利走向胜
利!”以后天天就有飞机前来空投,但每一次都是一袋袋的《黑衣教经》。
没有吃的,万般无耐之下,我们只好开始吃起了《黑衣教经》。《黑衣教经》
的味道很不好,有股腥臭味。撕吃教主的光辉著作《黑衣教经》,要是放在从前,
是犯罪的,要被砍头的。但张司令这会儿也很宽宏大量,他说:“这是精神食粮,
我们把它吃在肚里,记在心上,更能显示出我们对教主的无比热爱,吃了教主的《
黑衣教经》,我们一定要多打胜仗来报答他老人家。”但随着黄衣教军防空火力的
加强,他们制造了大量的火箭,这些木头做的飞机,常常还没有到达马城上空就被
击落了。慢慢地这些飞机就不来了,我们吃完了《黑衣教经》,开始从粪便里寻找
粮食,煮吃茶叶、纸张,饿死、累死的人数也在不断增加。守军除了死伤之外,只
剩下八九千多人,如果援军不来,叛军若再攻城,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城内六万多名老百姓,六万多张嘴,成为了马城沉重的负担。张司令为此忧心
忡忡,他把我们召集起来,商量如何解决粮食问题。我们心情沉重地坐在那里,张
司令焦急地看着我们,嘴上起了血泡,一再号召我们想办法出点子:“大家说说,
大家说说,说错了我也不怪你们。”条件如此优惠,但我们还是不吭声。
我不说话,是因为我心里是有情绪的。当初我和雷万春就建议将城内的老百姓
疏散出去,张司令不听我们的,如今黄衣教军开始围困马城,粮食成为了决定胜负
的主要因素,这时让我们想办法,我们就是把脑汁绞尽,也未必能拿出什么好办法。
我甚至有点怀疑他张司令是不是个真正的军事学家,他去西点军校留学,说不定是
掏钱买来的文凭,他当上了黑衣教陆军大学校长,说不定是给方东教主送钱送出来
的,这不是没有可能。
张司令见我们都不吭声,他停下了焦急地来回走着的脚步,皱着眉头,很坚决
地说:“我想了又想,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疏散城内的老百姓。”
我和雷万春大吃一惊,我怯怯地说:“现在黄衣教军已经围困了马城,咱们能
把老百姓疏散到哪里?”
张司令扭过头,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我们把老百姓送出城外,如果黄衣
教军敢不放行或杀死他们,他们就违犯了‘星际联合体’制订的有关处置难民的规
定,就是犯了‘反人道罪’,责任全部在他们身上。”
秘密警察头子魏忠贤立马站起来热烈响应:“张司令英武神明,既解决了粮食
问题,又把包袱甩给了黄衣教军,我举双手双脚赞同。”
其他的将领也都坐在椅子上举起了双手双脚,个人服从集体,少数服从多数,
我和雷万春也不得不举起了双手双脚。
张司令部署了如何疏散城内老百姓的方法:
(1 )登门拜访,动员老百姓出城逃命,让他们明白出城的重要意义,留着青
山在,不怕没柴烧;
(2 )组织老百姓出城,以难民身份向黄衣教军请愿放行;
(3 )黑衣教军小股部队出击,掩护老百姓出城;
(4 )运用市场经济手段,抬高物价,收购存粮,使老百姓在城内无法生活,
自愿出城。
无论何种方法,均不允许强迫老百姓出城。
虽说张司令一再强调严禁强迫老百姓出城,但实际上我们还是动用了部队,才
把第一批三四千人赶出了城外。马城的老百姓思想纯洁、品德高尚、无比忠诚,没
有一个人愿意出城“投降”。他们推选出了一个头发、胡子全白的老头做代表,说
是坚决不走,生是黑衣教的人,死是黑衣教的鬼,张司令爱民如子,他们不能在关
键时刻离开了张司令,要和张司令共舟共济,共渡难关,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他
们跪在守备司令部外面,声泪俱下,哭声震天,非要见张司令不可,吵得张司令连
休息都休息不好,张司令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去去去,把他们给我赶出城外!”
秘密警察头子魏忠贤带领如狼似虎的士兵把第一批三四千人赶出了马城。
我们站在城墙上,三四千名老百姓像群无头苍蝇,乱哄哄地涌向了黄衣教军的
阵地,但让我们失望的是,黄衣教军不允许一名老百姓通过他们的封锁线,毫不客
气地又把他们赶了回来,甚至还砍死了几名动作慢的。三四千名老百姓又嗡嗡地跑
了回来。我刚要让士兵们把城门打开,让这些老百姓回来,张司令瞪了我一眼,说
:“不要开城门,黄衣教军说不定就混在里面,我们要以大局为重。”
这个理由几万年来一直都很过硬,也很伟大,虽然我很清楚,站在城头上的所
有人都看得很明白,黄衣教军根本没有人混过来,他们不想打仗,只想困死我们,
创造一个光辉的战例。我们也知道,张司令这是不想让这三四千张嘴再回过头来吃
我们的粮食,喝我们的水,这个决定也很正确。我想不出解决粮食问题的好办法,
所以我只好沉默。
三四千名老百姓只好呆在马城外,进退不得,坐以待毙。刚开始时,他们还能
走动,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到处找野菜。过了两天,就没有力气走路了,男男女女,
老老少少,坐着的,躺着的,密密麻麻地铺了一地,还能说话的,有的在使劲地抬
着脑袋,瞪着城头,大声地诅咒我们,也有的觉悟高,知道害了他们的不是我们,
而是无耻、下流的黄衣教军,他们就扭头向黄衣教军吐唾沫,大声地骂他们。更多
的人已失去了表达爱憎分明的兴趣,恢复了人类的原始本能,有气无力地在那里小
声哼哼“饿呀,饿呀”。
没过两天,三四千名老百姓开始大规模地死亡,慢慢地就死完了。三四千具尸
体堆在马城城外的田野上,在太阳的照耀下,很快就膨胀发臭,一具具尸体像牛一
样粗大,肚子像座小山,脑袋比我们吃饭的盆子还大。天空中挂着明晃晃的太阳,
气温稍一升高,就能听到城外的尸体堆里一会儿“啪”地一声,声音又沉闷又响亮。
刚开始我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仔细看看,看见尸体上流出了黑色的内脏,我们才
明白,这是尸体的肚子爆了。马城周围弥漫着浓重的尸臭味,黄衣教军条件好,士
兵们戴上了防毒面具,我们只能闻臭味,不少人好不容易吃了点东西,但很快又恶
心得吐了出来,白白地糟蹋了许多粮食,就连张司令下命令不让吐,也制止不了。
张司令无可奈何地停止了驱赶老百姓出城的决定,但他同时又再三叮嘱我们,
虽然不再有组织地大规模实行战略疏散了,但要是有老百姓自愿逃亡的,黑衣教军
一概不得加以阻拦。张司令说:“事到如今,能出去几个就出去几个吧。”
马城居民还真有冒死逃亡的,但逃亡是徒劳的,逃过黑衣教军的巡逻兵,却逃
不出黄衣教军的重重包围。黄衣教军对那些逃亡的马城居民不打不骂,但也决不允
许他们留下来,而是强行把他们赶回了马城,他们提出的口号是“马城多个人就多
张嘴,多张嘴就多了把刺向黑衣教心脏的匕首。”张司令也针锋相对,对那些被黄
衣教军赶回来的居民,坚决不允许他们再回到马城,以免城内多了把刺向黑衣教心
脏的匕首。有不少人死在了马城和黄衣教军之间的空地上,他们也很快变软发臭膨
胀了,接着肚子也爆了。张司令把我们带到城头上,对我们进行了深刻的教育:
“看,这就是黄衣教的罪行,惨无人道,令人发指,哪里有半点正义与良知?正义
与良知是在我们这里!”说完,双眼炯炯有神,大义凛然地看着我们。但教育不是
万难的,守军中也开始有人逃亡。士卒的逃亡是严格禁止的,马城加大了巡逻的力
度,这些天张司令已经下令处死了几个想溜出城外投降的士卒,说他们是动摇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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