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我想去度假,”他告诉弗朗茨,“一个月左右,或者还要多呆些时候。” “这有什么不行呢,迪克?原来我们就说好的——去多少时间由你来定。要是 你和尼科尔——” “我不想同尼科尔一起去。我要一个人走。最近发生的事真让人受不了——我 要一天能睡上两个小时,倒是灰温利的奇迹了。” “你倒真想过潇洒的日子了。” “应该说是‘外出’,你瞧:如果我去柏林参加精神病学会议,你能保持现状 吗?这三个月她很正常,她也喜欢她的护士。我的老天,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能求助 于你了。” 弗朗茨嘟哝了一声,拿不准自己能否不负信任,始终关心合伙人的利益。 一星期后,在苏黎世迪克坐车去机场,搭班机去慕尼黑。飞机起飞,轰鸣着进 入一片蓝天。他觉得肢体有些麻木,意识到自己是何等疲惫。一阵巨大的难以抗拒 的宁静向他袭来,于是,他将疾病留给了病人,轰鸣声留给了发动机,航向留给了 飞行员。他原本不打算去参加这样一个分组会议——他很了解这类会议。散发布洛 伊勒和老福雷尔新出的小册子,这些小册子更适宜在家里读。会上还要宣读一个美 国人的论文,他采用拔患者的牙齿或烙他们的扁桃体来治疗痴呆症。具有讽刺意味 的是,这种见解还得到吹捧,原因就在于,美国是一个富裕强大的国家。另一些来 自美国的与会代表——如红头发的施瓦茨,他有一张虔诚的面孔,有足够的耐心来 往于两个世界。还有十几个面貌猥琐、唯利是图的精神病学家,他们来参加会议, 一方面是要抬高他们的声望,以便在可耻的行医中捞取更多的好处,另一方面则是 想猎取一些新的奇谈怪论,好掺进他们兜售的货色中,把所有的价值搅得混乱不堪。 也许还有愤世嫉俗的拉美人,及来自维也纳的弗洛伊德的门徒。他们当中唯有伟大 的荣格有可能做到思路清晰,持论公允,见解不凡。他既从事人类学研究,又关注 学童恐惧症的诊治。大会开幕后,多半是美国代表团首先登台亮相,从形式和礼仪 上看,活像一群“扶轮社”[注]成员。随后是组织严密、充满活力的欧洲代表,他 们勇敢善战。最后美国人会使出杀手锏,宣布给大会赠送丰厚的礼品,给新的企业 和训练学校以慷慨的资助。在这些美国人面前,欧洲人脸色难看,快快地走开了。 不过他不愿到场目睹这些。 飞机绕着福拉尔贝格[注]的阿尔卑斯山飞过,迪克俯瞰着下面的村庄,心中涌 起一种平静的喜悦。放眼望去,总能看见四五个村子,每个村子的中央有一座教堂。 从高空往下看,大地显得简单明了,就如同跟玩具娃娃和锡兵玩可怕的游戏,十分 简单而胸有成竹一样。这正是政治家、将军和所有的隐士观察事物的方式。不管怎 样,这是一幅让人轻松的画面。 一位英国人隔着过道跟他搭话,但他近来觉得英国人有些讨厌。英国的情形犹 如一个有钱人,不知节制地狂欢一场之后,极力想同家人搭讪,巴结他们,而在他 们看来,他显然只是想要找回面子,以便恢复他往日的特权。 迪克随身带着他在机场买的一些杂志:《世纪》、《电影》、《画刊》和《飞 叶杂志》,然而,更有意思的是,他想象自己下了飞机,走进林子里,同农夫们握 手。他坐在教堂里,一如他曾坐在布法罗他父亲的教堂里,置身在星期天必得穿着 浆硬的衣服上教堂的人群中一样。他聆听中东哲人的至理名言,然而这位哲人却被 钉上了十字架,以身殉道,葬在欢乐的教堂里。因为他那位坐在他后面的姑娘,他 又一次为该捐五美分还是十美分犯愁。 那个英国人突然改变话题,向他借那些杂志,迪克乐意这些杂志有个去处,他 心里盘算起下面的行程来。他就像披着澳大利亚长毛羊皮的狼,算计着那个欢乐世 界——那片永远明净的地中海,古老的大地吐着芬芳,橄榄树硕果累累。萨沃纳[注] 的村姑面容绯红鲜嫩,就像弥撒书中的插图一般。他想一把抓住姑娘带着她一起越 过边境…… ……然而,他丢下了她——他必须赶往希腊诸岛,走向水天一色的陌生的港口, 走向海岸边迷途的姑娘,走向流行歌曲中的那一轮明月。迪克的一部分心灵是由他 对童年时代的有着花里胡哨内容的回忆构成的,然而,在那间多少有些凌乱的小杂 货店里,他设法使那朵摇曳不定的智慧的火苗不至于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