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做你的新娘 欧阳夏子 即将步入结婚殿堂,我 的白马王子要公证他名份下 的财产,我出其不意地晃了 一下我的美国汇票,悄然离 去。 我独自躺在自己的小屋里,近乎于与世隔绝。时间漫长得如同停滞不前的破闹 钟。 前些天,整个世界都旋转着我忙碌而幸福的身影。风风雨雨之后,我们的爱情 小舟即将拥有一个宁溢的港湾。我们忙于将美丽的新房经营得更雅致更温馨。婚礼 定在这个月,所有的请贴都已发下去了。我披着美丽的婚纱,他穿着笔挺的礼服, 我们无比幸福地手挽手——精美结婚照已经悬挂在新房最醒目的角度。 我欣赏着我的“家”:崭新的二室一厅,柚木地板,镂空屋顶,灶间内不锈钢 组合灶具,卫生间那只天蓝色的按摩浴缸……我如同童话里的小公主般快乐满足。 别了,我的飘泊生涯。许多年来,我心目中最美丽的画面是大海的沙滩边,伟岸的 男孩用双手托起漂亮的新娘,海风缓缓地拂动美丽的婚纱……茫茫人海,终于有了 我的“小王子”,有了浪漫的弦律,也有了踏实的归宿。 “哦,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说一下。”当我沉浸在准新娘的喜悦中,他似乎不 经意地说。 “其实也没什么——我们结婚前是不是财产公证一下?”他强作轻松地问。 “公证财产?”我几乎呆了。 “你知道我的性格,只是,我妈说……”他颇有一些为难地支吾着。 “哦,那——我也打电话,问一问我妈的意见吧。”我恨不得立即给他一记耳 光,但我又竭力克制住自己,不无嘲讽地对他虚幌一招。 “我只是随便问问”。他温和地解释,其实,我们之间是合二为一的,只是我 妈她老人家想的事情多一些,我不过是用一种形式给她一个交待。这么长时间,难 道你还不了解我?难道你还不明白你在我心中的位置?” “见鬼去吧——我特烦你的遮遮掩掩。”我终于嚎了出来,“不就是为了离婚 得到一份保障。” “你,你瞎说什么?” “是不是一针见血?”我冷冷地看着他,“没结婚就想到离婚,还结婚干嘛?” “好了,别闹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你看,我们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他轻轻地拥着我,“我们再好好琢磨一下该买些什么。” 我说有些累,也就悻悻地离开。 财产公证,婚前财产公证,我知道在西方很平常。傍大款,曾一度成为一种时 尚,这种公证是一种相对保护手段。离婚率日益高涨,是一个不可回避的真实。 我能够理解婚前财产公证这种方式的存在合理性,但我不能够接受。也许,根 深蒂固的东方文化传统,使我无法在感性与理性之间游刃有余。也许,小鸟依人的 我渴求一种强大而恒久的呵护和疼爱。也许,我还没有回到婚姻的现实之中,我只 是躺在爱情的海市蜃楼里。 过了两天,他又拉着我风风火火地采购。我们还去了预订婚礼的大酒店。婚前 财产公证的不快,在喜事操办的气氛中冲淡了冲没了。 当我们躺在我们的新床上,他又提到:“你看,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我妈很固 执……” “你妈是对的。”我平静他说,他极其诧异地看着我,他已做了临战前的准备, 没想到如此风平浪静。 “事到如今,我也实话实说,如果,你没有经济实力做后盾,我不会选择你。 我看中了你的钱,而后,才看中了你的……”我滔滔不绝地演讲。 “你,你在说些什么呀?”他用力地捂住我的嘴。 我拨开他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了,事情已经这样,我告诉你怎么办——”我平淡他说。 “怎么办?”他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听你妈妈的——找一个愿意同你婚前财产公证的女孩做新娘。”我尽量温和 他说,“我嘛,再重新傍大款——不需要婚前财产公证的大款,或者是给我一定财 产的大款……不管是结婚,还是金屋藏娇,总之,有钱便成。” “你,你——”他“啪”地一下打了我一耳光。 我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我已是满腹委屈,眼泪盈满了眼眶,我努力地将它退回 去。我很想疯狂地揍他一顿,但我知道有一种比武力更易伤人的东西,我倔犟地惹 他发火:“其实,我一直觉得你那点小钱太可笑了,我不过是凑合着嫁给你,觉得 你围着我转得太辛苦了。” 他似乎清醒了一些,又似乎更糊涂。 “好了,我要去看望一下排着长队追我的小伙子们了——”我高傲地离去。“ 比你要有钱有势的人真是太多太多。” 我们大闹一场之后,一切婚礼准备都凝固了。我们已经三天没见面,也没通电 话。 我不知道是一场冷战还是一段尾声。忽然间,我发现自己并不了解他,也不了 解自己,甚至不了解我们是否相爱。我只是混沌地胡思乱想。我觉得这是一场特别 乏味的闹剧:婚姻。歌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总之是名人)说婚姻就象打哈欠。 有人说,婚姻是埋葬爱情的坟墓。我总觉得那是对别人的婚姻而言。我以为我 们会一直生活在浪漫的爱情故事里。 在一个朋友生日的晚会上,我和他相识,那天正好是情人节。他频频约我跳舞, 舞会之后,他义不容辞地送我回家。途中,他买了一束鲜花,我既害怕又希望成为 鲜花的主人。他若无其事地捧着鲜花,并没对我说什么。当我快到家时,他郑重其 事地将鲜花递给我,并对我说:这是一个年轻人的节日,祝我们都快乐,没有太复 杂的含义。 爱情的故事悄悄地滋生了。我们的初吻是在一个洁白的冬天。他穿着火红的羽 绒衣约我去看雪。我们开车去了一个郊区。他拉着我的手,四处奔跑,而后,他紧 紧地拥抱我,悄悄他说:白雪作证,我爱你—— “有一本小说上说,世界上最幸福的时刻,是掂起脚尖的时候,”他狡黠地看 着我。 我温顺地掂起我的脚尖。 温润而甜密的深吻,我久久地陶醉其中。 “这是白马王子给白雪公主的吻——”他端详着我的脸说,“整个世界是如此 的圣洁和美妙,我的小公主,你好好地看着远方——” 他独自跑到另一边去了。过了一阵,他欢快地叫我去那边。他先让我闭上眼睛, 将我抱到一个地方,让我睁开眼看看:I love you。 他在雪地里清晰而有力地写着12个“I love you”。他说他想写上365个“I love you”,只是又急于想将“秘密”告诉我。 他说,这是天地为证的情书,堪称情书之绝。 他很忙很忙,因为他是老板。 有一次,我生病住院了。他将手机、呼机都关掉,他说他只想静静地陪着我。 我说,你去忙你的事情吧,也没什么大病。他整整陪了我七天,什么事情都不管, 每天给我送来一大束鲜花,还带来特别好听的磁带…… 我笑他没出息——儿女情长。 他说爱江山更爱美人,没有美人,江山也就没意义。 我知道他有钱,我没有问他有多少公司,有多少钱,我是一个不喜欢与数字打 交道的人。他似乎很严格地格守着“下班不谈工作”。偶尔,我看他脸色不太好, 有些焦虑,我问他是否很忙。他说,唉——我只是想为他分担,但他总是说:我的 小天使别管那些事情,来,我们开开心心地享受青春,郊游去—— 也许,男孩子有他的虚荣,或者是他的深沉,我没有太多地过问。我只是事无 巨细地向他倾诉我生命中的一切事情和感受。偶尔,他发现我沉默不语,就敏感地 意识到:大事不妙。时间,对我们来说,犹如葛郎台,颇为吝啬,我们相聚时,还 来不及“宣战”就回到自己的轨道。我以为这种恩爱如同永不枯竭的泉水。 相恋的一幕一幕如同就在昨天,我回味着他的一个个可爱的神态,一句句幽默 的话语,一次次投入的拥抱…… 爱情注定只是昙花一现的绚丽吗?爱情只是一个浪漫的序曲,婚姻才是真实的 乐章吗? 我依旧生活在只能听到自己呼吸声的孤独里。 第四天。 “咯咯,”我的心怦然一跳,理了理头发:他终于妥协了。 “我的大小姐,我还以为会扑空呢”,珍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怎么了,你 似乎挺悠闲的,忙嫁妆,能不忙吗?” “不嫁人,也就不忙了嘛。”我淡然一笑。 “你倒挺会耍贫嘴的”珍儿说,“我特地过来看望你一下,怕你忙不过来,说 吧,有什么需要本小姐效劳的——” “我都没有事可做,又如何让你‘效劳’,我已在家睡了三天三夜了。” “怎么了?” “他要婚前财产公证,我不愿意。” 珍儿很诧异。 “珍儿,你知道,我并不是为他的所谓财产才选择他的。我一直认为要么自由, 要么幸福。如果,无法拥有婚姻的幸福,那为何放弃宝贵的自由?也许,他的确出 于孝心,给母亲一种交待。即使是这样,我也不能接受,我需要绝对信任和珍爱…… 这个世界,有太多太多的防备,太多太多的帐目,太多太多的险峻……” 珍儿轻轻地点了点头,“可是,请贴都已发出去了,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在等着 喝喜酒,事情不能就这样子——” “我又能怎么样?他电话也没打过,已经是第四天了。” “我去找他。”珍儿很义气地说。 “不用了,他会认为是我要你去的。” 珍儿安慰我一番,也就走了。 我的表姐进行过婚前财产公证。他们向公证处交500元手续费,公证员就上门 “验货”。 “彩电是谁的?” “音响是谁的?” “电脑是谁的?” 如同协议离婚分财产般尴尬。表姐说,只有墙上的结婚照上有一半是她的外, 别的什么也没有。 爸爸妈妈含辛茹苦地抚育我们成长。我非常感激。我不能明白的是爸爸妈妈为 什么在财产上那么径渭分明。有一个夜晚,妈妈向爸爸借十元钱(那是八八年), 爸爸拒绝了。妈妈含着泪向邻居借了钱。妈妈特别简朴,几乎是省吃俭用。当时, 她借十元钱是为了家里的开销。爸爸觉得给妈妈借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但是,几十年的夫妻又如何能真正算清帐目?即使爸爸不能理解妈妈的消费习惯, 也应该帮助妈妈。其实,我们家的很多开销都是妈妈支付的。妈妈工资比爸爸高, 并且还有第二职业。 珍儿的爸爸妈妈也经历了艰难时期,她们家也是兄妹三个,孩子们都上学时, 也是一分钱当作一毛钱花。他们家特别思爱,她爸总是更为心疼她妈妈,觉得没有 照料好家人,她妈妈则暗地里将一些好吃的留给她爸爸.说是她自己已经吃过了, 说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孩子们也受爸爸妈妈的影响,大家都为别人多分担一下。 其实,金钱只是一种道具,关键是看谁去使用。 父母在贫穷的日子里出现家庭的裂痕,我不想再演绎另一个悲剧——因为富有 而冒出的裂痕。 我终于明白了:贫穷也好,富有也好,总之,我要过一种我能抓得住的真实而 自在的生活。父母的一生都在翻版着同一个悲剧。父亲无法知道母亲的积蓄,母亲 无法知道父亲的存折。他们的一生都在互不信任中讨价还价,争争吵吵。 我庆幸自己:没有稀里糊涂地将自己交付出去。一个富贵的家庭,一旦有了精 明的防范,那是否太累?我宁愿守着清贫而自在的日子,贫富是可以改变的,感情 上的防范是一种恶性循环。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他挽着另一个女孩走进了结婚礼堂。那小女孩娇羞万状 地投入了他的怀抱…… 梦醒之后,我独自跑了出去,在夜深人静的都市里,我如同幽灵般飘忽、游荡。 我买了一瓶白酒,烂醉如泥地回到房间。 我如同鱼需要水一样渴求着他。我什么也不想管不想顾,只要我们在一起,我 不在乎他防范,我也不在乎日后他真的会重新拥有另外的激情…… 我熟练地拨他的手机。他的手机已关了。我飞速地拨电话,铃响了一下,还没 有人接,我又搁下了。我能说什么?难道,我真的一切任他主宰? 第二天,珍儿又过来了。她说事情不能就这样子。 我说,我准备通知他,我不做新娘。 你要想好!珍儿认真说。 没准,他已物色好了另一个新娘。我调侃。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珍儿嗔怨。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不会“凑合”的人,我只有退场。我解释。他也没有妥协, 可见…… 我终于决定去找他谈判。 我告诉他,我已换了一个新郎。 他哈哈大笑,我还没有变化呀。 “真的,他是我初恋情人,前两天刚从香港回来的,我们已订好了去香港的机 票。”我故意郑重其事,有板有眼他说。 他又哈哈大笑。 我并不高明的谎言,终于被捅破了,我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你看你看,我的小小新娘已有几分憔粹——唉,都是我照料不周。”他用力 地拥抱着我。 我小心地挣开了。他的胸膛还是那么宽厚和温暖,但是,我将离开这份温暖。 “我要让你成为世界上最漂亮、最幸福的新娘”。他很可爱地一笑。 “我不做你的新娘。” “好吧,那我就做你的新郎。” 我的心理防线已崩溃了,面对他的温情,我所有背下来的台词都忘得一塌糊涂, 我又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相恋日子,没有了世俗的婚姻,更没有了所谓的公证。 “真的,我已向亲朋好友宣告请帖无效,婚姻取消。”我认真地说。 “是吗?我也说过了——”他夸张他说。 他似乎了解我所有的一切。 “你、你——究竟什么意思?”我有些温怒。 “结婚呗。” “还有,婚前财产公证。”我不无嘲讽地添上一句。 “婚前财产公证,如同情人节一般,是一种西方文明,有什么不好?” “艾滋病,也是西方的,大概也不错吧?” 我们之间已有了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在他面前,我任何一个小小的花招,都 让他一眼看透。我没有办会说服他,也没有办法不去说这件事情。 “我们分手吧”。我一字一顿地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们无法妥协,你所追崇的‘西方文明’,正是我无法接受的。在我看 来是还未结婚就想着离婚。” “如果想离婚就不用结婚了。” “别那么虚伪了。如果不离婚,公证是没有太多意义的,或者,你是想在家庭 里炫耀你是真正的主人——一切都是你的,我只能做你恭顺的仆从。” “都什么年代了,国内也有很多人财产公证,你为什么还转不过弯?” “如果,我们有同样的财产,你会公证吗?如果,我比你更富有,你会公证吗? ……” 我们都陷入了地狱般的沉默之中。 “也许,你只是很简单地进行一种形式上的公证,只是我想得太多。我们还是 说声珍重吧。” 他没有异议,也没有赞同,还是沉默。 “我准备让珍儿通知亲朋好友,酒席取消。”我认真他说。 “我真的很爱你。” “当然,要不,我也不会此时此刻坐在你身边。同时,你更爱你的钱财,你甚 至觉得满世界的女孩儿,都在娇嗔之中,准备掏空你的腰包……” “可是……” “其实,我哥已从美国汇来了一笔‘嫁妆费’,我的一部书稿已出版,稿费将 要领取了。我并不是一无所有,但我喜欢完整的生活,不能接受一个温馨的家庭有 若干道‘国界线’。”我淡淡他说。 “我们还是好好地珍惜生命的幸福,别闹了……” “你是不是看中了我的美元?” 我和他可以无休止地纠缠、胡闹下去。但我觉得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 我向他晃了一下我哥的汇票,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