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傻二鞭打东洋武士,不单威震津门,也落得美名四扬。本地乡绅送来厚礼和钱 帖,才子们送来条幅对联,还有梅振瀛写的两块大漆描金的横匾。一块是" 张我国 威" ,一块就是这" 神鞭" 二字,尤其这" 神鞭" 写得尤见气势。" 鞭" 字最后一 捺甩出来,真像傻二的辫子一甩那股劲——又洒脱又豪猛。可惜他房小屋低,没处 悬挂,本地的山西、闽粤两家会馆就召集买卖人募捐银钱,张罗泥工瓦匠,给他翻 盖房屋。因为他这一鞭,压住了洋人的威风,也压住了洋货如潮、猛不可当的势头。 一连多少天,卖国货的铺子盈利眼看着往上增。故此,无论傻二怎样推卸,也推不 掉众人这份盛情。紧接着,就有更多好武少年求他开山收徒,传授神功。他祖辈的 规矩在,非子不能传的。但不知谁在外边嚷嚷,说他大开门庭,广收弟子。每天叩 门拜师的人很多,杂七杂八,嘛样都有。有的脑袋后边的辫子不比老鼠尾巴长多少, 毫不自量,也要学辫子功。有一天,来一个黑脸的胖大汉子,辫子比棒槌粗,长得 几乎挨地,竟然比傻二的神辫还长。傻二愈看愈不对,上去一抓,掉下来一多半, 原来掺了假发!傻二没工夫和这些人胡缠,便关上门,门板上贴张黄纸,写明不收 徒弟。可外边照样有人自称是他的嫡传弟子。大仪门口的益美丰当铺迎面墙上挂出 一条大辫子。说是当年" 傻二爷" 送的。下边贴张红纸,写着" 神鞭在此,百无禁 忌" 八个大字,引得不少人去观看,说真说假,议论不已。后来各买卖铺一窝蜂都 挂出辫子来,也就没人再论真假了。 市面上闹得这样厉害,傻二是凡人,凡人不能免俗,难免得意洋洋,迷迷糊糊 像驾了云,他想自己出人头地,穿着打扮都得合乎身份,便在人家送来的礼品中, 择了一套像样的袍褂,刚要试穿,忽听门外传来拨动椽头的声音,知道这是担挑儿 剃头刮脸的王老六。自己也正该把辫子精心梳洗整理一番,便开门把王老六招呼进 来。 王老六是宝坻县人,本领出众。据说他当年在老家学艺时,师傅叫他抱着挂霜 的老冬瓜剃,只准剃去瓜皮上的一层白霜,不准划破瓜皮。老冬瓜都长得坑坑洼洼, 练过这一手才算真本事。王老六在西头一带,走街串巷二十多年,没听人说他划破 过谁的头皮,可他今儿有点反常,不一会儿已经在傻二的头上划破五条口子;每划 破一道口,就赶紧用胰子沫堵住,不叫血出来,杀得头皮好疼。傻二抬眼见王老六 握剃刀的手直抖,便问: " 你怎么啦?" 这话问得直。王老六以为傻二看出自己心里的鬼来,扑腾跪在地上,浑身都抖 起来,声音都发抖: " 您饶了我吧,傻二爷!" 傻二摸不着头脑,但觉得事情里边有事,往深处一追,王老六招出,原来玻璃 花和杨殿起把他找去,说洋人要花一千银子买傻二头上的辫子。他们先给王老六十 两,待王老六割下辫子,再把赏银补齐。王老六一时贪财应了这事,临到动手心里 又怕起来。王老六说到这儿,把头磕得山响,掉着泪说: " 不管您打我骂我,还是饶了我,从今儿我都再不在天津卫挑担剃头了。我白 活了六十岁,什么发财的机会没碰上过,如今十两银子就把我买了。别看我岁数大, 到老不做人事,也不算人!" 这事叫傻二听了吃惊不小。 他好言把这财迷转向的老东西安慰一番,打发走后,西城的金子仙来访。这位 金先生在各大南纸局挂举单,卖字画,自然一手好字好画,以画" 八破" 称名于世。 这八破,即破碎的古瓶,虫咬的古书,霉烂的古帖,锈损的古佛,薰黑的古画,断 残的古钱,磨穿的古砚和撕裂的古扇。他原先最爱吃傻二的炸豆腐,现在就自称是 傻二的" 老哥儿们" ,常来串门。每来必送一幅字,都是用最考究的红珊瑚笺帛写 的。 傻二把刚刚发生的事告诉金子仙,并说: " 我纳闷,他们割去我的辫子有嘛用?至多半年不又长出一条?" 金子仙慌忙说:" 不,不,你快敲木头,这话不能说。这神鞭既是你父母的精 血,又是国宝,焉能叫洋人弄去。" 他沉一下,放缓口气说," 老哥儿们,虽说你 神功盖世,要论您这人……我下边要说的话就有点楞了……" " 你有话干嘛留在肚里!" " 您——哩!您这人可算冥顽不灵。对外,看不明白世道;对己,看不明白… …您这神鞭。" 傻二想一想,连连点头道: " 对、对、对!是这么回事。你怎么看,说说。" 金子仙的话题非同一般,神色也变得庄重起来,皱成干枣儿似的眉头上,还颇 有些忧国忧民之意: " 如今这世道是国气大衰,民气大振,洋人的气焰却一天天往上冒。他们图谋 着,先取我民脂民膏,再夺我江山社稷。偏偏咱们无知愚民,不辨洋人的奸诈,反 倒崇尚洋人。就说市面上那些怪怪奇奇的洋货,都是海外洋人的弃物,愚民竟当做 珍宝,怪哉!还有洋人的图画,徒有形貌,毫无神韵,更是无笔无墨,上无刘李马 夏,下无四王吴恽,全然以媚俗取悦于人,愚民也好奇争买。有人瞧见,紫竹林一 家商店摆着一件塑像,名号叫- 为哪死- (维纳斯),竟是赤身裸体的妇人!这岂 不是要毁我民风,败我民气!洋人不过都是猫儿狗儿变的,能有多少好东西?民不 知祖,就有丧国之危!老哥儿们,您再想想自己头上这辫子,哪来这样出神入化? 您自己也说过,想到哪儿,辫子就到哪儿,想多大劲儿,辫子就多大劲儿。凡人岂 有这样的能力?这本是祖先显灵,叫你振奋国威民志,所谓- 天降大任于斯人- ! 洋人想偷神鞭,意在夺我国民之精神!身上毛发,乃是祖先的精血凝成,一根不得 损伤。您该视它为国宝,加倍爱惜才是。老哥儿们,我看您为人过于憨厚,凡事不 计利害,怕您吃亏,才不管您爱不爱听,把话全扔出来!" 这一席话,已然使傻二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人们常说,神呀,仙呀,灵呀, 魂儿呀,现在竟都在自己身上。他瞥一眼自己的辫子,仿佛弄不明白是嘛玩意儿了。 好像脑袋后边拖着的不是辫子,而是整个大清江山那么庄严,那么博大,那么沉重。 但再寻思寻思,这事情确乎有点神。谁有这辫子,谁又听说过这样的辫子?一时, 他有种当皇上那样的气吞山河之感。还有种感觉——那时没有" 使命感" 这个词儿 ——他就是这种自我感觉。他心想,既然自己的功夫不能外传,就该赶紧娶妻生子, 否则便会打他这儿中断了祖辈传衍的神功,对不起祖宗。他见金子仙是个古板人, 循规蹈矩,能信得过,便拜托金子仙帮他找个媳妇。金子仙家正好有个老闺女,就 送过门来。这女人名叫金菊花,模样平常,人却勤恳诚实,对他的辫子真当做宝贝 一样爱惜,三日一洗,一日一梳,为了安全,剃头的事都由她自己来做。梳洗好拿 块蛋黄色绣金花的软绸巾包上;还专门缝个细绢套,睡觉时套上,怕压在身子下边 挫伤了。逢到场面上的事该出头露面,她在这辫子每一节都插上一朵茉莉花,香气 四溢,黑中缀白,煞是好看。这女人就一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防备歹人意外偷袭, 这样子极像四月初八城隍庙赛会上,各所看守古董玩器的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