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垂死者非说不可的话 若不是病人突如其来的动作使他大吃一惊,奥德利先生会胡思乱想到哪儿去, 那可只有天知道了。病人从床上撑起自己的身体,叫唤他的母亲。 老妇人浑身一震,醒了,睡意蒙眬地转过身来瞧她的儿子。 “什么事啊,卢克亲爱的?”她抚慰地问道。“吃药的时间还没到哩。道森先 生说,他走后两个钟头,你才需要吃药;他走了还不到一个钟头哩。” “谁说我要吃药?”马克斯先生不耐烦地嚷道。“我要问你点儿事情,妈。你 可记得去年九月七日的事?” 罗伯特吓了一跳,焦急地望着病人。为什么他老是讲这禁止讲的课题呢?为什 么他坚持要追忆乔治被谋杀的日子呢?老妇人脑子一片混乱,摇摇头。 “咳,卢克,”她说,“你怎么能问我这种问题呢?这八九年来,我的记性一 直不管用了;我从来不是记住某月某日或类似这种事情的那号人。一个干活的穷女 人,干吗要记住这些东西?” 卢克·马克斯不耐烦地耸耸肩膀。 “妈,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那就好了,”他生气地说道。“难道我没有叫 你记住那日子吗?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有朝一日,会叫你去作证的,会叫你把手 按在《圣经》上起誓的?妈,难道我没有关照过你吗?” 老妇人绝望地摇摇头。 “如果你这么说,卢克,我相信你是关照过的,”她露出和解的微笑,说道: “可是我的脑子想不起来了,宝贝。我的记性,先生,这九年里一直不中用了,” 她转向罗伯特·奥德利补充道。“我不过是头可怜巴巴的牲口了。” 奥德利先生把他的手按在病人的手臂上。 “马克斯,”他说,“我再一次告诉你,你不必为这件事操心了。我压根儿不 问你什么问题,我也不想听到什么情况。” “然而,如果我要把某些情况讲出来呢?”卢克用狂热的劲头儿嚷道,“如果 我觉得我不能心里留着秘密死去,要求见见你,目的就是要把秘密告诉你;如果是 这样的话,你就啥也不用猜想,便知道全部真相了。我宁可被活活烧死也不肯告诉 她。”他咬牙切齿地说了后面这些话,说话时野蛮地横眉怒目。“我宁可先被活活 烧死。我要叫她为她的傲慢无礼付出代价,我要叫她为她那装腔作势的神气和风度 付出代价,我决不把秘密告诉她——决不,决不!我自有办法要挟她,我留着这一 手;我掌握着秘密,我因此得到好处;她对我或我掌握的秘密,稍有疏忽怠慢,我 没有不是二十倍地报复的。” “马克斯,马克斯,看在老天爷份上,千万要镇静呀,”罗伯特诚挚地说道: “你在说什么呀?你本来要告诉我的是什么啊?” “我就要告诉你了,”卢克擦擦干燥的嘴巴,说道,“给点水喝,妈。” 老妇人倒了些凉水在一个杯子里,递给她的儿子。 他迫不及待地把凉水喝了下去,仿佛他感觉到他剩下的短促生命,必定是同残 酷无情的健步者——时间——之间的一场竞走了。 “你就待在老地方,”他指点着床脚边的一张椅子,对他的母亲说道。 老妇人听从他的话,温顺地坐在奥德利先生的对面。她拿出她的眼镜匣子来, 把眼镜擦亮,戴上,然后平静地对她的儿子莞尔微笑,似乎她心里还抱着微微的希 望,经过这样一番磨蹭,就可以助长她的记忆了。 “妈,我要再问你一个问题,”卢克说,“如果你回答不出来,我认为那就奇 怪了;你可记得我在阿特金森农庄干活的时候?我还没有结婚,你知道,我那时就 在这儿跟你一起生活。” “是,是,”马克斯老太太胜利地点点头,答道。“我记得的,亲爱的。那是 去年秋天,大的恰好是小巷对面果园里采摘苹果的时候,大概是你穿上新的枝叶花 纹紧身背心的时候。我记得,卢克,我记得的。” 奥德利先生不知道这样的东拉西扯会扯到哪儿去,也不知道他坐在病床旁边, 听这场对他毫无意义的对话要听多久。 “妈,你既然能记起那么多,那么,也许你还能记起更多的事情来,”卢克说 道,“你能想得起来有一夜我带个人回家吗?那时阿特金森家正在堆最后一批麦垛。” 奥德利先生再次猛吃一惊,这一回他认真地望着说这话的人了,连他自己也不 明白地,他竟屏息静气,怀着奇怪的兴趣,静听着卢克·马克斯正在说的话。 “我记得你带菲比回家,”老妇人劲头儿十足地答道,“我记得你带菲比回家 喝一杯茶,吃一点儿便餐,好多次哩。” “去他妈的菲比,”马克斯先生嚷道,“谁讲菲比来着?菲比是什么东西?谁 都为了她搞得不痛快!你可记得,九月里的一个夜间,十点钟以后,我带回家来一 个绅士?这个绅士浑身湿透,满身都是污泥和泥浆,绿色的粘泥和黑色的腐蚀土, 从头顶上直到脚跟上,到处都是,他的胳膊断了,他的肩膀肿得可怕;这样一副狼 狈相,谁也认不出他是什么人了。这个绅士,他的衣服,有几处须得割下来了;他 坐在灶火旁边,瞪眼瞧着煤块,仿佛他不是疯了,便是傻了,不知道他身在哪儿, 也不知道他自己是什么人;须得象一个婴孩似的受人照料,给他穿衣,给他揩干身 体,洗涤干净,硬是撬开他紧闭的牙齿,用白兰地一调羹一调羹地喂他,才能叫他 重新有点儿活气。妈,你可记得那情况?” 老妇人点点头,嘴里喃喃地说话,意思是如今卢克这么一提,她把这些个情况 活龙活现地记起来了。 罗伯特·奥德利狂喊一声,在病人的床边跪下了。 “上帝啊!”他突然叫道,“我感谢你,感谢你神奇的大慈大悲。乔治·托尔 博伊斯仍旧活在世界上啊!” “等一下,”马克斯先生说道,“你别说得太快了。妈,请你把五斗橱上边儿 搁板上的那个铁皮盒子给我们拿下来,好吗?” 老妇人照办了,她在破碎的茶杯和牛奶壶、没有盖的木制棉花匣、杂七杂八的 破布和瓶瓶罐罐之间摸索着,找出了一个铁皮鼻烟盒,盒盖是可以滑动的;这盒子 是够破烂肮脏的了。 罗伯特·奥德利仍旧双手掩面跪在床边。卢克·马克斯打开了铁皮盒子。 “太可惜了,盒子里没有钱,”他说,“如果有了钱,也不会让它久留的。然 而,里边有点儿东西,也许你觉得跟钱同样的有价值哩。一头喝醉的野兽,对于待 他仁爱的人们,是能够产生感谢之情的;我就是要把它交给你,来证明这一点。” 他拿出两张折叠好的纸头,交到罗伯特·奥德利的手里。 这是两页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头,上面是铅笔写的字,照奥德利先生看来, 字体十分奇怪。那是一种痉挛、僵直而又潦草的笔迹,倒仿佛是种田佬写出来的。 “我不认识这种笔迹,”罗伯特迫不及待地把第一张纸摊开来时说道。“这纸 跟我的朋友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把这些纸给我看呢?” “你不妨先看看信,”马克斯先生说道,“然后再问我关于信的问题。” 罗伯特·奥德利摊开来的第一封信,是用他十分陌生的、痉挛而又潦草的笔迹 写的,内容如下: “我的亲爱的朋友:我在也许无人经历过的、全然混乱的心情中给你写这封信。 我无法把我遭遇到的事情告诉你,我只能告诉你:出了点事,这事将把我这伤心断 肠的人逐出英国,到世界上去寻找一个角落,以便我在那儿可以无人知晓、被人遗 忘地生活和死去。我只能要求你忘了我。如果你的友谊能对我有什么裨益,我会诉 之于你的;如果你的忠告能对我有什么帮助,我会向你吐露真相的。但,友谊也好, 忠告也好,都帮不了我的忙;而我能对你说的只是:愿上帝为了过去而保佑你,并 且教会你在将来忘记我。乔·托· 第二封信是写给另一个人的,内容比第一封还要简短。 海伦,——愿上帝怜悯并宽恕你今天的所作所为,象我一样的真正宽恕你。安 心过太平日子吧。你将再也听不到我的消息;从此以后,对于你也好,对于世界也 好,我将成为你今天所指望的那样。你无需害怕来自我这一方面的干扰。我离开英 国了,永远不回来了。乔·托· 罗伯特·奥德利坐在那里,以绝望的惶惑之情呆看着这几行字。它们不是他所 熟悉的、他朋友的笔迹;然而它们号称是他朋友写的信,而且还有他朋友缩写姓名 的签字。 他仔细打量着卢克·马克斯的脸,心里怀疑这或许是耍弄他的什么把戏。 “那信不是乔治·托尔博伊斯写的,”他说。 “不,”卢克·马克斯答道,“是托尔博伊斯先生写的,每一行都是他写的; 他亲手写的;不过用的是左手,他没法儿用右手写字,因为右臂折断了。” 罗伯特突然抬起头来,他脸上怀疑的阴影消失了。 “我明白了,”他说道,“我明白了。统统告诉我吧。把我可怜的朋友如何得 救的情况统统告诉我吧。” 他还不能认识到他所听到的情况可能是真实的。他难以相信:他那么沉痛地悼 念的这个朋友,当过去的黑暗廓清以后,仍旧可能在幸福的将来同他握手。他起初 是茫茫然昏昏然,无法理解这突然露出曙光来的新希望。 “统统告诉我吧,”他大声说道,“看在上帝面上,把一切都告诉我吧,让我 尽力去弄个明白,如果我弄得明白的话。” “去年九月,我在阿特金森农场干活,”卢克·马克斯说道,“帮助堆好最后 一批麦垛。因为从母亲的小屋到农场去的最近的路,是穿过庄院背后的牧场,我惯 常走那条路;而菲比也惯常站在菩提幽径背后的围墙门口,她知道我回家的时间, 有时就在那儿跟我闲谈。有时她不在那儿,有时我就跳过那分隔园子和牧场的、干 涸的护邸沟渠,闯到仆役大厅里,可能的话,就在那儿喝一杯淡色啤酒,吃一点儿 晚餐。 “我不知道九月七日晚上菲比在干什么——我记得那日期,是因为那天农场主 阿特金森把工资一股脑儿发给了我,我得在他交给我的一张收条上签字——我不知 道她在干什么,但她不在菩提幽径外的园门口,所以我就绕到园子的另一边,跳过 干涸的沟渠,因为那天夜间我特别要见她,为的是我第二天就要到切尔姆斯福特外 的一个农场去干活了。我穿过阿特金森的农场和庄院之间的牧场时,奥德利教堂的 钟打了九下;我进入菜园子时,必定已经是九点一刻光景了。 “我越过园子,进入菩提幽径;到仆役大厅去的最近的路,要穿过灌木丛林, 经过桔井。这是一个漆黑的夜,但我对这老地方的路是够熟悉的,在黑暗中,仆役 大厅窗子里的灯光看起来是红红的和舒适的。我走近枯井井口时听到一个声音,使 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这是一种呻吟的声音,一个男人痛苦的呻吟声,他躲在灌 木林里躺在什么地方。我不怕鬼,一般说来,我什么也不怕;但听着这呻吟声总觉 得有股冷气直冲到我心里,有一会儿,我突然被弄得昏头昏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但,我又听到这呻吟声了,于是我开始在灌木丛林之间寻找。我发现有个男人躺着 躲在茂盛的月桂树下,我起初觉得他是个不干好事的人,想扭住他,押他到府邸里 去,这时他抓住我的手腕,却无力从地上站起身来,只是十分诚恳地瞧着我(我从 他在黑暗中把脸转向我的神态中看得出来),问我是谁,是干什么的,跟府邸里的 人可有什么关系。 “他说话的腔调告诉我,他是个绅士,尽管我不知道他的模样儿长得怎样,也 看不清他的脸;我客客气气地回答他的问题。 “‘我要离开这个地方,’他说,‘不给任何活人看见,记住啊。我从今天四 点钟起一直躺在这儿,我是半死半活的,但,请你记住,我要从这儿出去,还不要 给人看见。’ “我告诉他出去是够容易的,但我想到我最初对他的估量说不定归根结蒂是挺 正确的,他若不是干了坏事就不会想到要那么悄没声儿地偷偷溜走。 “‘你能不能带我到一个地方去,我可以在那儿换一身干衣服,’他说,‘而 且至多只有五六个人知道这件事?’ “这时他撑起来象要坐的样子,我看得出他的右臂松弛无力地挂在一边,他疼 痛得很。 “我指指他的手臂,问他是怎么回事;但他回答得十分平静,‘断了,小伙子, 断了。这倒不太厉害,’他用另一种腔调说道,不大象是跟我说,倒极象是跟他自 己说的。‘断臂之外,还有心碎肠断,那可是不容易治愈的。’ “我告诉他,我可以把他带到母亲的小屋里去,他可以在那儿烘干他的衣服, 受到欢迎。 “‘你母亲能保守秘密吗?’他问。 “‘她能把一个秘密保守得牢牢的,如果她能记得那秘密的话;’我告诉他道, ‘但你今夜不妨把一切共济会成员、森林宫、慈善机关成员,以及真正的英国秘密 共济会成员的秘密,统统都告诉她,明天早晨她便把它们统统都忘记干净了。’ “他似乎对这话很满意,他依赖着我站起身来,因为他的四肢抽搐得厉害,看 来几乎全使不出劲来了。他碰到我身体时,我感觉他的衣服是潮湿而又污秽的。 “‘你跌到鱼池里去了,先生,是吗?’我问。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甚至他似乎没听见我的问题。现在我看得见他自己站立 的模样了,他是个高大的人,体格健壮,比我高出一个头两个肩膀。 “‘把我带到你母亲的小屋里去吧,’他说,‘如果你有办法,再替我搞几件 干衣服来;麻烦你的地方,我会给你酬劳的。’ “我知道钥匙多半是留在园墙木门上的,所以我就领他走这条路。他起初走也 走不动,只是沉重地靠在我肩膀上,才勉强走动的。我带他穿过木门,没用钥匙把 门锁上;我相信机会凑巧,不会被园丁副手察觉;那人掌管着钥匙,是个够粗心大 意的小伙子。我领他穿过牧场,带他上这儿来;一路上仍旧离村庄远远的,在田野 里行走,在夜间这么晚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会看见我们;我就这样的把他带到我楼 下房间里,母亲正坐在炉火边给我准备一点儿晚餐哩。 “我把这奇怪的小伙子安置在炉火旁一把椅子里,第一次好生看看他。我以前 从来没有看见什么人象他这样狼狈的。他浑身上下绿油油的,又湿又脏,他的双手 都被擦破了,皮开肉绽的。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替他把衣服脱下来,因为他在我手 里简直象个孩子,他坐在那儿呆望着炉火,自己无能为力,就象任何婴儿一般;只 是不时的发出长长的沉重的叹息,仿佛他的心就要爆裂了。他似乎不知道他是在什 么地方,他似乎既没听见我们说话,也没看见我们;他只是坐在那儿笔直地呆望着 前边儿,可怜巴巴的断臂松弛地挂在身旁。 “我认为他身体很坏,想去请道森先生来替他治病,我跟母亲提起此事。然而 他心里似乎十分古怪,他迅速抬头看望,尽力做到机警敏捷,嘴里连声说不,不, 除了我们母子俩,别让什么人知道他在这儿。 “我问他要不要我跑出去搞瓶白兰地回来;他说,好的,你去买吧。我跑到酒 店里已经近十一点钟了,我到家时正好钟敲十一下。 “我把白兰地搞来,是件好事情,因为他正哆嗦得可怕,酒杯的边缘格格的碰 在他牙齿上。他牙关紧闭,我不得不从牙齿缝里硬把酒灌进去,他这才能把酒喝下 肚去。最后他昏昏沉沉地打盹儿了,那是一种傻乎乎的睡眠,对着炉火上下摆动着 脑袋,所以我就去拿一条毯子把他裹起来,弄他在房间里的一张折叠床上躺下。我 叫母亲去睡觉,我坐在炉火旁守护着他,添添煤,叫炉火一直维持到破晓。破晓时 他浑身一震,突然惊醒过来,说是他必须走了,立刻就走。 “我求他别考虑这种事情,我告诉他,他永远不适宜走这么长的路了;但他说 他必须走,他站起身来,尽管摇摇晃晃的,开头他连两分钟也站不稳,可他还是撑 着没倒下。他睡熟时,我已经把他的衣服尽可能洗干净、烘干了,因此他叫我帮他 穿衣服。我终于设法给他穿上了,但他的衣服都损坏得可怕极了,他看上去也是一 副可怕的模样儿,脸色苍白,前额上一个大口子,我给他洗干净后扎上了一块手帕。 他穿外套也只能在颈子周围把钮扣扣上,因为他的断臂不能伸进袖子里去。他虽然 不时的呻吟,但他把一切都坚持下来了;他双手上抓破撞肿的伤痕,他前额上的大 口子,他僵硬的四肢和断臂,他可有许多伤痛要呻吟的哩。这时候,天已大亮,衣 服穿好了,他准备走了。 “‘去伦敦的路上,哪个小城离这儿最近?’他问我。 “我告诉他,最近的小城是布伦特伍德。 “‘那么,很好,’他说,‘如果你陪我到布伦特伍德,领我到外科医生那儿 去接合我的手臂,为了这件事和其他种种麻烦,我要给你五英镑钞票,作为酬谢。’ “我告诉他,我准备做、也情愿做他要我做的任何事情;我还问他,要不要由 我到邻居家去看看,能否借一辆车送他上那儿去,因为,走路的话,我告诉他,他 要足足走六英里多呢。 “他摇摇头。不,不,不,他说,他不要任何人知道他的任何事情;他宁可走 去。 “他果真走去了;他走得也极象一个健康的人;然而,我知道,六英里的每一 步,他都走得痛苦之至。但他象以前一样的坚持下来了;我这有福气的一生里,从 来没有看见第二个象他这样坚持不懈的人。有时候他不得不停下步来,靠在人家大 门口喘过一口气来;但他仍旧坚持下去,一直坚持到我们终于到达布伦特伍德,于 是他对我说:‘领我到最近的外科医生诊所去吧。’我领他去了,我等候着,看医 生给他的断臂安上夹板,这手术做了好长的时间。外科医生要他在布伦特伍德待到 手臂好一些时再走,但他说不能让人风闻这件事,他必须一分钟也不耽搁地赶到伦 敦去;所以,外科医生考虑到要尽力弄得他舒适方便,便用一个吊带托住他的断臂。” 罗伯特·奥德利吃了一惊。他访问利物浦时的一个有关情况突然象闪电似的回 忆起来了。他记得那个叫他回来的职员跟他说过:有一位旅客,在“维多利亚·里 奇亚号”一个钟头之内就要启旋的时候,买了张船票登船的;那是个青年人,一条 手臂用绷带吊着,他自己报的姓名很普通,罗伯特把它忘了。 “他的手臂包扎好以后,”卢克继续说道,“他对外科医生说,你能给我一支 铅笔,让我临行写几句话吗?外科医生微笑摇头。‘你今天绝不可能用这手写字的。’ 他指指刚才包扎的手臂,说。‘也许不行,’年轻小伙子挺平静地答道,‘但我可 以用左手写字。’‘能不能由我来替你写?’外科医生说。‘不,谢谢你,’另一 位答道,‘我非写不可的是不足为外人知道的私事。如果你能给我两个信封,我就 十分感谢了。’ “于是外科医生去取信封,年轻小伙用左手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笔记本来; 笔记本的封面又潮湿又肮脏,但里边的纸张够清洁的,他撕下两页纸,写了你所看 到的字;他用左手书写,他写来笨拙得可怕,他写来慢吞吞的,但他千方百计地把 你所看到的那些话写完,然后他把那两封信分别装进外科医生给他拿来的信封里, 把它们封好了,他在一个信封上面用铅笔做了个十字记号,另一个信封上没做什么 记号。接着,他给外科医生付了酬劳;外科医生说,可还有什么要他效劳的,能劝 他在布伦特伍德待到手臂好一些时再走吗?但他连声说,不,不,不可眼于是,他 对我说,‘陪我上车站去吧,我在那儿把我答允的酬劳付给你。’ “我就陪他上火车站去。我们正好及时赶上了八点半钟在布伦特伍德停靠的火 车,还有五分钟回旋余地。他把我叫到月台的一角,说道:‘我要你替我专送这两 封信。’我说我愿意效劳。‘很好,很好,’他说,‘听着,你认识奥德利庄院府 邸吧?’‘认识的,’我说,‘我应该认识,因为我情人住在那儿,她是爵士夫人 的贴身侍女。’‘哪位爵士夫人的侍女?’他问。因此我就告诉他是‘爵士夫人的 侍女;新的爵士夫人,过去她是道森先生家的家庭教师。’‘那就很好,’他说, ‘这件信封上做了个十字记号的信,是要送给奥德利夫人的,但你要保证让她亲手 收到这信,而且要留神不给任何人看见你送信。’我答允照办,他就把第一封信递 给我。接着他又说,‘你可认识奥德利先生,就是迈克尔爵士的侄儿?’我就说, ‘是的,我听说过他,我听说他是个正宗的纨持子弟,但和蔼可亲、说话无拘无束’ (因为,你知道,我听见人家讲起过你),”卢克附带说明道。“‘你听着,’年 轻小伙说道,‘你把另一封信送给罗伯特·奥德利先生,他现在住在村子里的“太 阳饭店”里。’我就告诉他,没有错儿,我从婴儿时起就认识‘太阳饭店’了。然 后他把第二封信交给了我,信封上什么记号也没有;根据诺言,他给了我一张五英 镑的钞票;接着他说,‘再见了,种种麻烦,多谢多谢。’他上了一节二等车厢, 我看到的他那最后一面是一张苍白得象书写纸的脸,前额上一大块十字形的橡皮膏。” “可怜的乔治!可怜的乔治啊!” “我跑回奥德利村,直奔太阳饭店,要求见你,那时,我的天啊,我是存心要 忠诚地把这两封信送出去的;但是,旅馆老板告诉我,那天你大清早就动身到伦敦 去了,他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又不知道你在伦敦的住址,虽然他认为总是属于 法院的什么房屋,例如威斯特敏斯特大厦,民法博士会馆,以及诸如此类的地方。 所以,我怎么办呢?我没法儿把信邮寄,因为我不知道投递的地址;我也没法儿把 信送到你自己手里,而且他还特别嘱咐过我:别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所以我宁可 不动声色,只是等待着看你是否回来,耐心等待着把信送给你的时机。 “我想起我该在晚上到府邸里去看看菲比,从她那儿打听一番,什么时候我有 机会可以看到爵士夫人,因为我知道,只要她乐意,她是能设法办到的。所以那天 我没去农场干活,尽管我应该把活儿干完的;我吊儿郎当地一直瞎混闲逛到近黄昏 的时候,这才走到庄院背后的牧场上去,我在那儿果然看到菲比等候在围墙木门口, 正在那儿张望着我哩。 “我和她一同走进灌木丛林,我正要转弯向古井走去,因为有一个夏季,我们 都习惯于坐在砖墩子上的,但,菲比突然脸色发白,白得象鬼一样,说道,‘不到 那儿去!不到那儿去!’于是我就问:‘为什么不到那儿去?’她回答说她也不知 道什么缘故,但那天晚上她觉得心神不安,而且她听说古井有鬼魂出现。我告诉她 那是一派胡说八道;可是她说,不论是真是假,她可不愿到古井那边去。所以我们 就回到木门口,她靠在门上跟我聊天儿。 “我跟她聊了不久,就发觉她不对劲儿,便直率的告诉她了。 “‘咳,’她说,‘今儿晚上我情绪不正常,因为昨天我碰到一件七颠八倒的 纷扰,现在我还没定下心来呢。’ “‘一件纷扰,’我说,‘我猜是你跟爵士夫人吵架了吧。’ “她并不直截了当地回答我,但她微微一笑,真是我所见到的最古怪的微笑, 不久她就开口了: “‘不,卢克,压根儿不是那种情况,更加重要的是,谁也不可能比爵士夫人 对我更友好的了;我觉得她几乎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我觉得,不论是一小件农具 或家具或诸如此类的东西,不论是一家好意赠送的小旅馆,只要我求她,她是啥也 不会拒绝的。’ “我搞不明白她的话,因为,不过几天以前,她就告诉过我,她那爵士夫人既 自私自利又奢侈浪费,我们说不定要等待好久好久,才能得到我们希望从她那儿得 到的东西哩。 “所以我就跟她说,‘呀,菲比,这可大突然了。’她说,‘是的,是突然。’ 她又微微一笑,仍旧象刚才那样古怪的微笑。因此,我就严厉地转过来瞧着她,说 道: “‘我的姑娘,我来告诉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吧,你把某些事情瞒着我哩;某些 你听说过的、或是你发现的事情;如果你想试试跟我将这把戏继续要下去,你就会 发现,你是大错而特错了;所以我要给你警告。’ “但她一笑了之似的,说道,‘啊,卢克,究竟是什么给你的脑袋里装进这种 奇里古怪的想法的?’ “我说,‘如果我脑子里装了古里古怪的想法,那就是你装进去的;我再一次 的告诉你,我可受不了这种瞎胡闹,如果你对你就要跟他结婚的男子汉,也要保守 秘密,那么,你还不如嫁给别人、对别人去保密吧,因为你对我可保不了密,我告 诉你,你可隐瞒不了。’ “听到这话,她开始呜呜咽咽地哭泣了,但我不理会她的哭泣,开始问她爵士 夫人的情况。因为我衣袋里放着那封用铅笔做了十字记号的信,我要找到如何送信 的办法。 “‘也许别人也能象你一样的保守秘密哩,’我说道,‘也许别人也能象你一 样交上朋友的。昨天可有一个生着棕色胡子的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一位绅士到这儿 来看望你的爵士夫人吗?’ “我的堂妹菲比并不象个基督教徒似的回答问题,反而嚎啕大哭起来了;她绞 紧双手,继续大嚎大哭,哭得我挫了锐气,不知道自己能否搞明白她的意图。 “但,一点儿一点儿的,我逼她讲出来了;因为我可不会忍受这种瞎胡闹;于 是她告诉我:她坐在她小房间的窗子边干活;这房间在屋子的顶端,正好在一面三 角墙里边,下临菩提幽径、灌木丛林和古井。她看见爵士夫人正和一个陌生的绅士 在散步,他们一起散步了好长时间,一直到他们慢慢的——” “别说下去了,”罗伯特·奥德利大声说道,“其余的我都知道了。” “我说菲比把她所看到的都告诉了我,她告诉我,她后来几乎立刻就遇到了爵 士夫人,她们两人之间交谈了几句话,话不多,但足够叫爵士夫人心里明白,她所 瞧不起的仆人,已经发现了她的秘密,这就会使她直到生命的末日,都被控制在这 仆人的手掌之中。 “‘卢克,她落在我的手掌之中了,’菲比说,‘如果我们替她保守秘密,她 就肯为我们在这世界上做随便什么事情了。’ “你由此可知:爵士夫人也好,她的侍女也好,都认为那位绅士,那位我送他 平安地上火车去伦敦的绅士,掉在井底里死掉了。如果我把信送出去,她们就会发 觉事实恰巧相反;如果我把信送出去,菲比和我便会失掉照夫人的牌头而成家立业 的好机会了。 “所以我就保留着信,保守着我的秘密,而爵士夫人也保守着她的秘密。不过, 我觉得,如果她对我慷慨大方,我要的钱,她若给得爽爽快快,手面很阔,我倒会 把一切都告诉她,叫她安心放心的。 “然而她并不那么办。她给我的不论什么东西,都是扔给我的,倒象我是一条 狗儿似的。不论她跟我说什么话,都仿佛是她在跟一头狗儿说话哩,而且是一头她 看都不要看的狗儿。她嘴里吐出来的话,对我说得怎么厉害难堪,她也不觉得过分。 她对着我把头往后一扭,那神气怎么骄傲自大、瞧不起人,她也不觉得过分。我对 她恨入骨髓,我就保守我的秘密,让她去保守她的秘密。我把这两封信打开,我都 看了,但我看不出多少名堂来,我就把信藏了起来,直到今天夜里,除了我,没有 一个人看见过这两封信。” 卢克·马克斯讲完了他的故事,十分平静地躺着,他讲得那么长久,力气都耗 尽了。他观察着罗伯特·奥德利的脸,充分估计到对方会责备他或严厉训斥他;因 为他朦胧地意识到他犯了错误。 但罗伯特并不训斥他,他认为自己不适合做这种事情,他丝毫不抱这种幻想。 “明天早晨牧师到来的时候,牧师会同他谈话,并且会安慰他的,”奥德利先 生心中想道:“如果这可怜的人需要一篇说教讲道,出之于牧师之口,比出之于我 嘴里好。我该跟他说什么呢?他的罪孽反过来害到他自己头上了;因为,如果让爵 土夫人安心放心了,城堡旅馆也就不会烧毁了。出了这件事以后,谁还敢试试安排 自己的生活呢?在这奇怪的故事中,谁看不出上帝的亲手安排呢?” 对于自己所作出的推论和照此办理的行为,他倒十分谦虚,并不认为怎么高明。 他记得他曾毫无疑问地信任自己的可怜巴巴的理智之光,但他也聊以自慰地记得, 他是单纯而诚实地力图完成他的责任的;对于死者也好,活着的人也好,他是同样 忠诚的。 罗伯特·奥德利陪着病人坐了好久,一直坐到天亮。病人讲完故事没有多久, 便沉沉睡去了。老妇人在她儿子作忏悔的全过程中,瞌睡得挺舒服。菲比在楼下的 折叠床上也睡熟了;所以年轻的大律师是唯一的守护病人的人。 他不能睡觉;他只能思索着他刚才听到的故事。他只能感谢上帝保住了他朋友 的性命,祈求上帝使他得以去找克莱拉·托尔博伊斯,对她说:“你的哥哥仍旧活 着,而且已经找到了。” 菲比在早晨八点钟时走上楼来,准备到病床边来照看,于是罗伯特·奥德利便 走出门来,到太阳饭店去找个床铺睡觉。在最近这三天里,他从来没有舒舒服服地 休息过,只不过在火车车厢里或供膳宿的轮船里偶然睡那么一会儿而已,所以他累 得完全筋疲力尽了。他长长的酣睡了一觉,连梦也没有,醒来时已是近黄昏了。他 穿衣打扮好了,这才到小小的起居室里去吃晚饭,几个月以前,他和乔治一起在这 小房间里坐过的。 旅馆老板侍候他吃正餐,并且告诉他,当天下午五点钟,卢克·马克斯死了。 “他去世得相当突然,”老板说道,“但十分平静。” 当天晚上罗伯特·奥德利写了一封长信,寄到维勒布吕默斯,请瓦尔先生转交 给一位泰勒夫人;在这一封长信里,他对那位生平用过许多名字、却得用个假名以 度余生的薄命女人,叙述了垂死者所讲给他的故事。 “听到她的丈夫并未在风华正茂的时期死于她邪恶的手里,也许对她是个安慰,” 他心中想道。“如果她自私自利的灵魂,对别人还能抱有任何同情之心、懊悔之情 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