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潘代尔后来意识到,奥斯纳德来到P &B 时下的那场雷阵雨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本尼叔叔会把它称为调味料。这本是巴拿马雨季中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隔壁花园 中的灌木可爱得让你想咬上一口。接着,差三分五点时——不知为何,潘代尔从不 怀疑奥斯纳德会准时来访——一辆棕色的福特车停在了专为顾客准备的停车场上。 车窗后是一张像万圣节大南瓜似的脸:满脸和气,一头黑色短发。潘代尔不明白自 己怎么会想起万圣节的南瓜。后来他解释那一定是因为那双圆圆的黑眼睛。 就在此时,巴拿马陷入一片黑暗。 其实不过是汉娜手掌大的一块雨云遮蔽了日光。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 来,闷雷和闪电引发了街上所有汽车的报警器,黄色的泥流几乎堵塞了下水道,落 叶和垃圾使得这景象更加令人恶心。那些穿着小斗篷的黑人们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 他们或是把伞伸进你的车窗,或是要价一美元帮你把车推到高地上,以免弄湿散热 器。 其中一个已经开始对南瓜脸下功夫了。他正坐在离台阶只有十五码的车里,等 着暴雨过去。不过因为没风,这雨似乎一时还停不了。南瓜脸起初不打算理睬那黑 人。可黑人毫不气馁,南瓜脸让步了。他伸手到西装里——这在巴拿马并不常见, 除非你是个大人物或是个保镖——拿出钱包,取出一张钞票,放回钱包,摇下车窗。 黑人把伞塞进车里,南瓜脸问过价钱后给了他一张十美元的钞票,表演结束了。值 得注意的是:南瓜脸虽然初到此地,但却会讲西班牙语。 潘代尔笑了。不是脸上惯有的微笑,而是满含期待的甜笑。 “比我想的年轻。”他冲玛塔苗条的背影喊道。她正忙着查对彩票的中奖号码。 可惜,她从来没中过。 不错。他似乎看到奥斯纳德年复一年地来到店中定做衣服,甚至还幻想他们成 了朋友。他没能立刻识破他的身份:地狱来的访客。 他将自己对新客人的印象告诉了玛塔,而她只是冷淡地抬了下头,并没有说话。 按照他接待新客户的习惯,潘代尔把自己安顿在桌前。 生活使他相信自己的第一印象,以此类推,他也很重视自己留给旁人的第一印 象。比方说,没人能料到会看见一个坐着的裁缝。但潘代尔很久以前就决定P &B 应该成为这个忙碌世界中一个恬静的绿洲。所以他一定要让人看见他坐在那把旧扶 手椅中,最好腿上再搁上一张前天的《泰晤士报》。 如果面前的桌子上再摆上一个茶托倒也不错,就像今天这样。茶托放在一堆旧 报纸间,上面摆着一个银制茶壶和几个玛塔精心制作的黄瓜三明治。 遇到有新客人来,玛塔便会固执地呆在厨房里,以免一个毁容的混血女人吓坏 自我陶醉的巴拿马男性白人公民。而且因为她己重新开始学习,她也愿意躲在那里 看书。心理学、社会史,还有一门什么?他总是记不住。他曾建议她学习法律,但 她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律师都是骗子。 她会用嘲讽的西班牙语回答:“再说一个黑人木匠的女儿也不该为钱降低身份 啊。” 在倾盆大雨中,一个身材庞大的年轻人要打着伞下车有很多办法。奥斯纳德的 方法聪明却有问题。他是打算在车中就开始撑伞,然后不大雅观地把屁股先伸出来, 接着猛地钻出车来,顺势将伞完全打开。可不知是他还是雨伞一下卡在了车门口, 所以有那么一阵,潘代尔看到的只是一个包得紧紧的硕大的英国屁股。 潘代尔注意到他的衣服料子是人造纤维,对巴拿马的气候来说确实太厚了。难 怪他急着想做两件衣服。腰围肯定得三十八号。伞终于打开了。紧接着他消失在视 线中。潘代尔满意地想:他正上台阶呢。这时雨声中传来了他的脚步。他来了,正 站在门廊上呢,我可以看见他的影子。进来啊,傻瓜,门没锁。但潘代尔并没有站 起来。他已训练自己不能这样做,否则他整天就只能开门关门,什么都不用干了。 透过门上印着潘代尔&布瑞斯伟德公司招牌的雾玻璃,他已看到了那英国人的身影。 又过了片刻,首先是雨伞、紧接着是那庞大的身躯,跌跌撞撞横着走进了店中。 “我想是奥斯纳德先生。”——仍坐在椅子上——“请进,先生。我是亨利· 潘代尔。这场雨真令人扫兴。来杯茶或别的什么东西?”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贪婪。一双锐利的棕色狐狸眼。身躯笨重,四肢发达,像个 懒散的运动员。裁剪时得多留一些余地。接着他想起了本尼叔叔经常挂在嘴边的一 句话: “女士们,大手、大脚,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大号的手套和袜子。” 走进P &B 的绅士们可以进行选择。他们可以坐下来喝一碗玛塔煮的热汤或别 的什么饮料,谈谈生意经,然后再到楼上试衣间去。追求安逸舒适的人一般选择这 种方式。而那些坐立不安的人则一般选择后者。他们进来后就直奔试衣间,隔着屏 风还在对他们的司机大吼大叫,不停用手机给他们的情妇、经纪人打着电话,试图 给所有人留下难忘印象。这些人一般都属于新来的客户,他们渐渐会被更新的客户 所代替,而他们本人也都会进化成追求安逸舒适的熟客。潘代尔等着看奥斯纳德属 于哪一类。答案:二者皆不是。 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是个打算在自己外貌上花五千美元的人。他并不紧张, 也没有表现出不安或犹豫;他也不莽撞、饶舌或自来熟;他也并没有显得腼腆—— 不过腼腆在巴拿马是种很少见的情感。即使你来时带着一些,它也会在极短时间内 挥发一空。他显得非常镇静,这令潘代尔有些不安。 他拄着滴水的雨伞,一脚前、一脚后地站在门口,后脚正踩在擦鞋垫上,所以 后面的门铃还在响个不停。但奥斯纳德并没有听见铃声。也许他听到了,却丝毫没 有感到不好意思。因为在刺耳的铃声中,他仍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环顾四周,似乎 突然认出了一位久无音信的老朋友: 通往楼上男士试衣间的螺旋形楼梯:天啊,亲爱的老楼梯……印花绸、睡衣、 拖鞋:是的,是的,我全记得你们……天花板上懒洋洋垂着的风扇、成堆的布匹、 包着铜边的旧柜台:老伙计……最后是那把包皮的扶手椅,当地人传说原是布瑞斯 伟德本人的。坐在上面的潘代尔带着慈祥的微笑注视着他的新客人。 奥斯纳德对他也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先是脸,接着是马甲和深蓝色长裤,然后 是绸袜和黑色牛津鞋。之后又从下到上,直到再次审视过他的脸后,才把目光转向 房间深处。因为他的脚仍没离开潘代尔的擦鞋垫,所以门铃还在响个不停。 “太好了,”他开口道,“真是太好了。一点也没有改变。” “请坐,先生。”潘代尔热情招待着,“请随便一些,奥斯纳德先生。 大家在这里都有宾至如归之感,至少我们希望如此。到这儿来聊天的人有时比 做衣服的还多呢。您脚边有一个伞架,您可以把雨伞放下。” 可是奥斯纳德先生不但没有轻易放弃他的雨伞,反而像根手杖似地用它指点着 后面墙上正中央挂着的一张嵌框照片。照片上是一位身穿黑色圆领上衣的老先生, 一张戴着眼镜的严肃面容,面对他走后纷繁复杂的年轻世界,双眉紧锁。 “那就是他,对吗?” “他是谁,先生?哪一个?” “那边墙上,伟大不朽的阿瑟·布瑞斯伟德。” “完全正确,先生。您若不介意,我得说您的眼可真尖。正如您所说,伟大不 朽的阿瑟·布瑞斯伟德。这是应他雇员的强烈要求拍摄的,在他六十岁生日时,我 们将它作为生日礼物献给了他。” 奥斯纳德纵身向前打算瞧个仔细。门铃终于不再聒噪了。“‘阿瑟·乔·布瑞 斯伟德。’”他出声地读着镜框下方铜牌上刻着的字,“‘1908—1981。 创建者’他妈的,差点儿没认出他来。见鬼,这个乔代表什么?” “乔治。”潘代尔说道。他心中暗自诧异:奥斯纳德怎么会认为他能认出阿瑟 呢?但他并没有就此对奥斯纳德发出置疑。 “他从哪来?” “比纳。”潘代尔回答道。 “我是说那照片。是你把它带来的吗?从哪儿?” 潘代尔让自己脸上挂上一张伤心的笑容,并且长叹一声: “他不幸的遗孀的礼物,奥斯纳德先生。不久以后,她便随他而去了。 考虑到从英国到这里的高昂运费,她觉得自己支付不起,所以把它送给了我。 她说:‘那是他愿意安息的地方。’所以无论如何她要满足他的愿望,任何人 也改变不了她的决心。当然,也没有谁想说服她。谁会愿意那样做呢?” “她叫什么?” “多丽斯。” “有孩子吗?” “您说什么,先生?” “布瑞斯伟德太太。她有孩子吗?继承人或后裔?” “没有,对不起,他们的结合并没有得到上帝的祝福。” “但是,人们仍会认为应该是布瑞斯伟德&潘代尔公司才对,是不是? 老布瑞斯伟德毕竟是年长的合伙人。尽管他已经死了,他的名字也应该在前面。” 潘代尔已经在大摇其头了:“不,先生。不是这样。当时,这是阿瑟·布瑞斯 伟德的明确愿望:‘亨利,我的孩子,青春应该走在衰老前面。从现在起,我们的 公司就叫做P &B ;这样,人们就不会把我们和某个石油公司混为一谈’①。” “那么你们为哪些皇室人员服务呢?你门前牌子上写着‘皇家裁缝店’。 冒昧请教。” 潘代尔让脸上的微笑冷淡了少许。 “这个,先生,我这样说吧,地位仅次于某个王位的大人物们过去曾惠① 英 国一家著名石油公司的缩写为BP。 顾小店,现在依然如此。由于这涉及国家首脑,我只能透露这么多了。” “为什么?” “一部分是因为裁缝协会的行规。我们要为每个顾客保守秘密,不管他地位高 低。另外这些也是为安全起见。” “英国女王?” “您让我很难回答,奥斯纳德先生。” “见鬼,所以外面挂着英国王储威尔士亲王的纹章,是不是?开始我还以为这 儿是个酒店呢。” “非常感谢,奥斯纳德先生。巴拿马很少有人注意的东西您注意到了。 但除此以外,我不会再说什么了。请坐,先生。如果您有兴趣,请尝尝玛塔的 三明治,今天是黄瓜馅的。不知您是否听说过她的大名。我可以向您推荐一种手感 极佳的纯白布料:智利布。这是我的一位贵客进口的,我不时有幸能得到他的馈赠。 哪个对您更有诱惑力呢,布料还是三明治?” 因为此时,潘代尔已急于要使奥斯纳德转移他的注意力。 奥斯纳德并没有落座,不过还是接受了三明治。这也就是说,他一口气连吃了 三个:一个权当充饥,另外两个使他能以左手支撑胖大的身躯,与主人肩并肩立在 桌旁。 “我们不光有这些,先生。”潘代尔透露道,同时习惯性地用手挥去空中飘浮 着的一团线头,“光有这些是不行的。对那些两颊光光的小男孩或豆芽菜来说没问 题,但对你我这样的成熟体型来说就远远不够了。”又是一挥手,“所以,我们就 有了些别的。” “上等羊驼呢。” “完全正确,先生。”潘代尔惊诧不已,“您若不介意,我就引用书上的话了 :产自秘鲁南部高原地带,手感柔软,质地细密,并带有多种天然色泽。啊,您可 真是匹黑马,奥斯纳德先生。” 但他这样恭维只是因为普通顾客对布料根本一窍不通。 “那是我父亲最喜欢的料子。曾经是非它不穿。” “曾经,先生?噢天。” “死啦。和布瑞斯伟德一样上天堂啦。” “奥斯纳德先生,您尊敬的父亲真是个识货的人。我这样说没有丝毫冒犯的意 思。”潘代尔高声说道,终于迎来了一个他最喜欢的话题,“因为根据本人愚见, 羊驼呢是世上首选轻薄衣料。曾经是而且永远是。你尽管穿你的马海毛或精纺毛料, 我才不感兴趣呢。可羊驼呢的色泽是纯天然的,所以变化多端、丰富多彩。它质地 纯净,有弹性而且透气。即使最敏感的肌肤也不会感觉不适。”他将一只手指信任 地放在奥斯纳德的胳膊上,“您知道我们英国商业区的裁缝们过去用它来做什么吗?” “想不出来。” “衬里!”潘代尔满脸厌恶地宣布道,“普通的衬里。简直是糟踏东西。 要不是因为物以稀为贵,他们还这样干呢。” “老布瑞斯伟德非气昏了不可。” “当然,先生。我现在还记得他的话呢。‘亨利’,他对我说——他用了九年 时间才开口叫我亨利——‘亨利,我对一只狗都不会像他们对羊驼呢那样。’他的 话到现在还深深印在我脑子里。” “我也是。” “您说什么,先生?” 如果说潘代尔完全是一副戒备状态,那么奥斯纳德则恰恰相反。他似乎根本没 有意识到他的话产生的效果,而是继续专注地翻看着桌上的纸样。 “我想我没太明白您说的话,奥斯纳德先生。” “老布瑞斯伟德为我父亲做过衣服。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还是个小不点儿。” 潘代尔似乎在极大的震动下变得口不能言。他的身躯猛地僵硬起来,肩膀高高 耸起,似乎正站在战友的墓碑前。当他终于能开口说话时,已显得有些呼吸困难。 “先生,我从来没有——对不起,这正是生活中新的一页,”他强打精神道, “我不否认,这还是第一次。父亲到儿子,整整两代人,在P &B 。在巴拿马,这 还是头一遭。自从我们离开英国后,还不曾遇到过。” “早知道你会大吃一惊。” 有一刹那,潘代尔几乎可以发誓,年轻人那对锐利的棕色眼睛放弃了耀眼的光 芒,变得世故而深不可测,只在两个眸子中央保留了一点点寒光。在潘代尔事后的 想象中,那点点寒光并不是金色的,而是血红的。但那双眼睛很快就恢复了刚才的 神采。 “有什么问题吗?”奥斯纳德问道。 “我正在想,奥斯纳德先生,‘历史性的时刻’是现在很流行的一句话,我一 定是碰上了一个这样的时刻。” “时间伟大的车轮,呃?” “完全正确,先生。那不可逆转、勇往直前、冲破一切障碍的车轮。” 潘代尔点头称是,然后埋头于桌上的样本之中,似乎要在劳动中寻找安慰。 不过奥斯纳德首先得再吃上一个三明治。他一口便将其吞下,然后不紧不慢像 鼓掌似地将手心上的面包渣拍掉,直到心满意足为止。 在P &B 有一套非常完善的程序来迎接新客户:从样书中选择衣料,亲自检查 选定的料子——潘代尔非常谨慎,他从不把自己储藏室里没有的料子放在样书中— —到试衣室量尺寸,欣赏绅士精品店和运动员角,参观后面的走廊,问候玛塔,开 个帐户,如无其他情况就付下定金,十天之后再回来进行第一次试穿。但今天潘代 尔决定对奥斯纳德采取另一种方案。看完样书后,他把奥斯纳德直接引到了后面的 走廊。这令玛塔大吃一惊。她这时已躲进厨房,正埋头苦读《贷款生态学》——一 本关于在世界银行大力支持下,南美热带雨林大规模消亡过程的书。 “奥斯纳德先生,来见见P &B 公司真正的灵魂人物,虽然这样说她本人不会 放过我。玛塔,来和奥斯纳德先生握握手。先是O -S -N ,然后是A -R -D 。 亲爱的,为他做张卡片,标上老主顾,因为布瑞斯伟德先生曾为他父亲做过衣服。 先生,您的名字是——” “安德鲁。”奥斯纳德回答道。这时潘代尔看见玛塔抬眼审视地打量着他,仿 佛听到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名字,而是别的什么东西。然后,她那疑惑的目光又转向 了潘代尔。 “安德鲁?”她重复道。 潘代尔急忙解释:“暂时住在埃尔巴拿马宾馆,玛塔,感谢我们大名鼎鼎的巴 拿马建筑商,奥斯纳德先生不日就将迁入新居。他将迁往——” “彭塔·帕提拉。” “当然了。”潘代尔恭敬地笑着,似乎奥斯纳德刚刚点了一道鱼子酱。 玛塔仔细地在她的大部头书上作了个记号,把它推在一边,低头把这些情况记 录在案。她漆黑的长发小心地遮盖着她神色严峻的面颊。 “见鬼,那女人的脸是怎么搞的?”他们一回到走廊,奥斯纳德便低声问道。 “一次事故,先生。还有事后极其草率的治疗。” “真奇怪你还留着她。肯定把你的顾客吓得屁滚尿流。” “让我高兴的是恰恰相反,先生。”潘代尔勇敢地回答,“玛塔是我的顾客们 的宠儿。而且他们说她做的三明治简直天下第一。” 接着,为了避免对玛塔更多的提问和缓解她的不满情绪,潘代尔开始大谈特谈 生长在雨林中的塔干栗木。他急切地告诉奥斯纳德,所有有理智的人现在都承认塔 干栗木是长青藤的理想替代物。 “我的问题是,奥斯纳德先生,在当今世界,塔干栗木的用途是什么?” 他带着比平时更加急迫的热情问道,“装饰性的棋盘?好吧,就算是的。手工 雕刻制品?好的,又对了。还有耳环、服装上的小饰物,我们离答案不远了——可 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其他用途呢?传统的、已被当今时代彻底遗忘的、而我们P &B 为了尊贵的客人和后世的繁荣不惜代价重新挖掘出来的用途?” “钮扣。”奥斯纳德猜测道。 “当然,答案正是钮扣。谢谢您。”潘代尔说着已来到了另一扇门前,他停下 了脚步。“印地安女士们,”他低声提醒道,“一群老处女。非常敏感,请您注意。” 他敲了敲门,将其打开,毕恭毕敬地走了进去,并回首示意他的客人也如法炮 制。三个无法判定其年龄的印地安妇女正坐在吊灯下赶制西装上衣。 “见见我们画龙点睛之人,奥斯纳德先生。”他悄声道,似乎唯恐打扰这些专 注工作的人们。 不过这些妇女似乎远不如潘代尔本人那么敏感,因为她们几乎马上从手头的活 上兴高采烈地抬起头来,朝奥斯纳德绽开了一张张开心、赞赏的笑脸。 “对于定制的服装来说,奥斯纳德先生,扣眼就如同帽子上的红宝石一样重要。” 潘代尔依然压低嗓音道,“这就是画龙时所点的眼睛,就是管中窥豹时所见的一斑。 一个成功的扣眼并不意味着一件漂亮的衣服,但一个失败的扣眼绝对意味着一件失 败的衣服。” “老阿瑟·布瑞斯伟德的话。”奥斯纳德模仿潘代尔的声调低声猜测道。 “完全正确,先生,完全正确。在可悲的塑料发明之前,栗木钮扣在美洲和欧 洲大陆上风行一时,而且根据本人愚见,当我们P &B 公司将其作为定制服装的点 睛之笔推出时,栗木钮扣达到了其生涯的顶峰。” “这也是布瑞斯伟德的主意?” “这想法是布瑞斯伟德的,奥斯纳德先生。”潘代尔说着,轻轻走过中国制衣 工紧闭的房门。不知为何,他决定不去打扰他们,“但将其付诸实践,却是鄙人的 功劳。” 但尽管潘代尔极力想使他们不要停下来,奥斯纳德却显然很喜欢将步伐放慢些, 因为他一只粗大的胳膊拄在墙上,挡住了潘代尔的去路。 “听说你给前任总统诺列加做过衣服。真的?” 潘代尔迟疑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朝通往厨房的门望去。玛塔在那儿。 “是又怎么样呢?”他回答道。刹那间,他板起了脸,目光中充满了不信任, 声音也变得沉闷,不复往日的悦耳,“你要我怎么办呢?挂上门板? 滚回家去?” “你给他做了些什么?” “将军从来不是我认为的那种适合穿西装的人,奥斯纳德先生。对于军服,他 可以花费整天时间考虑它的花样。皮靴和帽子也是一样。但不论他如何反感,有些 时候他还是免不了要穿西装。” 他转过身,希望引导奥斯纳德继续沿走廊朝前推进。但是奥斯纳德的胳膊纹丝 未动。 “比方说是什么时候?” “这个,先生,您也许还记得,将军曾应邀在哈佛大学发表过一篇著名讲话。 尽管哈佛大学情愿他不穿西装,但礼仪终归是礼仪。他不是个好侍候的人。一涉及 到服饰,他就非常挑剔。” “我敢说,在他现在呆的地方可不会需要西装了,是不是?” “完全正确,奥斯纳德先生。我听说他的服装都由美国政府提供了。还有那次, 法国政府授予他最高荣誉,任命他为外籍军团成员。” “见鬼,他们为什么要给他这个头衔呢?” 走廊的灯光从头上洒下,使奥斯纳德的眼睛看上去像两个弹洞。 “可以想到的解释有好几种,奥斯纳德先生。最受青睐的一种是出于金钱方面 的考虑,将军允许法国空军将巴拿马作为集合地点,而当时,他们在南太平洋所进 行的一系列核爆炸使他们在当地极不受欢迎。” “谁说的?” “将军身边经常有些闲言碎语。他那些追随者可并不都像他本人那样谨慎。” “也替那些追随者做过衣服?” “现在仍做,先生,现在还在做。”潘代尔答道,几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喜笑颜 开,“美军入侵后,将军的一些高级官员感到有必要飞到国外去呆些时候,那时我 们确实经历了一次低谷,但他们很快就回来了。在巴拿马,没人会名誉扫地,即使 有也不会经历太长时间,而且巴拿马的绅士们也不愿意在流亡中花费金钱。现在的 趋势是要回收利用这些政界人士,而不是令他们名誉扫地。这样一来,谁也不会被 遗忘太长时间。” “没被定为同谋犯或其他什么?” “说实话,没什么可供别人指摘的,奥斯纳德先生。我为将军做过几次衣服, 不错。可我大多数客人做的要比这个严重得多,是不是?” “那抗议罢工呢?参加过?” 潘代尔不安的目光再次扫向厨房。玛塔这时大概已重新开始学习了。 “我这样说吧,奥斯纳德先生。我们关了铺子的前门,不过后门倒是经常开着 的。” “明智。” 潘代尔抓住离他最近的一个门把手,一把将门推开。两个正在做裤子的意大利 老人从手中的活计上抬起头来。他们穿着洁白的围裙,戴着金边眼镜。 奥斯纳德冲他们气势不凡地一挥手,又回到了走廊上。潘代尔紧随其后。 “也为新总统做衣服,是不是?”奥斯纳德不经意地问道。 “是的,先生,我可以自豪地说,巴拿马共和国的总统指定今天光临敝店。他 是我所见到的最和蔼可亲的人。” “你在哪儿做呢?” “对不起,我不明白,先生。” “他来这儿,还是你去他那儿?” 潘代尔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经常是命令我到宫里去,奥斯纳德先生。 是人民到总统那儿去,而不是总统到人民这儿来。” “你很熟悉那儿,是吗?” “这个,先生,他是我服务过的第三任总统了。我们之间建立了信任感。” “也和他身边的马屁精们?” “是的,也和他们。”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位大人。” 潘代尔再次迟疑了一下,就像以前当行规受到威胁时一样。 “我们当今伟大的政治家,先生,他的压力非常大,他与一切使生活丰富多彩 的娱乐相隔绝,备感孤独。和他的裁缝单独相处的几分钟,对他来讲,犹如战斗中 珍贵的停火期。” “所以你们经常聊聊天?” “我倒更愿意说那是令人备感安慰的幕间小插曲。他会问我,我的客人们是怎 样议论他的。我便如实相告——自然不指名道姓。偶尔当他有什么心事时,他也会 向我透露少许。我确实有为人谨慎的名声,他那些高度警觉的顾问们肯定早已向他 汇报过了。现在,先生,请这边走。” “他怎样称呼你?” “单独相处还是在大家面前?” “那么,是叫亨利?”奥斯纳德说道。 “正确。” “你呢?” “我从不胆大妄为,奥斯纳德先生。我曾有过机会,他曾允许过我。但我仍称 他为总统先生,现在这样,将来也是这样。” “那么费代尔呢?” 潘代尔愉快地笑了。他可早觉得该笑一笑了:“这个,先生,美军司令官这些 日子确实喜欢上了西装。由于身体日渐肥胖,他也应该这样。不管美国佬怎么想他, 这个地区的裁缝可没有一个不想给他做衣服的。但他认定了他那个古巴裁缝,我敢 说您在电视上肯定注意到了。瞧那衣服做的,真令人难堪。噢天。我说的太多了。 我们就在这儿,随时准备着。一旦有召唤,P &B 便会应声而动。” “那么,你经营的简直是个情报机构。” “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奥斯纳德先生。到处充满竞争。我要不像条狗那样 机敏,就是个傻瓜了,对不对?” “当然。我们可不想步老布瑞斯伟德的后尘,是不是?” 潘代尔爬上一张梯子。这还是他头一次爬得这么高。他从顶层架子上翻出一捆 上好的灰色羊驼呢,得意地将其展示给奥斯纳德。他是怎样到那儿去的,是什么促 使他去的,这些都是他还没来得及考虑的奇怪事情,就像一只猫,还不知是怎么回 事呢,就发现自己已来到了树顶上。要紧的是赶紧逃跑。 “我经常说,先生,要紧的是在它刚刚脱下来时,把它挂起来,而且千万不要 忘记替换。”他冲着面前架子上六英寸远的一层深蓝色精纺毛料大声说道,“啊, 这也许就是能令我们满意的布料,奥斯纳德先生。如果您不介意,我得说这是一个 极好的选择。在巴拿马,一件灰色的西装是完全合乎礼节常规的。我把它拿下来, 您可以仔细地看一看、摸一摸。玛塔!请到这儿来,亲爱的。” “见鬼,什么叫替换?”站在下面的奥斯纳德问道。他正双手插在口袋里,仔 细地审视着周围挂着的领带。 “任何衣服都不应该一口气穿两天,更不要说这种轻薄质地的料子,奥斯纳德 先生。我相信您尊敬的父亲已多次告诉过您了。” “从阿瑟那儿学来的,是不是?” “我经常说,干洗时的化学成分断送了真正的服装。一旦你把一件衣服穿得时 间过长,污垢和汗渍就会留在衣服里,你就会把它送去干洗,这便是末日的开端了。 真的,一件没有替换的衣服只等于是半件了。玛塔!这姑娘上哪儿去了?” 奥斯纳德仍专注于面前的领带。 “布瑞斯伟德甚至曾劝告他的客户彻底远离干洗店,”潘代尔继续滔滔不绝地 独白,声音微微有所提高,“只需刷刷他们的衣服,必要时用海绵,每年一次把它 们送回店里来,运到迪河去清洗。” 奥斯纳德不再关心领带,抬起头瞪着他。 “因为那条河有极强的去污能力。”潘代尔解释道,“迪河对我们的服装来说, 其重要性不亚于约旦河对于朝圣者。” “本人以为那是汉兹曼的话。”奥斯纳德说道,双眼紧盯着潘代尔的眼睛。 潘代尔再次迟疑了一下,并且没有能够掩饰。而奥斯纳德也确实注意到了这没 能掩饰住的犹豫。 “汉兹曼是个极其出色的裁缝,先生。英国商业界最伟大的裁缝之一。 不过这次,却是他借用了阿瑟·布瑞斯伟德的看法。” 强辞诡辩时,他的英国口音便愈发明显。在奥斯纳德的凝视下,他似乎看到了 一幅清晰的画面:伟大的汉兹曼先生正顺从地在苏格兰黝黑的泥地中沿着布瑞斯伟 德的脚印前行。急于想摆脱这一想象的他抓起布匹,一只手扶着梯子,一只手把那 捆布料像个婴儿似地搂在怀中,顺着梯子慢慢摸了下来。 “好了,先生。这就是我们最出色的灰色羊驼呢。谢谢你,玛塔。”这后半句 话是对姗姗来迟的姑娘说的。 玛塔侧着脸,双手抓住布料的一端向房门大步退去,同时将布匹倾斜以便奥斯 纳德过目。不知怎地,她捕捉到了潘代尔的目光,潘代尔也看见了她的。在她的表 情中,既有疑问也有责备。但值得庆幸的是奥斯纳德并没注意到这些。他正在仔细 察看布料。他俯身向前,双手像来访的皇族人员一样背在身后。他闻了闻布料,捻 起一角,用食指和拇指感觉着它的编织工艺。他若有所思的举动令潘代尔更加卖力, 也令玛塔更加反感。 “不喜欢灰色,奥斯纳德先生?看得出来您喜欢棕色!恕我冒昧,棕色非常适 合您。说实话,现在巴拿马穿棕色衣服的人可不多了。巴拿马的绅士们似乎普遍认 为棕色缺乏阳刚之美,我也不知为什么。”说着他又爬上了梯子,留下玛塔一人拿 着布料的一端,整捆布则被冷落到了地板上,“这儿有一匹肯定适合于您的棕色布 料,我好像已经看见您穿上了这身衣服。找到啦! 您看,并不太红。我总说太多的红色会毁了本来很漂亮的棕色,也不知对不对。 您更喜欢哪一个呢,先生?” 奥斯纳德花了很长时间来做决定。起初吸引他注意力的是那块灰色布料,接着 是玛塔,因为她正以一种厌恶的表情打量着他。然后他抬起头,凝视着站在梯子上 的潘代尔。从奥斯纳德毫无表情的冷漠面容看,潘代尔就仿佛是个停留在画架顶端 的壁画作家,任凭脚下的世界离他而去。 “要是你不介意,还是要灰的吧,老伙计。”他终于开口道,“灰色城里穿, 棕色乡下穿。他以前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谁?” “布瑞斯伟德。见鬼,你以为还会是谁?” 潘代尔慢慢爬下梯子。他似乎想开口说话,却又没有说出来。他已无话可说了 :对于潘代尔,话语就是他的保障和安慰;可就是这样的一个潘代尔哑口无言了。 于是他开始微笑。玛塔把手中的布头递给他,他把它卷了起来。 他一直保持着笑容,直到两腮开始发疼、直到玛塔皱起了眉头——一部分是因 为奥斯纳德,一部分是因为那医生尽力做完他可怕的手术后,她的脸就变成了这个 样子。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