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亨利以一种乐天知命的态度爱着他的妻子和孩子。这是那些从未有过家庭、从 不知道什么是尊敬体面的父亲、热爱快乐的母亲的人才能理解的情感。 潘代尔一家住在山顶一个叫做巴塞尼亚的小区里,拥有一幢现代化的二层漂亮 小楼,前后都是草坪。景致不错,可以看见下面的大海和老城区,再往远望是潘塔· 帕提拉。潘代尔曾听说周围的山脉已被掏空,里面全是美国的核弹和作战室。但路 易莎说这样我们可以觉得更安全;潘代尔不想和她争论,于是只好说“也许是的”。 潘代尔家有一位女仆负责擦洗地板,另一位负责洗衣服,还有一个负责看孩子 和到商店购物。一个头发花白的黑人是他们的园丁。他总是戴着一顶草帽,想起什 么就种什么。他吸食毒品,平时就在厨房蹭口饭吃。每星期,他们付给这些佣人一 百四十美元。 潘代尔晚上躺在床上时,他不可告人的“快乐”就是做梦梦见回到监狱里。全 身抖作一团,两手紧紧捂住耳朵以把同室狱友的呻吟挡在外面;然后猛地惊醒,渐 渐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监狱里,而是在巴塞尼亚的家中,有个需要他、尊重他的忠 诚妻子和睡在走廊那边的幸福孩子;每次醒来,这都是对他的莫大安慰:汉娜是九 岁的天主教公主,马克是八岁的犹太教暴力主义者。但尽管潘代尔尽职尽责地爱着 他的家人,他仍为他们感到害怕,而且训练自己把他的幸福看作是终有一天会被人 拿走的黄金。 每晚工作结束后,他都喜欢独自一人站在漆黑的阳台上,点上一支本尼叔叔的 小雪茄,闻着潮湿空气送来的幽幽花香。雨雾中车灯在缓缓游动。偶尔云开处,月 亮撇下一缕清光,可以看到运河入口处停泊的长长船队。每当这时,他便愈发感到 自己幸福的不堪一击:你知道这维持不了多久,亨利小子,这世界会在此时此地在 你眼前倾覆,而且一旦发生过,就会在不知什么时候再次发生,所以小心着。 接着他会眺望山下死寂的城市,不用多久,火光、红色、绿色的曳光弹、机枪、 加农炮的隆隆声便会再次浮现在他脑海中,就像1989 年12 月的那个夜晚。群山 蓦然变色,在恐惧中瑟瑟发抖,飞机从海上铺天盖地飞来,将灾难倾泻在多是木制 房屋的埃尔·克里罗区——事情总是这样,穷人要为一切负责——毁灭着一片火海 中的小木棚。然后飞回海上重新装弹,继续进行着制造死亡的事业①。 也许事态发展并不是进攻者们所希望的。也许他们也是好父亲或好儿子,他们 想做的只不过是夺取诺列加的统治权,可是几枚炮弹偏离了轨道,接着是更多的炮 弹。但战争时期良好的意图并不能顺利地传达给它们的服务对象,也没人会注意你 的自我克制。郊区几个零星的狙击手也不能说明整个地区为什么会被烧为平地。对 外界说“我们使用了最低限度的武装力量”将人们惊吓得带着孩子、拖着箱子四散 逃命,光脚踏在满地血迹和玻璃碎片上,这有什么用呢?坚持声明火是诺列加的护 卫营首先放起来的,这又有什么用呢?即使真的是他们干的,又有谁会相信呢? 嚎叫声传上山来。潘代尔在狱中听到过嚎叫声,而且自己也叫过,可他从来没 想到人类的嚎叫能穿透武装坦克的隆隆声和大炮的轰鸣声。但是它真① 指1989 年美军入侵巴拿马。 的能够穿透这一切,特别是当许多人一起嚎叫时。它们来自孩子们充满恐惧和 渴望求生的喉咙,伴随着人体烧焦的阵阵恶臭,缓缓涌上山来。 “亨利,到屋里来。我们需要你,亨利。亨利,回来。亨利,我不明白你在那 儿干什么。” 但这是路易莎的叫声。路易莎挤在楼梯下的小储藏室,弯着她长长的腰身尽量保 护着他们的孩子:快两岁的马克被紧紧搂在怀中,已经把她的衣服尿湿——马克, 就像那些美国士兵一样,看起来似乎从不缺少弹药补给——穿着睡衣和拖鞋的汉娜 跪在她脚边,不断向一个叫朱威的人祷告着。“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路易莎 不断刺耳地高叫着,那极其好斗的声音令人不愉快地想起她的父亲。“这不是一次 恶性的事件。他们早已做了周密计划。 他们从不,从不袭击平民。” 因为爱她,潘代尔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动摇她的信念。但在五角大楼试制的各式 武器的反复屠杀下,山脚的埃尔·克里罗区哭泣着,燃烧着,毁灭着。 “玛塔住在那儿。”他说道。 但一个为自己孩子担惊害怕的女人,是不会关心其他人的。于是第二天早晨, 潘代尔得以独自一人走下了山。在他生活在巴拿马的所有时间里,这还是他头一次 听不到这个城市的任何声音。他突然明白了:在停火协议下,所有党派已同意巴拿 马将不再会有空调、建筑工程、挖掘或打捞工程;所有轿车、卡车、校车、出租车、 清洁车、警车和救护车都将永远消失;孩子或母亲也被禁止由于死亡的痛苦而嚎叫。 那昨天还曾是平民区的废墟上,一股巨大的浓烟威风凛凛地冲天而起,但即使 它也没有发出任何声息。只有几个反抗的人正在拒绝接受戒严令。他们是诺列加阵 营中仅存的一等射手。他们仍对附近街区的美军阵地进行着射击。但在驻扎在安空 山上的坦克的打击下,他们也很快归于沉寂。 就连加油站前面的电话也不能幸免。它完好无损,功能齐全。但玛塔的电话却 已拒绝接收任何信息。 潘代尔挑衅似地接受了自己的新角色:面对生死存亡关头的孤独的成年男子。 在他平常的责任感和悲观心情之外,一种举棋不定的痛苦使他坐卧不宁。从巴塞尼 亚家中内心无言的指责声中,他飞快地逃进好似避难所的店里;然后又从店中内心 无言的指责声中,飞快地逃回好似避难所的家里。这就是他所谓的“冷静地权衡”。 他不让自己有一分钟的时间去思考——即使在自责最厉害的时候——他是在两个女 人之间进行选择。 你被识破了,他带着看到自己最坏设想实现时所体会到的胜利感,对自己说。 你的骄傲自大、自我吹嘘已彻底破产。你编织的世界正在你眼前跨掉;这都是因为 你愚蠢的错误,非要建造一座空中楼阁。但当他刚刚用这些末日来临的预言鞭挞过 自己后,另外的想法就开始跑来令他重振精神。 “一点令人不快的真相就让你自暴自弃了?”——本尼叔叔的声音——“当一 个年轻有为的外交官要你挺身为英国而战,你却认为自己是太平间里的一具死尸吗? 魔鬼会主动提出救你出火坑吗?会给你一个装满钞票的信封、而且告诉你以后还会 有更多吗?说这是上帝的恩赐,亨利,以前还有谁这样说过?” 而且汉娜需要他帮她决定,参加学校朗诵比赛她应该读哪篇文章;马克要为他 在新小提琴上演奏“懒惰的小羊”,以便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参加考试;路易莎也需 要知道他对总部大楼发生的令人震惊事件的看法,以便决定如何看待运河的未来。 不过路易莎的态度很早以前便很明确了:举世无双的厄纳斯多·代尔哥多,美国人 赞赏的利箭、美好过去的维护者,是不可能犯错误的。 “亨利,我真不明白。厄纳斯多只不过跟随总统出国访问了十天,他的工作人 员就马上批准任命了五个漂亮的巴拿马妇女为公共关系官员,而她们的资本就是年 轻、白人、开着宝马、穿着高级时装,有一对大乳房和一个有钱的父亲。她们甚至 不屑于和机关中的雇员说话!” “真让人吃惊。”潘代尔说道。 回到店里,他又得和玛塔处理过期的帐单和未取走的定货,以便决定向谁讨债、 为谁再宽限一个月。 “头疼怎么样了?”他温柔地问道,注意到她比平时更苍白了。 “没什么。”玛塔从遮盖着脸的头发后回答。 “电梯又停了吗?” “现在电梯再也不会开了。”她给了他一个歪着嘴的微笑,“官方宣布电梯停 开。” “我很难过。” “没必要。你又不为电梯负责。奥斯纳德是谁?” 潘代尔起初吓了一跳。奥斯纳德?奥斯纳德?姑娘,他是个客人,快别大声嚷 嚷他的名字! “怎么了?”他问道,这时已彻底清醒过来。 “他满身邪恶。” “我所有的顾客不都是吗?”他又在拿她对桥那边的人的偏爱开玩笑了。 “是的,但他们自己并不知道。”她答道,这次并没有笑起来。 “而奥斯纳德知道这点?” “是的。奥斯纳德是个邪恶的人,不要做他让你干的事。” “但他在让我干什么呢?” “我不知道,如果知道我就会阻止他。求求你。” 她本还想说“亨利”。在她紧张的双唇上,他已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但在店里, 她从不利用他对她的纵容,并引以为豪。她的语言或手势从未表现出他们已永远结 合在了一起。每当他们彼此相遇,闪现在脑海里的都是同一个场景。 玛塔穿着被撕烂的白衬衫和牛仔裤躺在路边水沟里,像被丢弃的一堆破烂。三 个诺列加尊严营的成员正轮流用一只血迹斑斑的棒球棍残忍地殴打着她。先是脸, 然后是身体。潘代尔被另外两个人架着胳膊无望地看着这一切。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起先是由于恐惧,接着是愤怒,然后是乞求,乞求他们放 过她。 但他们没有。他们强迫他看着。因为惩治一个抗议妇女时,若没人旁观,又有 什么意义呢? 这是个误会,上尉。这位女士穿着抗议活动的白衬衫纯属巧合。 镇定,先生。那衬衫马上就不会是白的了。 玛塔躺在一家临时诊所里。是勇敢的米奇·阿布拉克斯把他们带到了这里。玛 塔赤裸的身体上鲜血淋漓、伤痕累累;潘代尔拼命用美元和保证说服着医生;米奇 站在窗前,担当着守卫。 “我们比这更美好。”玛塔透过血淋淋的嘴唇和被打碎的牙齿喃喃道。 她是说:我们会有一个更加美好的巴拿马。她是在说桥那边的人们。 第二天,米奇被逮捕。 “我正在想把运动员角变成个俱乐部什么的。”潘代尔对路易莎说。他还在为 做出那个决定而苦苦挣扎。“比如说一个酒吧。” “亨利,我不明白你怎么会需要个酒吧。现在你星期四晚上的聚会就已经够热 闹了。” “是想吸引更多的人,路。带来更多的生意。朋友们带来他们的朋友,促膝谈 心,轻松愉快;然后看看面料;接着就是大批的定货。” “那试衣室放哪儿?”她反对道。 问得好,潘代尔想道,甚至安迪也不能帮我解决这个问题。他决定推迟。 “为了顾客,玛塔。”潘代尔耐心解释道,“为所有来品尝你的三明治的顾客。 这样,他们的人数就会成倍增加,就会有更多的定货。” “希望我的三明治把他们都毒死。” “那我给谁做衣服呢?大概是你那些头脑发热的学生朋友?多亏P &B 公司, 世界上才第一次爆发裁缝发动的革命。太谢谢你了。” “既然列宁都开劳斯莱斯①,这又有何不可?”她用同样的口吻反诘道。 晚上,潘代尔正在店里加班,在巴赫乐曲声中缝制一件小礼服。我没问他想要 什么样的口袋,他想道。也没问他想要多宽的裤腿、要不要挽边。我还没告诉他在 潮湿气候中使用背带而放弃皮带的好处,特别是对那些腰围不断变化的先生来说。 有了这些理由,他便打算拿起电话。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除了又想做个睡帽的 奥斯纳德,这还会是谁呢? 他们在离潘代尔的店铺不远的桃源旅馆见面了。这是一幢整洁的白色塔楼,里 面的酒吧既现代又气派。两个穿短裙的女孩正在观看电视转播的篮球比赛。潘代尔 和奥斯纳德在离她们很远的地方坐了下来,把头紧紧凑在了一起,虽然这里的藤椅 本是打算让客人们靠坐其中,而不是倾身向前。 “决定了吗?”奥斯纳德问道。 “还没有,安迪。正在考虑,可以说,非常认真地考虑。” “伦敦对一切情况都很满意。他们想敲定这笔交易。” “那很好,安迪。你肯定替我大大美言了一番。” “他们希望你尽快行动起来。对沉默抗议运动甚感兴趣。想知道领导人的名字、 资金,和学生的关系。他们有什么宣言吗?活动方式还有意图。” “噢,很好。是的,那么好极了。”潘代尔含糊应道。在忧心忡忡下,他已几 乎完全忘记了伟大的自由斗士米奇·阿布拉克斯和他臭名昭著的顾客拉里·多明戈。 “很高兴他们喜欢这些。”他礼貌地补充道。 “认为你也许可以从玛塔那儿得到情报:学生运动的情况,学校里的炸弹工厂。” “噢。好的。好的。” “想把这种关系正规化,亨利。我也希望如此。登记你的名字、为你建档、付 你酬金,教你一些手段。想趁热打铁。” “这很危险,安迪。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我不是那种鲁莽的人,我要仔细考虑。” ① 英国名车。 “他们已将报酬又增加了百分之十,保证你专心致志工作。想让我来帮你管理 吗?” “怎么着不也是由你管理,”潘代尔像剔牙似地把手捂在嘴上咕哝道,“上边 一共给了这么多,这些来偿还每月的贷款;奖金根据工作成果再发。” “最多三年就可以脱身。”他说。 “如果我走运,或者用不了那么久,安迪。” “或者说如果你机灵。”奥斯纳德说道。 “亨利。” 这已是一小时后。潘代尔由于心情烦乱没有回家,而是回到了他的裁剪室,重 新拿起了那件小礼服。 “亨利。” 这是路易莎的声音。自从他们第一次上床后,路易莎就开始用这种声音呼唤他。 那是他们第一次真正上床。不只是拉拉手、亲亲嘴,时刻倾听着她父母看电影回来 的车声,而是一丝不挂地躺在他简陋的小阁楼里。当时他住在卡里多尼亚区,白天 为一个叫奥多的叙利亚服装商卖成衣,晚上做衣服。 两人的第一次尝试并不成功。他们都很腼腆,也很晚熟,满脑子的鬼怪故事更 令他们裹足不前。 “亨利。” “什么事,亲爱的?”这亲昵的称呼对他们两人都不很自然。从一开始就是这 样。今天仍是。 “如果是布瑞斯伟德先生给了你第一次机会,带你到他的家,供你上夜校,而 且带你离开了那个缺德的本尼叔叔,那无论他活着还是已经去世,我都将永远爱他。” “你这样想,我真高兴,亲爱的。” “你应该尊重他,为他挣光;孩子们长大后,你应该告诉他们布瑞斯伟德先生 的事,让他们知道一位乐善好施的大好人是如何拯救了一个孤儿的生命。” “在遇到你父亲前,阿瑟·布瑞斯伟德是我认识的唯一正直的人,路。” 潘代尔真心真意向她保证道。 我说的是真话,路!潘代尔在心中痛苦地向她乞求着,一边给衣服上着袖子。 如果你用心编织了一个故事,而且是出于爱,那它就是真实的! “我要告诉她。”在巴赫的乐曲声中,他毅然决定做个诚实的人。一阵冲动下, 他甚至认真考虑到要丢弃一直支撑着他生活的谎言,向他的生活伴侣忏悔一切罪孽, 或大部分罪孽。 路易莎,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说实话,这会让你非常吃惊。考虑到我所有的 详细情况,你所知道的并不是真正的我。你眼里的亨利是我本来希望成为的那种人, 但不幸的是环境那么不公平,我根本没有机会。 我不知该怎么说,他想道。除了为本尼叔叔作的忏悔,我这辈子还从未忏悔过 任何事情。我该说多少?她什么时候还会再次相信我?恐惧中,他不禁想象出路易 莎的听证会:仆人们已被打发离开屋子,家庭成员们围桌而坐,他的手紧紧压在她 的手上;路易莎挺起僵直的后背,嘴唇由于恐惧而微微发抖,因为在心底,她比我 更害怕真相。上次站在被告席上的是马克,因为他把小便浇在了学校的门柱上。再 上次是汉娜,为了报复一个女仆,她把一听速干油漆倒在了洗脸池里。 但这回轮到了我们的亨利。这回该他向亲爱的孩子们解释:在和妈咪结婚的这 段时间里、在孩子们长大成人的这段时间里,爸爸一直在说谎;我们伟大的家族英 雄和行为典范布瑞斯伟德先生根本就是个子虚乌有的人物。你们的父亲和你的丈夫, 不仅不是布瑞斯伟德钟爱的儿子,他还在女王陛下的监狱里,对那儿的砖墙、牢房 做过长达九百一十二天的细致研究。 决定已做出。以后再告诉你,路易莎。很久很久以后。就像在下一辈子里,在 没有魔法、没有谎言的生活里。 潘代尔在离前面汽车仅一英尺的地方猛地刹住了车,静等紧随其后的那辆车撞 上来。但不知为何,它竟拒绝这样做。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他暗自纳闷。也许它 已撞到了我,而我已经死了。我肯定没注意到自己已锁上了店门。接着,他记起了 那件小礼服,记起了自己把已完工的部分放在长凳上欣赏。这是他的习惯:向他的 创造物道别。等它们在店中其他部门绕过一圈再回到他手上时,就已初具人形了。 黑色的大雨急速打在引擎罩上。前面五十码处,一辆卡车正在掉头,车上货物 不断掉落车后,像是一堆堆排泄物。倾盆大雨中,所有的东西都已隐在了雨雾中, 只有一排排时停时走的车灯依稀可见,或是朝着战区,或是想远离战火。 他打开收音机,但在隆隆炮声中听不到任何电台的声音。我走不了,困住了, 像在子宫里。关上引擎,关上空调,等待,蒸笼,大汗。又一阵炮击。 快藏在车座下。 汗水像车窗外的大雨一样,哗哗直淌。流水在他脚下汩汩作响。潘代尔似乎顺 着一条河漂了起来,忽上忽下。深埋在心底的过去的一切刹时冲到他眼前:未被删 节、未被提取、没有布瑞斯伟德的实实在在的生活;从监狱中本尼叔叔向他讲述他 奇迹般的诞生;到十三年前的那个耶稣殉难日;就是在那天,在她父亲的野餐会上、 在飘扬的星条旗和《光荣与梦想》的乐声中,他向路易莎创造出了那个全新的、假 冒的自我;周围的草地上满是快乐的美国人,而环绕草地的铁丝网外,成群的黑人 在围观。 他看见了自己一直努力忘记的孤儿院,看见戴着霍姆堡毡帽、威风凛凛的本尼 叔叔牵着他的手把他从那里带走。他以前从未见过这种毡帽,不禁怀疑本尼叔叔就 是上帝。他看见伦敦东区灰色的人行道在脚下晃动,而他推着满满一车服装,在川 流不息的车辆中直奔本尼叔叔的库房。他还看到了十二年后的那个他,仍是个孩子, 只是个子大了些。还是在那个库房,桔红色的烟柱从他身旁升腾而起,一排排女士 的夏季长裙像殉教的修女一样在烈焰中呻吟。 他看见本尼叔叔双手罩在嘴边,大声喊着:“快跑,亨利,你这笨蛋,你还想 什么呢?!”救火车的笛声呼啸而来,本尼慌乱的脚步声匆匆远去。 像是陷在流沙中的他一动未动。他看见几个穿蓝色制服的人向他走来,然后抓 住他把他拖向汽车。那和蔼的中士举着那个空煤油桶,像个慈祥的父亲般微笑着: “这是你的吗,先生?还是它碰巧跑到了你手里?” “我的腿动不了。”潘代尔向和蔼的中士解释道,“它们钉住了。好像抽筋了。 我应该跑掉,可是我动不了。” “别担心,孩子。我们马上就会解决这个问题。”和蔼的中士说。 他看见骨瘦如柴的他全身赤裸地站在警察局的牢房里,紧靠在冰冷的砖墙上。 在漫长的黑夜里,那些穿蓝制服的人们轮流殴打着他,就像人们殴打玛塔一样,只 是更细致,他们肚子里的啤酒也更多。那慈父般和蔼的中士大声鼓励着他们。河水 渐渐漫过了他,他沉了下去。 雨停了。汽车依然光彩照人,大家兴高采烈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潘代尔疲惫不 堪,他发动引擎,慢慢向前爬去,两臂都搭在方向盘上。时刻小心着可能会碰到的 危险瓦砾。他渐渐笑了起来,身边响起了本尼叔叔的声音。 “那是一次爆发,亨利。”本尼叔叔泪光闪闪地悄声道,“一次肉欲的爆发。” 若不是那段时间每周一次的探视,本尼叔叔永远不会对亨利的出身这样直言不 讳。但看见他的侄子笔直地坐在他面前,穿着一身皱巴巴的棉布囚服,口袋上写着 他的名字,本尼那颗内疚善良的心再也受不住了。这不是鲁斯大婶带来的蛋糕、保 健书籍所能弥补的。有多少次,本尼哽咽着向潘代尔道谢,感谢他在这一切情况下, 都一直保持了忠诚。他的意思是,保持了沉默。 是我自己的主意,中士……我这样做是因为我恨那仓库,中士……我很生本尼 叔叔的气,因为他让我工作那么长时间却一分钱也不给我,中士…… 法官大人,我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我很后悔我所做的坏事,让那些爱护我、养 育我的人们难过,特别是我的本尼叔叔…… 本尼非常老——对一个孩子来说,古老得像河边的大柳树。他来自乌克兰西部 的克沃夫。潘代尔由于耳濡目染,十岁时就已对克沃夫了如指掌,就像那是他的故 乡一样。本尼的亲人都是些地位低下的农民、工匠、小商小贩和补鞋匠。对其中许 多人来说,把他们送到集中营的火车给了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去看看外 面的世界。但本尼是例外。那时的本尼是个聪明年轻的裁缝,梦想有一天会出人头 地。不知通过什么方式,他说服德国人把他带出集中营送到了柏林,为德国军官制 作军服。不过他真正的梦想却是在意大利著名男高音歌唱家吉利的指导下成为一个 男中音歌手,并在意大利翁布里亚的山区拥有一幢别墅。 “德国国防军的破衣烂衫真是天下第一,亨利。”崇尚民主精神的本尼这样说 道。在他嘴里,所有的衣服不管质量如何,全是破衣烂衫。“你可以有最好的赛马 服,质地最佳的马裤和马靴。但它们连给我们国防军的军服作补丁都不配。当然, 斯大林格勒战役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离开德国,本尼来到了伦敦东区的利曼街。在这里,他和家人建立了一家血汗 工厂,迅速地加入了制衣行业,以期有一天能到维也纳去演唱歌剧。 这时的本尼已经有些不合时宜。到四十年代后期,大多数从事裁缝业的犹太人 已加入了工业企业,操持更为体面的工作。他们原来的位置已被印度人、巴基斯坦 人所代替。本尼并没有灰心丧气。很快,伦敦东区就变成了他的第二故乡,埃弗利 也成了欧洲最漂亮的一条街。就是在埃弗利,两年之后——他只告诉了潘代尔这些, 本尼的哥哥列奥带着他妻子雷切尔和几个孩子来到了这里。就是这个列奥,在刚才 说的一次肉欲爆发中,使一个十八岁的爱尔兰女佣怀了孕。那孩子就叫亨利。 潘代尔一直向前开着。疲惫的双眼盯着前方模糊的红色星光,追忆着自己的过 去。像在梦中一样,他笑出了声。等待做出的决定已被丢进了忘川。 本尼叔叔痛苦的独白一字一句在耳边回响。 “我永远不会知道当初雷切尔怎么会让你母亲跨进门坎。”本尼说道,头上的 毡帽连连摇动,“她既漂亮又很不安分。天真或善良并不重要。她是个非常性感、 也很没脑筋的小丫头,但已初谙人事。稍微灌点迷魂汤,便会忘乎所以。事前就看 得明明白白。” “她叫什么?”潘代尔问。 “切瑞。”本尼叔叔叹息一声,像是临终前吐露最后秘密的垂危之人,“我想 是切瑞达的昵称,不过我从没见面任何书面证明。她本该叫多萝西、贝纳特或是卡 米尔,却偏偏叫了切瑞达。她父亲是从梅奥地区来的砖瓦匠。 那时爱尔兰人比我们还穷,所以我们雇的是爱尔兰女仆。我们犹太人不愿意变 老,亨利。你父亲也不例外。正是对上帝的怀疑使我们不知所措。我们已在上帝的 走廊里站了很久,可我们仍在等待,希望到他的客厅里去,亨受更长的人生。”他 俯身在铁桌上,紧紧抓住亨利的一只手。“亨利,听我说,孩子。犹太人要向人乞 求宽恕而不是向上帝,这是我们的悲哀,因为人比上帝心肠更硬。亨利,我在乞求 你的宽恕。希望在我临死时赎清我的罪。宽恕,亨利,只有你能把它给我。” 只要他能继续讲述父亲和切瑞的故事,潘代尔愿意给他一切。 “你父亲告诉我,是她的气息。”本尼接着说道,“他那时懊悔地扯着自己的 头发。就像你这样坐在我面前,只是没穿这身囚服。‘就是因为她的气息,我便昏 了头脑’,他对我说。你父亲是个教徒,亨利。‘她正跪在壁炉前,我闻到了她香 甜的女人气息,不是肥皂或廉价香水,本尼,而是天然的女人气息。这气味、这感 觉令我失去了自控。’如果雷切尔没有和她那些纯洁犹太女儿会的朋友们到南码头 参加社交集会,你父亲是永远不会走错这一步的。” “但是他走错了。”潘代尔提醒他。 “亨利,你父亲摘下了那枚樱桃①。我不能把这看作是上帝的旨意,不过如果 你愿意对这罪恶刨根向底,那么你的血液中既有犹太人的厚颜无耻也有爱尔兰人的 胆大妄为。” “你是怎么把我从孤儿院弄出来的?”潘代尔质问道。他几乎喊了起来,因为 他很在意。 在他模糊混乱的童年记忆里,在本尼叔叔救他出火坑前,隐约有一个像路易莎 的黑发女人正跪在地上,擦着那块操场般大的石头地面,一个穿着蓝色长袍的牧羊 人雕像和他的小羊在旁边冷眼注视着一切。 潘代尔驱车向家驶去。两旁熟悉的房屋早已进入梦乡。群星在雨水冲刷下显得 格外明亮。牢房外一轮圆月。又要打我了,他想到。当你不愿做决定时,监狱是个 最好的去处。 “亨利,我那时棒极了。那些修女是些法国势利小人,她们以为我是个绅士。 我穿上了整套的行头,灰色西装,你婶子鲁斯亲手挑选的领带,相搭配的袜子和圣· 詹姆斯鞋店的手工皮鞋。那是我允许自己享受的一件小小奢侈品。两手老老实实放 在身体两侧,没有大摇大摆,谁也看不出我是个社会主义者。”在本尼众多的成就 当中,有一项便是工人运动的狂热支持者和人权的坚定拥护者。“嬷嬷,我对她们 说,我向你们保证,我将尽一切力量使小亨利过上幸福生活。他将成为我们自己的 孩子。你们说他应该向谁去求学,他一定会穿着雪白衬衫准时出现在那些人面前。 你们指定一所学校,我保证为他的教育提供学费。留声机的美妙音乐,任何孤儿都 梦想拥有的幸福家庭生活。餐桌上摆着鳟鱼,优雅文明的交谈,自己独享的卧室, 舒适的弹簧床① 切瑞英文意思是樱桃。 垫。当时我的事业蒸蒸日上。我再也不穿什么破衣烂衫了,而是高尔夫球棒和 球鞋。翁布里亚的宫殿已指日可待。我们以为要不了几天就会成为百万富翁。” “切瑞那时在哪儿?” “走了,亨利,走了。”本尼把声音降到适合悲剧的低声,“你母亲逃脱了牢 笼,谁能责怪她呢?梅奥的一位姑妈写信来说,她可怜的切瑞已厌倦了修女们给她 赎罪的机会。” “我父亲呢?” 本尼的声音再次充满了绝望:“已是九泉之下的人了,孩子。”他说道,用手 擦去涌出的泪水。“你的父亲,我的哥哥。让你干了那件事,我真该也到那个地方 去。我想他是羞愧而死,就像我每次在这儿看到你便羞愧得要死一样。而我是因为 那些夏季长裙,在秋天却还有五百件夏季长裙没有售出,没有比这更令人伤心失望 的了,就连傻子也知道这一点。日子一天天过去,保险单就成了魔鬼的诱惑。我想 不出什么新颖的办法,更糟的是,我还把你变成了纵火犯。” “我正在学习,”探视结束的铃声响了,为了让他高兴起来,潘代尔这样说道, “我要成为世界上最好的裁缝。你看这个。”他拿出一件自己用从狱方讨来的布料 剪裁合体的囚服。 下一次探监时,本尼叔叔出于内疚送给潘代尔一个圣母玛丽亚的包锡小雕像。 他说这使他回想起在乌克兰克沃夫的童年,那时的他会悄悄溜出犹太人聚居区,观 看异教人的教堂礼拜。现在她仍伴随着他,就在巴塞尼亚家中他床头柜的闹钟旁边, 带着她正渐渐褪色的爱尔兰式微笑观望着,看着他扒掉被汗水浸透的囚服,偷偷爬 上床去,去分享路易莎白璧无瑕的生活。 明天,他想着。我明天就告诉她。 “亨利,是你吗?” 伟大的地下革命者、学生运动的神秘英雄米奇·阿布拉克斯在凌晨两点五十分 打来电话。他显然已酩酊大醉,对天发誓说他要自杀,因为他老婆把他扔了出来。 “你在哪儿?”潘代尔问道。黑暗中,他微笑着。尽管米奇惹了那么多麻烦, 但他仍是他的终身狱友。 “哪儿也不在。我是个流浪汉,无家可归。” “米奇。” “怎么?” “安娜在哪儿?” 安娜是照顾米奇的情妇,她是玛塔在平民区的童年玩伴,一个现实、坚韧不拔 的女人。她似乎已接受了米奇现在这个样子。玛塔是他们的介绍人。 “嗨,亨利。”安娜兴冲冲地说道,于是亨利也只好高兴地说了声:“嗨。” “他已经喝了多少,安娜?” “我不清楚,他说他和拉里·多明戈去了一家赌场。喝了些伏特加,输了点钱。 也许还喝了点可乐,他记不得了。他现在浑身是汗。我要去叫个医生吗?” 还没等潘代尔回答,米奇已抢过了话筒。 “亨利,我爱你。” “我知道,米奇。我很感激。我也爱你。” “你赌那匹马了吗?” “我赌了,米奇,是的,我确实赌了。” “对不起,亨利,OK?我很抱歉。” “没关系,米奇。没什么大事,不是所有好马都能赢的。” “我爱你,亨利,你是我的好朋友,听见了吗?” “那么你就不用自杀了,是不是,米奇?”潘代尔温柔地说,“你有安娜和一 个好朋友,你不会自杀的。” “知道咱们要干什么吧,亨利?我们要一起去度周末。你,我,安娜和玛塔。 去钓鱼。” “所以你得好好睡一觉,米奇。”潘代尔不容辩驳地说,“明天上午你到店里 来试试衣服、吃个三明治,那时我们再好好谈谈。好吗?那么这样定了。” “是谁呀?”他放下电话后,路易莎问道。 “米奇。他妻子又把他锁在了门外。” “为什么?” “因为她正跟拉里·多明戈打得火热。”潘代尔说道,对生命中这种不可逃避 的逻辑既反感又无可奈何。 “他干嘛不给她脸上来一拳?” “谁?” “他老婆,亨利。你以为是谁?” “他累了,”潘代尔说道,“诺列加已摧垮了他。” 汉娜爬上了他们的床,后面跟着马克和那个几年前已被他遗弃的特大玩具熊。 现在已经是明天。于是他告诉了路易莎。 我那样做是为了让别人信任,他说道。这时的她已深深进入了梦乡。 为了在你需要的时候给你支持。 为了给你一个真正的肩膀来倚靠,而不仅仅是我。 为了使我能配得上运河区一个美国官员的女儿。二十年来,她母亲一直在对她 说,要是走路时步子不迈得小点,她一辈子也不会像艾米莉那样嫁出去。每当地意 识到自己忘记了母亲的教诲,或是感到害怕,她就会暴躁得像个火药桶,冲口而出 一些不该说的话。 她觉得自己丑陋,个子过于高大,而周围的人却都身材匀称,像艾米莉一样魅 力十足。 但她也永远不会为了帮助本尼叔叔而将他的仓库点燃,即使是在她最不稳定、 最易冲动的时刻,即使是在她想表示对艾米莉的蔑视的时候。 潘代尔坐在扶手椅里,身上盖着一条单子,把整张床留给了那清白纯洁、问心 无愧的路易莎。 “我要出去一整天,”第二天早晨来到店里,他对玛塔说,“你帮我接待客人。” “十一点钟,玻利维亚大使要来。” “告诉他预约时间向后推迟了。我要见你。” “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 一直到现在,他的家庭和其他家庭没有什么两样。他们会一起到树林中去野餐。 燥热的微风中,鄂鹰、兀鹰在空中缓缓滑动,骑在白马上的驭手看起来像是亚瑟王 的骑士。他们会把充气橡皮小艇拖过一片汪洋的水田,穿着短裤的路易莎欣喜若狂 地在水中跋涉。这时潘代尔扮演起英勇的骑士,而路易莎也就成了孤苦无助的落难 公主。马克大声央求他们要小心,而汉娜却告诉他不要作个胆小鬼。 或者他们会开车沿着尘土飞扬的小路一直开到森林边上。这时,潘代尔便会像 本尼叔叔一样发出绝望的悲鸣,假装说他们迷了路。这总是令孩子们极为开心。那 次他们真地迷了路,过了好久,才在前方五十码的棕榈树丛中看见了磨房银色的尖 屋顶。 有时他们会在收获的季节到农场去,坐在巨大的收割机上,观看车前的链枷将 水稻打倒、轰出无数的昆虫。潮湿炎热的空气在压得低低的天空下使人喘不上气来。 棋盘似的田地一直伸向远方,渐渐变成了长满红树的沼泽地。 红树的沼泽地又渐渐伸入了大海。 但今天,当我们重大决定的决策人开车走在孤独的路上时,眼前的一切景象都 令他心烦意乱,任何一件东西都是一个恶兆:美军弹药库充满敌意的铁丝网,令他 想起路易莎的父亲;写着“耶稣就是上帝”的标语;每个山脚下乞丐们用纸板搭成 的小窝棚。现在,我随时会成为你们当中的一员。 经过乞丐村,潘代尔眼前又浮现出他童年时代曾有过的短暂欢乐时光。 从奥克汉普顿假期学校到本尼叔叔家的红色马路。在香蕉林中凝视着他的英国 奶牛,甚至录音机中海顿的乐曲也不能使他忘记它们眼中的悲哀与寂寥。 驶入农场的车道,他只想质问安格尔,他让他把路上的这些坑坑洼洼填平已是 多久之前的事了。看见穿着马靴、戴着草帽和金项链的安格尔,他心中的怒火烧得 更旺。 他们开车来到那迈阿密的公司邻居把水从潘代尔的河中截走的地方。 “你知道吗,亨利,我的朋友?” “什么?” “那法官的所做所为极不道德。在巴拿马,我们贿赂一个人时,就希望他对我 们保持忠诚。你知道我们还期望什么,我的朋友?” “不知道。” “我们希望交易就是交易,亨利。没有附加条件,没有要挟,没有反悔。 我认为那人简直是在跟社会潮流作对。” “那我们怎么办?”潘代尔问道。 安格尔满意地耸了耸肩膀,就像那些专爱传递坏消息的人一样。 “你想听听我的建议,亨利?直话直说?作为你的朋友?” 他们这时已来到了河边。对岸,那邻居的雇工们刻意装出一副没有发现潘代尔 的样子。邻居挖的壕沟已变成了一条小运河。在它下面,是干涸的河床。 “我的建议,亨利,是谈判。减少损失,达成一笔交易。想让我去找出那些人 吗?和他们进行对话?” “不。” “那就找你的银行。雷蒙是个厉害的角色,他会代你和他们谈判。” “你怎么会知道雷蒙·拉德?” “所有人都知道雷蒙。听着,我不只是你的经理,OK?我还是你的朋友。” 但潘代尔没有朋友,除了玛塔和米奇,也许还有查理·布鲁斯纳先生。 他住在离这里十英里远的海滨,正在等着和潘代尔下盘象棋。 “布鲁斯纳喜欢钢琴?”潘代尔问仍然健在的本尼叔叔。那似乎已是几个世纪 前的事了。倾盆大雨中,他们站在提尔伯利的码头上,望着远处锈迹斑斑的货轮。 它将把刚刚获释的罪犯送往他艰辛生活的下一个历程。 “和我一样,亨利,而且他欠着我的。”本尼说道,在脸上的雨水中又加进了 自己的眼泪。“查理·布鲁斯纳是巴拿马制衣业的国王,要不是当初本尼为他保守 秘密,就像你为我一样,他根本就不可能有今天。” “你替他烧了他的夏季长裙?” “比那还糟,亨利。而且他从未忘记过。” 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彼此拥抱在了一起。潘代尔也落泪了,但并不太 清楚这是为什么,因为当他上船时脑子里所想的只是:我出来了,我再也不会回来 了。 布鲁斯纳先生正像本尼所描绘的那样好。潘代尔刚刚抵达巴拿马,司机就开着 豪华的奔驰车把他从加利多尼亚的简陋住处接到了布鲁斯纳庄严的别墅。那片房子 坐落在修剪齐整的一大片草地上,俯看着太平洋。地板铺着瓷砖,马厩里带有空调, 墙上挂着诺尔德①的绘画,和许多听上去令人肃然起敬,实际上却不存在的美国大 学任命布鲁斯纳先生为他们的教授、博士或校董的各式证书。还有一架来自犹太人 聚居区的钢琴。 在潘代尔自己的眼中,他几个星期之内就成了布鲁斯纳先生宠爱的儿子,在那 些嗓音沙哑、头发姜黄的儿女、孙儿女中间、在威严的姑母们和矮胖的姑丈们中间、 在身穿浅绿色制服的仆人中间,取得了他的地位。在家庭聚会和进行圣餐祝祷时, 潘代尔难听的声音高唱着赞美诗,没人会在意。在他们私人的高尔夫球场上,他的 球打得一塌糊涂,但他从不需要道歉。他和孩子们在海滩上嬉水,在沙丘上驾驶轻 便马车以疯狂的速度横冲直撞。他逗着狗玩,把掉下来的芒果掷在它们身上。他站 在海边,望着成群的鹈鹕煞有介事地游过海去。他相信这一切:他们的爱是由于诚 意,他们的财富都是用正当手段得来的,他们游历过无数地方,他们有无数的奴仆, 他们可尊可敬。 他们现在的荣光已远远超出了本尼叔叔在布鲁斯纳先生早年的奋斗中为他点燃 的星星之火。 布鲁斯纳先生的慈祥并不止是在家里。当潘代尔初次踏进裁剪业时,是布鲁斯 纳有限公司把他们在科隆的巨大纺织品仓库给了他六个月的使用权。 是布鲁斯纳先生给他送来了第一批顾客,使他能够立脚。当潘代尔想对个子矮 小、满面皱纹但光彩照人的布鲁斯纳先生表示谢意时,他只是摇了摇头说: “感谢你的本尼叔叔吧,”接着又习惯地建议道,“找个好犹太姑娘,亨利。 别离开我们。” 即使在潘代尔娶了路易莎后,他对布鲁斯纳先生的拜访也未停止过。但这些拜 访有了一种偷偷摸摸的意味。布鲁斯纳先生的家成了他秘密的伊甸园,一个他只能 独自拜访的圣地,而且还要找个借口。作为交换,布鲁斯纳先生也无视了路易莎的 存在。 “我有了点债务问题,布鲁斯纳先生。”亨利坦白道。这时两人正坐在北面游 廊的棋盘旁。屋子四面都有这样一个用玻璃封住的游廊,这样布鲁斯纳先生就可以 不受风吹之苦。 ① 德国表现派油画家、版画家。 “水稻农场的债务问题?”布鲁斯纳先生问道。 在他不笑的时候,他那小小的下巴就像岩石一样冷酷坚硬。而他这时并没有笑, 那双衰老的眼睛多数时间是在打瞌睡,现在它们就在睡觉。 “再加上我的店。”潘代尔说道,脸红了。 “你为了那水稻农场抵押了店铺,亨利?” “只是从某种程度上讲,布鲁斯纳先生。”他试着幽默一把,“所以我在寻找 一位发了疯的百万富翁。” 不管是在下棋时还是在有人向他要钱时,布鲁斯纳先生都要用很长时间来考虑。 当他思考时,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已停止了呼吸。这样子使潘代尔想起了狱 中的老年囚犯。 “一个人不会既发了疯又是个百万富翁。”布鲁斯纳先生终于回答道,“亨利, 这是一条规律。一个人得为他自己的梦想付出代价。” 他沿着以前曾是运河区界线的独立日大道向她驶去。像往常一样,他很紧张。 他左边是低低的海湾,右边是高高的阿空山,在两者间是重新修建的埃尔·克里罗 区。一块颜色比其他地方深得多的草坪标明了以前诺列加塑像的所在地。战后这里 新建了一批粗制滥造的高层塔楼,外面涂着一层彩色条纹。玛塔住在中间的那一幢 里。他小心翼翼沿着肮脏的楼梯爬上去,想起上次来时怎样被人兜头尿了一身,而 大楼本身在狂笑嘲弄声中也显得歇斯底里起来。 “欢迎。”她打开门对他表情严肃地说。一共四道门锁。 他们像往常一样合衣躺在床上,彼此分开。玛塔干燥的纤细手指放在潘代尔的 掌心。这里没有椅子,空间也非常小。整个公寓只有一个小小的房间,被棕色帘子 分成了三部分:一个用来洗浴,一个用来做饭,还有这个用来休息。潘代尔的左耳 边立着一个玻璃柜,里面塞满了以前属于玛塔的母亲、现在属于她的小动物;在他 穿着长袜的脚边是一个三尺高的布老虎。这是她父亲在结婚二十五周年纪念日送给 她母亲的礼物。三天后,他们便炸成了碎片。 那天要不是玛塔躺在床上为她打烂的脸和打伤的身体养伤,而是和父母一起去 探望已经结婚的姐姐,她也会被炸得粉碎。因为她姐姐就住在第一条被袭击的街上。 不过今天你已找不到那条街的影子了:还有玛塔的父亲、母亲、姐姐、姐夫、六个 月的小外甥女和那只叫海明威的小黄猫。尸体、瓦砾还有整条街道已被官方抛进了 遗忘的角落。 “我真希望你能搬回以前的地方去。”他像往常一样对她说。 “我不能。” 不能,因为她父母曾在这幢大楼里的地方生活过。 不能,因为这是她的祖国巴拿马。 不能,因为她的心和死去的人在一起。 他们很少交谈,更愿意去回忆那把他们连系在一起的可怕、隐秘的过去: 一个年轻、漂亮、理想主义的女职员参加了一次反对暴君的游行示威。 后来她气喘吁吁地来到工作的地方,被看到的景象吓坏了。晚上,她的老板主 动提出开车送她回家,很明显是想成为她的情人。因为在近几个星期中,他们已不 可抗拒地被对方所吸引。梦想拥有一个更加美好的巴拿马,就像是梦想拥有共同的 生活。就连玛塔也同意只有美国佬才能解决美国佬制造的混乱,而且他们必须立即 采取行动。 路上,他们被士兵设置的路障拦住了。他们想知道玛塔为什么会穿一件白色衬 衫,因为这是反对诺列加的标志。因为没有听到满意的解释,他们就毁了她的脸。 潘代尔将血流如注的玛塔放在后座上,惊恐万状地向大学校门驶去——米奇那时也 是个学生,并奇迹般地在图书馆中找到了他。米奇是潘代尔能够想到的最安全的人。 米奇认识一个医生,他给他打电话,威胁他、贿赂他。米奇开着潘代尔的车,潘代 尔坐在后排座位上。玛塔血肉模糊的头躺在他膝上,鲜血浸透了他的裤子,永久性 地弄脏了车上的小地毯。医生干得糟得不能再糟。潘代尔通知了玛塔的父母,给了 些钱,回到店里洗了澡换了衣服,乘一辆出租车回到了家里。出于内疚和恐惧,他 一连三天都没有告诉路易莎发生了什么事,而编造了一个喜剧故事供她消遣:一个 白痴开车从侧面撞上了我的车,彻底完蛋了,路,得买辆新的。我已和保险公司的 人谈过,看样子没什么问题。直到第五天,他才鼓足勇气用批评的口气说玛塔卷进 了一场学生暴乱,路,脸被打伤,需要休长假,我已经答应等她恢复后可以回来上 班。 “噢。”路易莎说。 “米奇进监狱了。”他没头没脑继续说道。他没告诉路易莎是那个胆小的医生 向当局揭发了米奇,而且要是知道潘代尔的名字,会连他也一块揭发。 “噢。”路易莎再次这样应道。 “只有情感调动起来,理智才会发生作用。”玛塔说道。她将潘代尔的手举到 唇边,一个一个吻着他的手指。 “这是什么意思?” “我从哪儿看来的。你好像在为什么事犯愁,所以我想这话也许对你有用。” “理智应该是符合逻辑的。”他反驳道。 “情感没有调动起来,就谈不上什么逻辑。你想做一件事,于是你做了,这才 是逻辑。你想做一件事却没有着手去做,这便是理智的失败。” “我想这是真的。”潘代尔说道。他不相信任何抽象概念,除了他本人的。 “我得承认那些书确实给了你不少东西,是不是?你听起来就像是个小教授,而你 却还没参加考试。” 她从来都没强迫过他,所以他愿意到这儿来。她似乎知道他对任何人都没讲过 真话,而且他这样做是出于礼貌、出于不愿伤害别人。所以他透露给她的点滴情况 对两人来说都是珍贵的。 “奥斯纳德怎么样?”她问道。 “他应该怎么样呢?” “为什么他会认为他能对你发号施令?” “他知道一些事。”潘代尔答道。 “关于你的事?” “是的。” “我知道吗?” “我想不知道。” “是坏事吗?” “是的。” “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不管是什么事,我都会帮你。你想让我杀了他, 我就杀了他,然后去坐牢。” “为更美好的巴拿马?” “为你。” 雷蒙·拉德拥有老城区内一家赌场的股份。他喜欢到那里去放松放松。 他们坐在一条漂亮舒适的长椅上,看着下边露着肩膀的女人和坐在尚无顾客的 轮盘赌桌前的庄家们。 “我要把债还清,雷蒙。”潘代尔告诉他,“本金,利息,全部付清。 我要把名字从负债人名单中抹去。” “用什么来还?” “这样说吧,我遇上了一个发了疯的百万富翁。” 雷蒙用吸管喝了些橙汁。 “我要买下你的农场,雷蒙。它太小,挣不来钱,而且你在那儿也不是想种地, 你只是想把我榨干。” 拉德端详着镜中的自己,脸上不动声色。 “你是不是在哪儿还有别的生意?我不知道的生意?” “但愿我有,拉德。” “非官方的?” “也没有什么非官方的,雷蒙。” “如果你有,得有我一份。我借钱给你,所以你得告诉我你的生意是什么。这 才讲道义,这才公平。” “说实在,今天晚上我没心情讲道义,雷蒙。” 拉德想了想,似乎很不高兴。 “你找着了一个有百万家财的疯子,所以一英亩你得给我三千美元。” 他引用另一条不可动摇的道德法则说道。 潘代尔把价钱压到两千美元后,便打道回府。 家中。 汉娜在发烧。 马克要参加乒乓球比赛。 洗衣女仆再次怀孕。 擦地女仆抱怨说花匠向她提出下流要求。 花匠坚持说七十岁的他有权向他喜欢的任何人提这种要求。 圣人厄纳斯多·代尔哥多从日本回到国内。 第二天早晨来到店里,潘代尔闷闷不乐地视察了他的生产线。首先是给服装进 行最后一道加工工序的埃及人,接着是做裤子的意大利人,然后是做上衣的中国人, 最后是满头红发的混血老太太埃斯美拉达。她每日的工作就是从早到晚做马甲,而 且很是心满意足。他像个大战前夕的指挥官一样,和手下人交换着令人安慰的话语。 不过这安慰只是对潘代尔来说,因为他的部下并不需要这个。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 所以他们都很开心。 然后,潘代尔将自己锁在裁剪室里,把两米长的一张棕色纸样摊在了桌上。他 打开笔记本,放在木架上,在阿尔弗雷德·代勒悲凉哀婉的乐声中,开始为安德鲁· 奥斯纳德的第一件潘代尔&布瑞斯伟德有限公司制作的上衣描画轮廓。 我们成熟的男人、伟大的决策家、冷静的思考者,用他的大剪刀做出了决定。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