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奥斯纳德付了出租车费,走进夜幕中。令人不安的宁静和暗淡的灯光使他想起 了在培训学校的日子。他在出汗。在这见鬼的气候里他总是这样。短裤紧紧贴在大 腿上,衬衫湿得像块擦碗布,真讨厌。湿漉漉的车道上,一辆辆不开车灯的汽车从 他身边急促驶过。高高的篱笆更增加了车道的危险性。 今天又下过雨,不过已经停了。 他拿着公文包,穿过一个铺着柏油碎石的院子。一尊六英尺高的塑料维娜斯雕 像在胯间某处灯光的照耀下,发出令人作呕的微光。他在一个花盆上绊了一下,不 禁用西班牙语咒骂起来。接着他来到一排车库前。这些车库的门上垂挂着一些塑料 彩带,一盏低瓦数的电灯照着门上的号码。他走到八号门前,拂开塑料彩带,找到 墙上的一点红光按了下去。一个听不出性别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对他的到访表示感 谢。 “我叫哥伦布。我定过房间。” “你想要一个特殊房间吗,哥伦布先生?” “想要我定的那间。三个小时,多少钱?” “你想换个特殊房间吗,哥伦布先生?狂野的西部?阿拉伯之夜?塔希捉①? 再加五十美元?” “不想。” “那么请交一百零五美元。祝您玩得开心。” “给我一张三百元的收据。” 一声铃响,一个点着灯的信箱在他肘部打开了。他将一百二十美元的钞票放进 它的血盆大口。信箱啪地合上了。他又等了一会——用验钞机检查钞票,收藏好多 付的小帐,准备好伪造的收据——这都需要时间。 “希望您再次光临,哥伦布先生。” 一道耀眼的白光险些刺瞎他的眼睛,一块粉红色的地毯迎候在他脚前,一扇自 动门徐徐打开。一股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好像火炉里涌出的一股热浪。不 知哪里响起了乐曲。他大汗淋漓地瞪视四周,寻找着空调。几乎与此同时,他听到 了它们的嗡嗡声。墙上、天花板上,到处都是粉纸。六卷藏在杀虫剂瓶子中的微型 胶卷。为什么总部的伪装装置看上去总像是从俄国政府剩余物品商场里买来的呢? 一个没有伪装的微型录音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供情报员和他们的直接领导享用。 面值为二十或五十,共七千美元的钞票。很遗憾把它们给出去,不过这毕竟是播的 种子。 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拉克斯莫长达四页的电报原文。为阅读方便,奥斯纳德把 它们一一分摊在床上。然后,他眉头紧锁、嘴巴微张地看着他们,从中挑选着、背 诵着、摒弃着,就像一个体验派①演员在琢磨台词:我要说这个,但要采用另一种 方式,我根本不会说那个,我要做这个,但完全不是按他的方法。他听见一辆汽车 停在了八号车库前。他站起身,把四页电报塞回口袋,在屋子中央站好。他听到一 扇小门啪地一声关上,便想道“亨利的丰田”。 他听到渐渐走近的脚步声,便想道“走路像个他妈的男招待”。同时,他也极 力倾听着是否有别的不那么友好的声音。亨利是否已经坦白并出卖了我① 位于南 太平洋,法属波利尼西亚的经济活动中心。 ① 指美国采用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方法,主要强调以内心体验塑造角色。 们?他是否带了一群警察来逮捕我?他当然没有。但那些教官说向自己提这样 的问题是明智的,所以我在问这些问题。敲门声:三短,一长。奥斯纳德打开锁把 门拉开,但并没有全打开。潘代尔正站在门口,拎着一个高档的旅行皮箱。 “我的上帝,他们想干什么,安迪?让我想起过去本尼叔叔常带我去看的马戏 团里的小丑!” “耶稣!”奥斯纳德一边叫着一边把他扯进屋来,“你的皮箱上全是P &B 的 标签!” 屋里没有椅子,所以他们就坐在床上。奥斯纳德马上进入例行公事。这不是裁 缝和顾客之间的偶然相遇,这是根据经典的间谍学校手册进行的一次大规模间谍活 动。 “到这儿来碰到什么问题了吗?” “谢谢,安迪,一切正常。你呢?” “有没有什么最好是交给我而不是留在你那儿的东西?” 潘代尔从口袋里摸出那个华丽的打火机,又摸出一个硬币把底盖打开,倒出一 个黑色的小圆柱体,把它递了过去。 “上面只有十二张照片,安迪。不过我想还是把它们给你。要在平日,我们会 等到整卷胶卷都照完才送去冲洗。” “没人跟踪你或认出你来?摩托车?汽车?没有什么你认为可疑的人?” 潘代尔摇摇头。 “如果有人打断我们,你应该怎么办?” “我让你来解释,安迪。我会尽早离开,通知我的属下停止活动或到国外度假。 等情况一切正常后,你等我和你联系。” “怎样联系?” “采取紧急措施。在商定时间用公用电话联系。” 奥斯纳德命令潘代尔复述商定时间。 “如果这样没有取得联系,怎么办?” “嗯,还有我的店,是不是,安迪?你确实还有一件花呢上衣要试一试呢,这 就给了我们一个无可辩驳的借口。那是件漂亮上衣。”他补充道,“每当我裁出一 件出色的衣服,我马上就能知道。” “自从我们上次见面后,你一共给我写了几封信?” “只有三封,安迪。这段时间里我就写了这么多。生意太忙了,我简直抽不出 时间来。依我看,那个新开的酒吧已招来了太多的顾客。” “信是关于什么的?” “两封里装的是发票,另外一封是邀请你来店中参观一下新进的男装。 它们没什么问题吧?有的时候我真有点担心。” “你写字时用力不够,复印时字出不来。你是用圆珠笔还是铅笔?” “铅笔,安迪。照你说的那样。” 奥斯纳德在公文包中摸索片刻,掏出一支普通的铅笔:“下次试试这个,2H 的,更硬些。” 电视屏幕上,那两个女人已把那男人扔在了一边,开始彼此爱抚起来。 备用品。奥斯纳德把装着空白胶卷的杀虫剂罐子递给潘代尔。潘代尔晃了晃罐 子,按了按盖子。看到它向外喷雾时,他咧嘴笑了。潘代尔对他复写纸的存放寿命 表示担心,它们是不是已经过期了,安迪?奥斯纳德递给他一卷新的,并告诉他把 以前剩下的全扔掉。 情报网。奥斯纳德想了解每个情报员所取得的进展,并记录在他的笔记本上。 玛塔幻想出的最佳情报员、持反对派政见的学生萨比娜需要为她的组织弄一台新的 印刷机。估计价格为五千美元,或者安迪也许知道从哪儿能弄台旧的? “让她自己去买。”奥斯纳德简短命令道,并在本上记下“印刷机”和“一万 美元”。“只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她仍以为她是在把情报卖给美国人?” “是的,安迪。可后来塞巴斯蒂安告诉她说不是。” 塞巴斯蒂安是玛塔的另一位假想人物。他是萨比娜的情人,一位满腹怨气的人 民律师,以前曾参加过反对诺列加的活动。多亏现在的贫困处境,使他能够提供在 巴拿马的阿拉伯人社区黑社会的详细情况。 “阿尔法·贝塔在干什么?”奥斯纳德问道。 情报员贝塔是潘代尔自己的创造物:国民大会运河委员会的成员。贝塔的姑姑 阿尔法是巴拿马商业部的一个秘书。在巴拿马,似乎所有人都有个在什么重要部门 工作的姑姑。 “贝塔正在国内拉选票,安迪,所以他没有什么进展。不过他周四要和巴拿马 商业部部长、工业部部长进行会谈,周五还要和副总统共进晚餐,所以黑暗尽头总 是光明嘛。而且伦敦很喜欢他上次的报告,是不是?有时他觉得上边不欣赏他。” “到目前为止,还行。” “不过贝塔确实想知道他会不会得到一笔奖金。” 奥斯纳德似乎也想知道,因为他把这个问题记了下来,潦草写了个数字,并用 圆圈圈了起来。 “下次告诉你。”他说,“麦可怎么样了?” “麦可是个很好对付的人,安迪。我们已经一起吃过饭,我已见过他妻子,我 们还一起溜过狗、去过电影院。” “你打算什么时候挑明问题?” “下星期,安迪,如果我感觉好的话。” “那就感觉好些吧。起薪每周五百,预付三个月,三月后视工作成果而定。当 他正式签名加入组织后,五千现金的奖金。” “给麦可?” “给你,你这笨蛋。”奥斯纳德说着,递给他一杯威士忌。所有镜中的奥斯纳 德也一起举起杯来。 奥斯纳德现在的样子就像一个掌权的人要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一样。他脸上一副 不满意的表情,怒冲冲地看着电视上的那几个小丑。 “你今天看上去可是很高兴。”他用责备的口气说道。 “谢谢,安迪,这还得感谢你和伦敦。” “很庆幸终于得到了那个农场,是不是?我问你,是不是?” “安迪,我为此每天都在感谢上帝,而且一想到我正在还清贷款,我连走路都 觉得轻快了许多。怎么,这有什么不对吗?” 奥斯纳德又拿出了领导者的口气。不过以前可是别人用这样的口气训斥他,而 且还常常是一顿老拳的前奏。 “是的。是不对。说实话,非常不对。” “噢,天哪。” “恐怕伦敦对你可不像你对自己那样满意。” “这是为什么,安迪?” “不为什么。其实是什么也不为。他们只是觉得超级间谍亨利·潘代尔是一个 拿钱过多、贪污受贿、不忠诚的两面派、谎言制造者。” 潘代尔的笑容渐渐淡去,终于完全消失了。他的肩膀无力地垂了下来,本来放 在床上支撑着身体的两手也乖乖地来到了身前,似乎是想向长官表白自己并无恶意。 “有什么特别原因吗,安迪?还是他们对所有人都这么看?” “而且,他们对米奇·阿布拉克斯先生极为不满。” 潘代尔猛地抬起头。 “为什么?米奇干什么了?”他出乎意料地厉声质问道——自然是说出乎他本 人的意料。“米奇并没有参与此事。”他严厉地补充道。 “没有参与什么?” “米奇什么也没干。” “是的,他什么也没干。问题就在这儿,而且他妈的已过了这么长时间。 除了大言不惭地接受一万美元现金作为愿意为我们效忠的表示,他什么也没干。 你又干了什么?也是什么都没有。看着米奇欣赏他自己的肚脐,无所事事。”他的 声音充满了学校学生那种刺耳的嘲讽。“而我又干了什么呢?为了你的成果给了你 一大笔丰厚的奖金——简直是玩笑,说白了,就是吸收了一个毫无成果的情报员, 那个人民的斗士、打倒暴君的米奇·阿布拉克斯。 伦敦为此正笑得不亦乐乎。他们正在想地区负责人——我,是不是太缺乏经验, 跟米奇·阿布拉克斯和你这样老奸巨滑、贪婪成性的鲨鱼打交道是不是太容易上当 了。”奥斯纳德的宏篇阔论没有任何效果。潘代尔并没有像以往那样钻进自己的保 护壳去,他似乎全身放松,很是惬意,好像在说他所害怕的事已经过去,他们现在 谈论的事和他所担心的比较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他的手又回到了床上,他跷起二郎 腿,靠在了床头上。 “那我想知道,伦敦打算对他怎么办呢,安迪?”他满怀同情地问道。 奥斯纳德放弃了虚张声势的恫吓,转而愤怒地说: “胡扯些什么赌债。那他欠我们的债呢?总是吊着我们的胃口——‘今天不能 告诉你,下个月再告诉你’——让我们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阴谋而寝食不安,一群 只有他才能与之对话的学生,一群只跟学生对话的渔民,等等,等等。见鬼,看老 天份上,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我们是什么?一群他妈的白痴?” “是因为他那些追随者们,安迪。还有他那些隐蔽的情报来源,和你一样,以 及所有对他透露情况的人们。” “让那些追随者们见鬼去吧。我们已经等了他妈的三个星期。如果他真像他说 的那么忠诚,他当初就不会对你提起他们的运动。可是他说了,所以你就有了他的 把柄。干我们这一行,如果你有了某人的把柄,你就得尽量利用它。你不能让所有 人都等上三个星期,就因为几个利他主义的精神病患者需要得到朋友的批准才能将 宇宙的秘密告诉你。” “那么你要怎么办,安迪?”潘代尔安详地问道。 如果奥斯纳德的耳朵足够灵敏,他也许会发现潘代尔这时的声调很耳熟。几个 星期前的一次午餐中,当他们第一次谈到招募米奇时,他的声调便是如此。 “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办。”奥斯纳德怒冲冲说道。他又披上了领导者的外衣。 “你去找混蛋阿布拉克斯先生,告诉他说:‘米奇,很遗憾告诉你这个。除非你想 回巴拿马监狱去,被指控和什么人阴谋造反,否则赶快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因为如 果你说出来,就会有一大袋子钱在等着你;如果你不说,那么等着你的可就是一个 很小的地方的一张很硬的床了。’那瓶子里装的是水吗?” “是的,安迪,我相信是的。我想你也想来点。” 潘代尔把瓶子递给他。这是旅馆为精疲力尽的客人恢复体力提供的。奥斯纳德 就着瓶子喝了一大口,然后用手背抹了抹嘴,用胖胖的手指擦了擦瓶口。他把瓶子 还给潘代尔。但潘代尔决定不再喝了。他觉得有点恶心,但这种恶心不是水能治愈 的。他和阿布拉克斯这对难兄难弟之间有着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而奥斯纳德却在 建议他毁掉这一切,这才是他恶心的真正原因。 而他现在最痛恨的事莫过于从粘着奥斯纳德唾沫的瓶子里喝水了。 “全是些零碎、零碎、零碎。”奥斯纳德仍在忘乎所以地抱怨着。“这些加起 来又是什么呢?一派胡言。明天就会出现骚乱。等着瞧吧。亨利,我们现在缺乏总 体背景。那即将到来的重大事件。伦敦现在就想让它发生,他们不能再等下去了, 我们也不能。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清清楚楚,安迪。清清楚楚。” “好极了。”奥斯纳德用半妥协的声调勉强说道,以此来表示准备和潘代尔尽 释前嫌。 从阿布拉克斯,奥斯纳德又转到了一个潘代尔更为关心的话题——他的妻子路 易莎。 “代尔哥多正在蒸蒸日上,看见了吗?”奥斯纳德轻快地转移了话题,“新闻 界简直把他捧成了运河管理委员会的王子。若是捧得再高些,他的假发恐怕就该烧 起来了。” “我读到过一些。”潘代尔说。 “在哪儿?” “报纸上。还能在哪儿?” “报纸上?” 这回轮到奥斯纳德作微笑状了。 “难道不是路易莎告诉你的吗?” “在没有公开前她从不告诉我什么。她不愿那样做。” 离我朋友远点,潘代尔的眼睛这样说道,离我的妻子远点。 “为什么?”奥斯纳德问道。 “她很谨慎。那是她的责任感,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她知道你今晚见我吗?” “当然不知道。你以为我是什么?疯子吗?” “不过她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是不是?肯定注意到你改变了生活方式,又不 是瞎子。” “我正在扩大生意。她只知道这些,而且也只需知道这些。” “可是扩大生意有许多种办法,是不是?对妻子来说,并不是所有的都是好消 息。” “她并不操心这个。” “她给我的印象可并非如此,亨利。在逍遥岛上的时候。我觉得她心里有什么 事情,可她并没有小题大作。她不是那样的人。只希望我告诉她对你这样年龄的人 来说,这样是否正常。” “什么是否正常?” “想和所有人在一起,一天二十四小时。可就是不想和她在一起。在城中四处 游荡。” “你怎么跟她说的?” “我说得等到我四十岁的时候再告诉她。了不起的女人,亨利。” “是的。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所以离她远点。” “我忽然觉得如果你能让她放心,她会更高兴些。” “她本来就没什么担心的。” “只是想让我们站得离井再近些。” “什么井?” “水井。来源。所有情报的源头,代尔哥多。他是米奇的拥戴者,路易莎非常 崇拜他,跟我说过。也非常崇拜代尔哥多。痛恨暗中出卖运河的想法。 在我看来,是个理想的发展对象。” 潘代尔似乎又回到了监狱中,忧郁的眼神让人难以琢磨。但奥斯纳德并没有注 意到潘代尔的变化。他正在用揣测的口气谈论着路易莎。 “要我说的话,简直是天生的料子。” “谁?” “把运河定为目标,”奥斯纳德沉思道,“‘一切都有赖于运河’。好像伦敦 想到的只有这一件事。谁会得到它,他们要拿它怎么办。整个白厅①都迫不急待地 想知道和巴拿马总统在木屋中密谈的是谁。”他合上双眼,意味深长地说:“多出 色的姑娘,堪称举世无双。像岩石一样可靠,像水蛭一样顽强,到死都能保持忠诚。 天生的料子。” “为了什么呢?” 奥斯纳德没有理会这一插话。“有你的帮助,在适当的时候用适当的方式告诉 她,应该没问题。”他若有所思地接着说:“并不需要她的直接参与。 用不着她在白鹭宫放颗炸弹,或跟学生、渔民打成一片。她所要做的只是用耳 朵听、用眼睛看。” “看什么?” “用不着提你的朋友安迪。跟阿布拉克斯和其他人都不用提,跟她也不用提。 最好强调一下夫妻间的感情,传统的家庭秩序、妻子的顺从。路易莎把东西交给你, 你交给我,我再交给伦敦。完事大吉。” “她爱那运河,安迪。她不会背叛它。她不是那种人。” “她不是在背叛它,你这笨蛋!而是在拯救它!她以为代尔哥多是救世主,是 不是?” “她是美国人,安迪。她尊重代尔哥多,但她也爱美国。” “她也不是在背叛美国!让山姆大叔继续操劳。让他保留军队,保留军事基地。 除此之外,她还想怎样?把运河从骗子手中救出,她就是在帮助代尔哥多;告诉我 们巴拿马人的阴谋,她就是在帮助美国人;美国军队也就有更充分的理由驻扎在这 里。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① 指英国政府。 潘代尔确实说了些什么。不过他几近窒息的声音很难传到外人的耳朵里。所以 他像奥斯纳德一样挺直了身体,作了第二次尝试。 “我想我肯定问过你,在市场上,路易莎能值多少钱?” 奥斯纳德很喜欢这个现实的问题。他本打算过一会自己提出来呢。 “和你一样,亨利。男女平等。”他兴冲冲地说,“起薪一样,奖金一样。这 是我做事的行为准则。女人和我们一样出色,甚至更好。昨天刚告诉伦敦,男女同 酬,否则无法交易。我们将来还可以把你的钱加倍。一只脚在学生运动里,另一只 在运河委员会里。干杯!” 屏幕上的镜头已经变了。一个大峡谷中,两个牛仔女郎正在扒下一个牛仔的衣 服,拴在木桩上的马儿们扭开了头。 潘代尔像说梦话似地缓慢、机械性地喃喃自语着: “她永远不会那么干的。” “为什么?” “她有自己的原则。” “我们出钱收买它们。” “它们是不卖的。她跟她母亲一样,你越是逼她,她越发坚定。” “为什么要逼她呢?为什么不让她自愿参加呢?” “真滑稽。” 奥斯纳德变得激昂慷慨起来。他一手抚着前胸,一手上下挥舞着。“‘我是个 英雄,路易莎!你会成为另一个英雄!与我并肩前进!参加我们的队伍! 挽救运河!挽救代尔哥多!向腐败宣战!’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吗?” “不用。这样做不明智。” “为什么?” “说实话,她不喜欢英国人。她之所以能容忍我是因为我还算有教养。 但涉及到英国上层社会,她和她父亲观点一样,认为他们是一群完全没有廉耻、 不择手段的骗子,无一例外。” “我还以为她很喜欢我呢。” “而且她也不会出卖她的老板,永远不会。” “为了一大笔钱也不会?” 潘代尔仍然机械地说道:“钱对她没有诱惑力,谢谢你。她认为我们照现在这 样钱就已经不少了,而且有时她甚至还会认为钱是邪恶的,应该被废除。” “所以我们就把她的薪水付给她亲爱的丈夫,全部现金,不用扣除贷款。 你管理财政,她去为他人服务。不用告诉她这一切。” 但对这间谍夫妻幸福生活的描画,潘代尔毫无反应。他板着僵硬的脸,呆呆凝 视着墙壁。 电视屏幕上,赤裸的牛仔仰面躺在一张毯子上。两个全身只剩下帽子和靴子的 女郎站在他身旁,似乎正在考虑怎样把他裹起来。但奥斯纳德正忙着收拾公文包, 并没有看见这些;而潘代尔还在对着墙壁发怔。 “老天——差点忘了。”奥斯纳德叫道。 他掏出一卷钞票,接着又是一卷,直到七千美元全都躺在了床上。杀虫剂、复 写纸和打火机也堆在一起。 “奖金。对不起耽搁了这么久。都是因为那些银行的小丑们。” 潘代尔艰难缓慢地把视线转移到床上:“我不该拿奖金,没人该拿。” “不,你应该拿。萨比娜在学生当中的准备工作。阿尔法关于代尔哥多和日本 人私下交易的情报。麦可关于总统深夜召开会议的情报。瞧,正好。” 潘代尔困惑地摇摇头。 “三千给萨比娜。三千给阿尔法。一千给麦可。一共七千。”奥斯纳德径自说 道,“数一数。” “没有必要这样。” 奥斯纳德扔给他一张收据和一只圆珠笔:“一万。和以前一样,发七千,留三 千给你的寡妇和孤儿。” 潘代尔在心底某处长叹一声。他呆呆地看着床上的钞票,并没有伸手去碰。奥 斯纳德的贪婪使他的目光不再敏锐,他径自又开始了关于吸收路易莎的演说,而潘 代尔则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她喜欢海鲜,对吗?” “这有什么关系呢?” “有没有什么饭店你经常请她去吃饭?” “马里索·凯撒。对虾和大比目鱼,她总是点这两道菜。” “环境优雅,餐桌彼此离得很远,是不是?非常清静?” “我们在结婚纪念日和生日时常去那儿。” “有固定的位子?” “窗边的角落里。” 奥斯纳德扮演起一个温柔的丈夫,他探着头,扬起眉毛说:“‘亲爱的,我有 件事得告诉你,觉得该是你知道的时候了。对社会的责任感,把真相告诉那些能够 有所作为的人们。’怎么样?会起作用吗?” “可能。说不准。” “‘这样,你父亲便可以在坟墓中安息了。还有你母亲。为了你的理想,米奇 的理想,还有我的,虽然为了安全起见,我一直不得不把它们掩盖起来。’” “关于孩子,我对她说什么呢?” “这是为了他们的未来。” “有我们两个关在牢房里,他们的未来可真是不错。你见过那些从窗户里伸出 来的胳膊吗?有一次我数过它们。你如果在里面呆过就会这么干的。 每个窗户里有二十四支胳膊,而每个牢房只有一个窗户。” 奥斯纳德长叹一声,似乎这可怕的一幕令他的心都碎了。 “你这是在逼我采取强硬措施,亨利。” “我不是在逼你。没人在逼你。” “我不想对你这么干,亨利。” “那就别干。” “本想委婉地告诉你,亨利。可又没想出好办法,所以我就跟你亮底牌了。” “根本就没什么底牌,尤其是你做事的时候。” “你们的名字全在契约上。你和路易莎。你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你想收回契 约——店铺和农场——伦敦就会希望你们夫妇做出有价值的贡献。如果他们没有得 到,那么爱就会变成恨。他们就会停止对你们的金钱供应,把你们送上拍卖会。店 铺、农场、高尔夫球杆、汽车、孩子,空前的灾难。” 过了好久,潘代尔的头才抬了起来,似乎他半天才明白法官的宣判。 “这是要挟,是吗,安迪?” “市场经济的力量,老伙计。” 潘代尔慢慢站了起来,双脚并拢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垂着头瞪着床上的钞票; 然后把它们装进信封,又把信封和复写纸、杀虫剂一起放进了皮箱。 “我需要几天时间。”他低着头说,“我得和她谈谈,是不是?” “补救方法在你手中,亨利。” 潘代尔低着头朝门口步履沉重地走去。 “再见,亨利。下次在下一个地方,OK?小心走好。祝你好运。” 潘代尔停下脚步,迟疑片刻后转过身来。他一脸听天由命的沮丧神情。 “也祝你好运,安迪。谢谢你的奖金和威士忌,也谢谢你关于米奇和我妻子的 建议。” “别客气,亨利。” “别忘了来店里试试你的花呢上衣。虽然很费功夫,但确实很有品味。 我们会把你变成另一个人的。” 一个小时后,奥斯纳德已回到了办公室。他把自己反锁在保险室里,要通了那 架绿色的保密电话。他似乎能够看到自己的话钻进拉克斯莫毛茸茸的耳朵。在伦敦, 拉克斯莫为了接他的电话,早早就来到了办公桌前。 “已经把胡萝卜给了他,然后又给了他一顿棒子,先生。”他用专为主人准备 的柔顺声音汇报道,“我已很尽力了。但他还在推三阻四。她会答应的。他不会, 她也许会。可就是不愿意。” “见他的鬼!” “我也这样想。” “这么说他是在故意拖延,好讲价钱?” “看起来是这样。” “千万不要因为一个无赖表现得像个无赖而责备他,安迪。” “他说他需要时间来说服她。” “聪明的猴子。也许说需要时间来说服我们更恰当。多少能够买通她,安迪? 尽管告诉我。上帝,这事以后我们可得牢牢控制他!” “他没说一个确切数字,先生。” “我敢打赌他不会提。他是个天生的谈判员,他知道我们现在有求于他。 你估计是多少?我了解这家伙。你最坏的估计是多少?” 奥斯纳德沉默片刻,以示正在仔细考虑。 “他很难对付。”他小心翼翼地说。 “我知道很难对付!他们都不好对付!你知道他不好对付!上边知道他不好对 付。杰弗里知道他不好对付。我的一些朋友也知道他不好对付。从一开始,他就是 个很难对付的人。而且我们越接近目标,他也会越不好对付。 福克兰群岛争端中,有个家伙拿了我们一大笔钱,却他妈的什么也没告诉我们。” “这得根据结果而定。” “说下去。” “更多的预付金只会鼓励他游手好闲。” “我同意,完全同意。他会嘲笑我们,他们都这样。先敲诈我们,然后哈哈大 笑。” “不过从另一方面说,更多的奖金会刺激他。这我们以前就知道,今晚再次证 实了。” “是吗?” “他把钱搂进包里的贪婪样子,您一定喜欢看。” “噢,上帝。” “从另一方面讲,他已经给了我们阿尔法·贝塔还有那些学生们。他已经开始 游说大熊。他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吸收了阿布拉克斯,而且他已经吸收了麦可。” “而我们为每一次进展都付给了他酬金,相当丰厚的酬金,但我们到今天都得 到了些什么?允诺。空头支票——静等重大事件发生吧。这真让我厌烦,安德鲁。 厌烦。” “我已经把这点毫不客气地告诉了他,先生。” 拉克斯莫的声音马上软了下来:“我相信你告诉他了,安德鲁。如果我刚才有 别的意思,那我很抱歉。请继续说下去。” “我个人的感觉——”奥斯纳德怯生生地开口道——“你的感觉是唯一起作用 的感觉,安德鲁!” “——我们应该论功行赏。如果他交出情报,那么我们付他酬金。根据他本人 的意见,以此类推。如果他交出妻子……” “我的天,安德鲁?他这样对你说的?他把妻子出卖给你?” “那倒不是,不过他已经把她放到了市场上,待价而沽。” “这个机构从成立到现在二十年了,安德鲁。在这段时间里,还从没有一个人 为了金子把妻子出卖给我们。” 谈到钱,奥斯纳德自有另一种声调:更加低沉、更富有穿透力。 “我建议,他每吸收一个情报员(包括妻子),我们就给他一笔固定的奖金。 这笔奖金应该是这位新成员工资的一部分,全部统一价格。她每挣一笔奖金,他便 得到其中的一部分。” “额外的?”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有待解决:萨比娜应如何支付那些学生。” “不要惯坏了他们,安德鲁!阿布拉克斯怎么样了?” “如果阿布拉克斯的组织支出了计划的细节,潘代尔同样可以得到一份奖金, 金额应是我们付给阿布拉克斯及其组织成员的四分之一。” 这回轮到拉克斯莫默不作声了。 “你是说如果吗?我刚才听到的确实是如果吗,安德鲁?” “对不起,先生,我总是在想阿布拉克斯是不是一直在骗我们,或许是潘代尔 一直在骗我们。原谅我,说这话已经太晚了。” “安德鲁。” “我在,先生。” “听我说,安德鲁。这是命令。他们确实在酝酿阴谋,不要因为你身心疲惫便 丧失信心。阴谋当然存在,你相信这点,我也相信。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一个人也相 信这点。舰队街①最聪明的人也相信,或很快就会相信这点。那里确实存在一个阴 谋,是由巴拿马一小撮居心叵测的精英人士炮制的。它关系到运河,我们要把它找 出来!安德鲁?”忽然警觉起来,“安德鲁!” “先生?” ① 指英国政府。 “如果不介意,你可以叫我斯哥蒂。我们之间已经不用称呼先生了。你没有良 心不安吧,安德鲁?感到压力很大吗?心中是否平静?我从来没问过你在这件事中 的身心感受,真是太铁石心肠了。听着,我在上边那些人中不是没有影响,在议会 中也有一定地位。在现在物质利益至上的时代里,一个勤奋、忠诚而不寻求任何回 报的年轻人真令我感动。” 奥斯纳德发出一阵羞涩的笑声。正是勤奋、忠诚的年轻人受到夸奖时所应该发 出的笑声。 “您如果有多余的睡眠,我倒是想要一些。” “那就去睡会吧,安德鲁。现在就去,想睡多长就睡多长。这是命令。 我们需要你。” “我会的,先生,晚安。” “早安,安德鲁。听我的话。等你醒来时,你就又会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个阴谋, 像狩猎号角一样在你耳边回响,你会从床上一跃而起去找寻你的目标,我知道你会 的。我也在基层呆过,我也曾听到那号角,我们为此进行过战争。” “晚安,先生。” 但这位勤奋的年轻间谍头子的一天还远远没有结束。教官无数次教导过他:一 定要在记忆清晰的时候马上把情报发出去。他回到保险室,打开了一个样子奇特的 金属文件箱。箱子的密码只有他知道。他从里面拿出一个捆成一卷的红色记事本 (看上去很像一本航海日记)。本子用铁圈捆在一起,上面还有一把锁。奥斯纳德 打开这把锁。他回到办公室,把本子放在桌上台灯下,旁边是他从公文包里拿出来 的威士忌、笔记本和微型录音机。 这个红色的本子是他构思充满想象力的报告时不可或缺的助手。为方便情报搜 集员,在它高度保密的纸张上罗列着总部的主要未知领域(也叫做情报分析员的黑 洞)。按照奥斯纳德简单的逻辑推理,情报员不知道的东西,他们就无法检查。而 不能检查的东西,自然也就不会让他们挑出毛病来。而奥斯纳德像许多初出茅庐的 作家一样,已经发现自己对于批评出人意料地敏感。整整两个小时,奥斯纳德修改、 加工、润色着贝肯的最新情报资料,直到它们天衣无缝地钉入了情报分析员的黑洞。 精确的语调、警觉的怀疑态度、权威的语气中不时加杂些不必要的疑虑。直到对自 己的作品完全满意后,他才打电话给负责密码的办事员谢泼德,命令他马上到大使 馆来。而且本着深夜发出的情报远比白天显得重要的原则,他把一封“绝密&贝肯” 的密码电报交给了谢泼德,并命令他马上发出去。 “真希望我能让你也看一看,谢泼德。”奥斯纳德注意到他的助手正若有所思 地凝视着那些无法理解的数字,便这样说道。 “我也是,安迪。不过该我知道的时候,我自会知道,是不是?” “我想是的。”奥斯纳德同意道。 我们将派老谢泼德去,人事部部长曾说。以确保年轻的奥斯纳德奉公守法地工 作。 奥斯纳德发动了汽车,但并没有回寓所去。他稳稳地向前开着,却尚未决定到 哪去。左胸前一大卷钞票正令他心痒难耐。我去干什么呢?跳跃的灯光、裸体的黑 人姑娘、多语种的广告“脱衣舞夜总会”。好东西,可我今天没这个心情。他继续 往前开着。男妓、毒品贩子、警察、搞同性恋的小伙子们都在寻找捞钱的机会。还 有三人一组的美国巡逻兵。他开车经过布拉沃海滩俱乐部,年轻的日本妓女是这里 的一大特色。不,谢谢,亲爱的,我更喜欢上了年纪的。他继续凭直觉往前开着。 旧病复发。所有的东西都去试一试才是唯一的办法。没有得到某种东西之前,你怎 么能知道自己是否想要它呢? 他的思绪转向了拉克斯莫。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一个人也相信这点……这肯定是 指本·亨瑞。拉克斯莫经常用这名字开玩笑。 你什么也没听见,年轻的奥斯纳德先生。亨瑞的名字永远不会从我的嘴里说出 来。舔舔牙齿。他妈的十足的白痴。 奥斯纳德开车横穿过马路,冲上人行道停了下来。我是外交官,所以让停车规 则见鬼去吧。“赌场俱乐部”的霓红灯闪闪烁烁,映着门上“所有枪支都要接受检 查”。 两个身高九尺的打手身披大氅、头戴呢帽把守在门前。身着迷你裙、网眼袜的 姑娘在里面往来穿梭。这地方看上去不错。 清晨六点钟。 “混蛋,安迪·奥斯纳德,你吓死我了。”当奥斯纳德爬上床时,弗朗嗔怪道 :“你他妈的怎么了?” “她把我累得精疲力尽。”他说。 但很明显,他已恢复了体力,准备和弗朗重新来过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