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潘代尔怒气冲冲离开旅馆,开车穿过红色的雾气,带着怦怦的心跳躺在了妻子 身边。第二天,第三天,他的怒火仍未消散。“我需要几天时间。” 他对奥斯纳德说过。但他想的可不是几天,而是几年。他想着他不得不接受的 所有错误决定;他不得不吞咽下去的全部屈辱;他不得不抑制住的每声呐喊。他满 怀失望与愤怒地想着那个叫享利·潘代尔的多种角色的综合体。 这愤怒似嘹亮的军号一般,将他从梦中惊醒,召集起他的所有情感:爱、恐惧、 悲愤和复仇是第一批站出来的自愿者。它摧毁了潘代尔心中将现实和幻想隔离开来 的墙壁。它大喊着:“受够了!”“进攻!”并且禁止任何人后退。可是向什么进 攻?又用什么来进攻呢? 我们要收买你的朋友,奥斯纳德在说话,如果不能,我们就要把他们送回监狱。 在监狱里呆过吗,潘代尔? 是的,我呆过。而且米奇也呆过。我在那儿探视过他。他甚至连说声你好的力 气都没有。 我们要收买你的妻子,奥斯纳德在说话,如果不能,我们就要把她和孩子们一 起赶到大街上去。在大街上流浪过吗,潘代尔? 我就是从那儿来的。 这些威胁不是在做梦,而是一把把手枪。奥斯纳德用它们指着他的头。 于是,潘代尔对他撒了谎(如果可以用撒谎这个词)。他把奥斯纳德爱听的话 告诉了他,而且费尽心机地去弄到这些话,甚至不惜编造。有些人撒谎是因为撒谎 令他们振奋,使他们觉得自己更勇敢、更聪明,远胜于那些讲真话、下贱的媚俗主 义者。但潘代尔不是这种人。他是为了媚俗而撒谎。他总是在说应该说的话,即使 有时应该说的话和真理完全背道而驰。在压力下他拼命挣扎,直到可以脱身回家。 但他却未能从奥斯纳德的压力下脱身。 潘代尔一面责备自己,一面整理着脑子里的东西。他狠狠扯着自己的头发,希 望上帝来为他的懊悔作证。我毁了!这是报应!我又得回监狱了!生活本身就是座 监狱!我在里面还是在外面根本没有关系!我这是自作自受! 但他的怒火仍然没有平息。他躲开了路易莎的安慰,转而求助于本尼叔叔令人 心寒的话语:我们伤害、毁灭、折磨过别人……我们是有罪的,我们背叛了……我 们抢劫过他人……我们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我们欺骗过别人……我们把自己与 真理隔离开来,并且玩弄现实。我们虚伪,只能胆怯地躲在一堆掩护物和玩具后面。 但愤怒仍然拒绝让步,它无时无刻不追随着他。 当他开始冷酷地剖析自己这一生的可耻行径时,愤怒的利剑离开了他自己的胸 膛,转而指向了那些扭曲了他人格的东西。 一开始是安迪,他对自己说。他一闯进店里便开始胁迫我,我没有办法。 因为这不仅关系到那些夏季长裙,而且关系到路易莎和孩子们心中的上帝阿瑟· 布瑞斯伟德。不错,严格来说布瑞斯伟德并不存在。他干嘛要存在呢? 并不是所有的神都必须存在才能完成自己的工作。 由于以上原因,我便当起了情报员。于是我便开始竖起耳朵。我听到了一些东 西,没有听到的我便幻想出来。考虑到我所承受的压力,这再自然不过了。我经营 的是服务行业,那么我就服务于人。这有什么错呢?此后,便有了我所谓的全盛期, 也就是听到的越来越多,而且也越来越擅长此道。因为了解间谍工作后,你便会知 道这就像做生意、就像做爱,必须越做越好,否则就将一事无成。 接着我就进入了下一阶段,我把它称为“积极的情报收集期”。也就是替别人 说出他们如有机会肯定会说的话。无论如何,大家不都在这么干吗? 再说我还从路易莎公文包里拍了些照片。我讨厌这样做,可安迪非要它们不可。 上帝保佑他,他还很喜欢那些照片。但这并不是偷,只是看看。发展新的情报员, 并且大大增加了奖金的金额。可是关于这些新的情报员,我有些事情还没有告诉你。 一旦你认识这些人,你会发现他们是一群很好的人,比现实生活中某些地位很高的 人要好得多。他们从来不开口说话,也从来不问问题,除非我告诉他们那样做。 以萨比娜为例。她是玛塔根据自己的经历编造出来的,只是稍加改动。 那些愤怒的制造炸弹的学生;阿尔法、贝塔以及其他一些出于安全考虑并未透 露姓名的人;米奇和他的沉默反抗运动;以及那个谁也搞不清的阴谋。根据我个人 的看法,这阴谋只是个天才的幻想;不过在安迪强大无情的压力下,将来总有一天 我会以此阴谋大作文章,以满足各方面的需求。还有号称是巴拿马心脏的桥那边的 人,除了米奇和几个学生外,谁也无法找到他们。还有那个麦可。我只是让他妻子 和他谈了谈她想买的冰箱、汽车,以及如何把孩子送进爱因斯坦学院。 全部都是我施展的魔法。随意摘取、精心拼凑的谎言。 于是你虚构了你的情报员。你为他们搜集情报,替他们担心;你根据玛塔的话 修正他们的形象,并在最佳的时候把他们摆在最佳的位置上,以获得最佳效果。就 像摆弄一件服装一样。于是你付钱给他们,这完全合理,一部分现金放在他们的口 袋里,其余的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同时也避免他们大肆挥霍从而暴露自己,接受 法律制裁。唯一的问题是这些钱到不了我的情报员的口袋里时,因为他们并不知道 自己挣了这笔钱,再说有些人连口袋都没有。所以我不得不把它们装进自己的口袋 里。但如果你好好想想此事,这样做是很公平的。因为他们并没有挣得这笔钱,是 不是?所以钱应该归我。生活如果不是发明创造,还能是什么?你自己也可以开始 发明嘛。 众所周知,犯人有他们自己的道德观。潘代尔也不例外。 及时地鞭挞、赦免过自己,他终于平静下来。但愤怒像只黑猫一样仍在怒视着 他,而他所感到平静也是异常地不稳定,随时准备再次爆发。他能够感到内心的躁 动左奔右突,在全身横冲直撞。这样的躁动令他激情澎湃。他终于能举起拳头、抡 起斧子对准他思想中那堵监狱的高墙猛击下去,并大声喊出自己的清白: 既然我们谈到了这里,法官大人,那我要告诉你另外一些情况。不过请您收起 那副大慈大悲的假笑:两个巴掌才拍得响。女王陛下的官员安德鲁·奥斯纳德在这 件事里也有一份。我能感觉到。他是否能感觉到是另一回事,不过我认为他能。有 时人们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安迪一直在怂恿我。 他最大限度地利用我,甚至把我夸大到我根本无法达到的地步。他跟上面要双 倍的钱而假装只有一份,我知道他在中饱私囊。而伦敦的所作所为比他还要糟糕。 就在这时,潘代尔停止了辩护发言,怔怔地瞪视着面前的那堵墙。这时他正在 裁剪室里为米奇缝制另一件衣服、一件能为他赢回妻子的衣服。为米奇做过这么多 衣服,他甚至可以闭着眼睛剪裁。可他现在却大睁着双眼,连嘴也张得大大的。他 看上去似乎极度缺氧,虽然高高的窗户完全可以确保室内空气充足。他今天放的是 莫扎特,但现在他已没有听莫扎特的心情了。他盲目地伸出一只手把它关掉,并放 下另一只手中的剪刀,但他的目光纹丝不动,它仍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墙壁。 接着他开口了。大声地。只有两个字。 机械地,但是坚定地。 “约拿。”他说。 亨利·潘代尔终于看到了这件事的总体背景。就在此时此刻,它终于浮现在他 眼前,完整、壮丽、闪闪放光、完好无损。他现在意识到,其实从一开始它就一直 伴随着他。就好比他一直在忍饥挨饿,认为自己不名一文,为生存下去而不择手段 地挣扎、算计,而其实一大卷钞票一直塞在他口袋里。 它现在就坐在这里,完全听从他的支配!直到现在,他才想起了它的存在! 五彩缤纷、绚丽耀眼的它就在眼前,装扮成一面墙。 它的名字是约拿。 那是一年前的事。可在潘代尔夸张的记忆中,它仿佛此时此刻就发生在面前这 堵墙上。那是在本尼死后两星期,潘代尔正开着自己的汽车,他的目的地是科隆城, 任务有两个:对布鲁斯纳先生的纺织品仓库进行每月一次的访问;成为兄弟会中的 一员。 他开得很快。人们开往科隆时都是这样,一方面是因为害怕高速公路上的劫匪, 另一方面是前方免税区的财富正在向他们招手。为了避免引起家人的反感,他到店 里后才换上了现在穿的这身黑色西装。他脸上的胡茬已六天没有刮过。当本尼哀悼 一位故去的朋友时,他便拒绝刮脸。为了哀悼本尼,潘代尔当然也要这样做。他甚 至还买了顶本尼常戴的那种霍姆堡毡帽,不过他最终还是决定把它放在后排座位上。 “是疹子。”他对路易莎解释道。她并不知道本尼的死讯,因为几年前他就告 诉她本尼早已死于酗酒和穷困潦倒,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威胁。“我想是因为我为男 士服装屋准备的那种瑞典润肤香水。”为引起她的注意,他这样补充道。 “亨利,你得写信给那些瑞典人,告诉他们,他们的产品很危险。它不适用于 敏感的皮肤,它威胁到我们孩子的生命,与瑞典人的卫生观念很不相符。如果疹子 总不下去,你应该去告他们。” “我已经写信了。”潘代尔说。 参加兄弟会是本尼的临终愿望。在他死后到达的一封信里,他以潦草的笔迹表 达了这一心愿。 亨利,你对我就像一颗珍珠那样珍贵。只有一点遗憾,那就是查理·布鲁斯纳 的兄弟会,你已经有了很好的生意和两个孩子,前途不可限量。但最好的东西就在 眼前,而你多年来一直没有摘取,我确实不能理解。在巴拿马,查理不认识的人就 根本不值得交往。再说,势力和好工作总是手拉手的朋友。 有兄弟会在背后给你撑腰,你的生意就会财源滚滚。查理说他们仍然欢迎你, 而且他欠我人情。当然永远赶不上我欠你的,我的儿子。如果你喜欢让有权势的人 做你的保护人,那地方是不错的。 祝好运。本尼。 布鲁斯纳先生在科隆大约有占地半英亩的一片办公室,里面装满了计算机和身 穿高领衬衫、黑色裙子的秘书小姐们。除阿瑟·布瑞斯伟德先生外,他是世界上最 值得尊敬的人了。每天早晨七点,他登上公司飞机,经过二十分钟的飞行后降落在 科隆的法国机场。每天晚上六点,他再飞回去。不过星期五他一般是三点回家。公 司在犹太教的赎罪日一律放假。布鲁斯纳先生在为只有他和本尼叔叔知道的罪孽忏 悔。可一星期前,唯一知道内情的外人本尼也走了。 “亨利。” “布鲁斯纳先生,见到您真高兴。” 每次见面都是这样。谜一般的微笑,礼节性的握手,冷冰冰的礼貌,而且从不 提路易莎。只是今天的微笑更加哀伤,握手时间更长,而且布鲁斯纳先生戴着一条 黑色领带。”你叔叔本尼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说道,一边用他的小爪子拍着潘代 尔的肩膀。 “一个巨人,布鲁斯纳先生。” “你的生意很红火,亨利?” “我很幸运,布鲁斯纳先生。” “你不担心这个地球变得越来越热?很快就不会有人买你的衣服了?” “当上帝创造太阳时,布鲁斯纳先生,他也很英明地发明了空调。” “去见见我的几个朋友,你会喜欢他们的。”布鲁斯纳先生愉快地微笑着。 在科隆,布鲁斯纳先生要比在太平洋岸边的家中活泼许多。 “真不明白我怎么会拖到现在。”潘代尔说道。 以往,他们会沿着后面楼梯来到纺织品部,以便潘代尔可以欣赏一下新到的羊 驼呢,但今天他们却来到了拥挤的大街上。布鲁斯纳先生轻快地走在前面领路,直 到他们大汗淋漓地来到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门口。布鲁斯纳先生手里拿着一把钥匙, 但在开门前,他先给了潘代尔一个狡黠的微笑。 “你不在意我们牺牲一个处女吧,亨利?把几个黑人姑娘涂上沥青、插上羽毛 不会使你不舒服吧?” “如果这是本尼叔叔所希望的,那我丝毫不会介意,布鲁斯纳先生。” 布鲁斯纳鬼鬼祟祟地朝四周望了望,然后转动钥匙猛地推开了门。这已是一年 多前的事了,但它似乎就发生在眼前。在面前的墙壁上,潘代尔又看见了那扇打开 的门,和里面向他招手的一片漆黑。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