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几天时间,潘代尔曾对奥斯纳德说。我需要几天时间。在这几天时间里,作为 丈夫和情人的潘代尔要善解人意地重建他与妻子之间倒塌的理解之桥;不再有任何 隐瞒,把最隐秘的思想告诉她,使她成为他的心腹、助手和同事,为他的总体设想 共同奋斗。 当潘代尔为路易莎重塑自己时,他也正在为了世界而重塑路易莎。两人之间再 也不存在秘密。了解一切,分享一切,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组长和情报员,一项 伟大事业中亲密、真诚的伙伴。他们有那么多的共同点。代尔哥多,他们关于巴拿 马未来命运的共同情报来源。伦敦,他们令人奋发的共同的监督人。受到威胁的西 方文明,需要保护的孩子,需要培育的间谍网,必须挫败的日本人的阴谋,需要拯 救的同一条运河。哪一个勇敢的女人、母亲、父辈事业的继承者不会响应这一号召, 披上战袍、拿起匕首、刺向运河掠夺者的心脏?从现在起,他的总体设想将完全主 宰他们的生活。一切都将听命于它,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都将被仔细地编入这张神 圣的挂毯。是约拿首先描画了它的轮廓,是潘代尔将它绘成了图案,而路易莎则是 它的守卫女神。在代尔哥多的帮助下,路易莎将站在它面前,为它举灯守夜。 如果说路易莎本人并未意识到她的全新身份,但她至少注意到了这身份为她带 来的体贴与照顾。 潘代尔取消了所有不必要的约会。店里的小酒吧关门后,他便马上回家去训练、 观察等待着他的特工妻子。他研究她的行为规律,总结她生活中的琐碎细节,特别 是她和她德高望重、思想高尚、深受爱戴和——在潘代尔嫉妒的眼中——被大家大 大高估的老板,厄纳斯多·代尔哥多的关系。 以前,他或许只是把妻子作为一个概念来爱,作为和复杂的他正好互补的典范。 那么好,从现在起,他将把概念性的爱放在一边,把她作为一个人来了解。从前, 当他在婚姻的栅栏里坐卧不安时,他是在努力冲出去。而现在,他却在努力冲进去。 她日常生活中的每一细节对他来讲都很重要:关于她举世无双的老板的每一句评论 ——他的来来去去,电话、约会、会议,古怪的念头,忽发的奇想。他日常安排中 最细微的变动,拜访他的人以及他们的身份——以前潘代尔出于礼貌边听边忘的所 有琐碎细节——现在全都变成了与他息息相关的重大事件。为了不引起路易莎的怀 疑,他甚至不得不掩盖自己的好奇心。出于同样原因,他也只是在可能的条件下才 进行经常的记录工作,躲在他的书房里——去处理几笔生意,亲爱的——或是厕所 里——我不知道吃了什么,你觉得是那鱼有问题吗? 自然,第二天上午他还得亲自将一张帐单送到奥斯纳德府上。 她本人的社交生活几乎像代尔哥多一样让他着迷。她和其他运河区美国人的聚 会,她加入的一个激进论坛组织,她遵从母亲心愿参加的一个天主教教徒组织,这 些全都成了他极感兴趣的话题,并且被记录到了他的笔记本上。 那本上密密麻麻布满了他自己发明的密码,若非受过专门训练,要想看懂它可 不是件易事。路易莎并不知道她的生活已经和米奇的生活不可分割地纠缠在了一起。 在潘代尔的大脑里,沉默反抗运动已将范围扩大到持不同意见的学生、博爱的教徒 和桥那边正直的巴拿马人,于是妻子和朋友的命运也就紧紧连在了一起。前运河区 的居民正在秘密组织起来,他们经常在黄昏后在巴尔博城举行小型集会。 潘代尔似乎从未离她这样近过;同时也似乎从未离她这样遥远。有时,他会吃 惊地发现自己竟然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不过这其实很自然:他了解她那么多事情, 甚至远远超过她本人;他是她另一个自我、那个打入敌人总部的英勇谍报人员的自 我的唯一观察者。 但有时,潘代尔的面具也会掉下来,让他的虚荣心占了上风。他告诉自己他是 在帮她一个大忙——用想象力的魔杖点触她所做的一切。拯救她,分担她的重负。 从肉体和精神上保护她免受欺诈及其一切后果的伤害,使她不至入狱。使她免受每 日思索之苦,使她能够在一个健康、完整的生活中拥有思想和行动的自由。而不用 像他这样在大脑中设置如此多封闭的小房间,每日轮流在里面做着绞尽脑汁的苦工。 但当假面重新罩上时,路易莎便会以新身份重新站到他面前:他英勇的谍报员,他 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拯救西方文明战斗中的战友。 由于深感自己欠路易莎的太多,潘代尔说服她向代尔哥多请一天假,以便清晨 带她出去野餐:就我们两个,路,没有外人,就像我们没有孩子时那样。他托奥克 雷夫妇帮他把孩子送到学校,而他则和路易莎开车来到了一个叫做环形庄园的小山 山顶。 在他们头上,成群的兀鹰和山鹰在宁静的天空中无声地翱翔。沿着树林间的一 条断带,他们可以顺着一条绿色的山谷一直望到巴拿马海湾。现在只是早晨八点钟, 但汗水已不断涌了出来。他们回到车上去取冰茶和潘代尔昨天晚上做的肉饼——那 是她最喜欢吃的。 “这是最美好的生活,路。”他骑士般地向她保证。这时他们手拉手坐在汽车 的前排座位上。马达没有停,空调也开到了最大限度。 “谁的生活?” “我们的。我们所做的一切都获得了成功。孩子们,我们,一切都呱呱叫。” “只要你高兴就好,亨利。” 潘代尔认为展示他总体设想的时机已经成熟。 “前几天我在店里听说了一件可笑的事,”他用一种愉快的回忆口吻说,“关 于运河的。说是以前讨论过的那个日本人的提案又被摆到了桌上。不知道你在委员 会是否听说了这件事。” “哪个日本提案?” “新建一条运河,与海平面齐平。人们正在传说要耗资一千亿美元。不知道我 说的对不对。” 路易莎很不高兴:“亨利,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山顶上来听你重复关 于什么日本运河的谣言。那是一个不道德、从生态角度讲破坏性极大的提案,是反 美、反条约的。所以我建议你回去找到那些对你胡说八道的人,告诉他们不要散布 谣言,使我们运河难以预料的命运变得更加不可捉摸。” 一阵失败的恐怖笼罩了潘代尔,他险些黯然泪下。接着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愤怒。 我在努力启蒙她,而她却不开窍。她就知道墨守陈规。难道她没意识到婚姻本是一 件互谅互让的事?你要么支持对方,要么两人一道失败。于是他摆出了一副傲慢的 姿态。 “根据我听说的情况,这件事现在还属于高度机密,所以你没有得到消息,我 并不感到多么吃惊。这件事涉及到某些巴拿马高级官员,但他们一直对此保持沉默, 而且只在暗中进行会晤。牵扯到运河,那些日本人不愿听任何反对意见。他们说你 的那个厄纳斯多·代尔哥多也在里面,我想我并不感到惊讶。我从来没像你那样对 他有那么多好感。而且老头子也深深卷入其中,这就是为什么他的远东之行中有那 么多时间没有报道、也没有任何记录。” 长时间的沉默。她很少沉默这么长时间。一开始他还以为她是在考虑他提供消 息的重大意义。 “老头子?”她重复道。 “总统大人。” “巴拿马的?” “当然,反正不会是美国总统,是不是,亲爱的?” “你为什么叫他老头子?那是奥斯纳德先生称呼他的字眼。我不明白你为什么 要模仿奥斯纳德先生。” “她快同意了。”当天晚上,潘代尔在电话上汇报道。他说得很轻,以防电话 被人窃听。“这事关系重大。她问她是否能当此重任,还有一些事情她不愿知道。” “什么样的事?” “她没说,安迪。她在抉择,她为厄纳斯多担心。” “担心他会识破她?” “担心她会识破他。厄纳斯多和那些人一样是个贪官,安迪。他清廉先生的形 象完全是个幌子。她跟我说‘有时我宁愿什么也不知道’。这是她的原话。她在努 力鼓足勇气。” 第二天晚上,遵照奥斯纳德的吩咐,他带她到马里索·凯撒餐厅吃饭。 仍是那张靠窗的桌子。她点了龙虾,这令他大感意外。 “亨利,我不是石头做的。我有情绪,我会变化。我是个有情感的人。 你希望我吃大虾和比目鱼?” “路,只要你高兴,做什么都没关系。” 他看着她埋头吃龙虾,不禁想:她准备好了。她已开始进入角色。 “奥斯纳德先生,我很高兴地告诉您,您要的第二套衣服已经做好了。” 第二天早晨,潘代尔在电活上说道。这次是在他的裁剪室里。“已经熨好、叠 好、包好,希望不久就能收到您的支票。” “好极了。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很想试一试。” “恐怕不行,先生。起码不能大家都去。我说过这不是削价出售。量尺寸、裁 剪、缝制全是我亲手干的。” “见鬼,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说也要由我亲自送货上门,没有其他人,只有你和我,没有第三者的直 接参与。我和他们谈了一遍又一遍,可他们丝毫不让步。交易必须通过我,否则就 不作。无论我说什么,这是他们不变的立场。” 他们在埃尔·巴拿马旅馆的可可酒吧见了面。潘代尔不得不大声喊叫以压过乐 队的演奏。 “我说过,这是她的道德观,安迪。她在这一点上异常顽固。她尊重你,喜欢 你。但在你脚下她划了界线。荣誉和顺从丈夫是一回事,作为美国人为了一个英国 外交家而出卖她的雇主就是另一回事了。尽管这位大人物正在背叛她庄严的信任。 你尽可以说这是女人的偏见、是矫揉造作。‘再也不要对我提奥斯纳德先生,’她 这样说。但这正是突破口。‘不要带他到这儿来,不要让他和我的孩子交谈,他会 污染他们的思想。永远不要告诉他我已答应你要我做的那件可怕的事,也不要告诉 他我已经参加了沉默反抗运动。’我跟你实话实说了,安迪,虽然这话并不好听。 当路易莎打定主意时,几头牛也拉不回来的。” 奥斯纳德抓起一把腰果,仰起头张开大嘴,把它们倒了进去。 “伦敦不会喜欢这样的。” “那他们也只好勉强接受了,是不是,安迪?” 奥斯纳德一边嚼着一边思考着。“是的,他们会的。”他同意道。 “而且她不能以书面形式汇报工作结果。”潘代尔刚刚想起来似地补充道, “米奇也是。” “聪明的姑娘。”奥斯纳德一边嚼着一边夸赞道。“她的工资从本月初开始算 起。记住提交一份关于她费用的报告,汽车、水暖、照明用电、日期。” 路易莎被录用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亨利·潘代尔异常清晰地感到了自己的多样性。这么多年的 奋斗与想象中,这种感觉还从未这样强烈过。他还从未同时担任过这么多角色。有 些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人,有些是他根据以前的经历想象出来的。但现在,他们都 站在了他的身旁,向着同一方向前进,分享着他的总体设想。 “看起来下周会很忙,路。”他隔着浴室的帘子冲妻子大声说道。这标志着他 下一轮活动的开端。“没完没了的电话,大量的定货单。”她正在洗头。最近她忽 然迷上了洗头,有时一天要洗两次。而且一天最少要刷五次牙。” 今晚去打网球吗,亲爱的?”他极力漫不经心地问道。 她关上了喷头。 “网球,亲爱的。你今晚去吗?” “你希望我去吗?” “今天是星期四,店里的酒吧之夜。我记得你周四总是打网球的,和琼安雷打 不动的约会。” “你希望我去和琼安打网球吗?” “我只是在问你,路。不是希望,是询问。我们都知道你喜欢保持身材,而且 这也很有效。” 从一数到五。再来一遍。 “是的,亨利,今晚我打算和琼安去打网球。” “我下班后先回家。我得换衣服,然后开车去俱乐部和琼安打网球,我们定了 七点到八点的场地。” “那么代我向她问好,她是个不错的女人。” “琼安喜欢连着打两场,每场半个小时。前一场练习反手,后一场练习正手。 而对她的搭档来说,顺序则正好相反,除非她是个左撇子,当然我并不是。” “明白了。” “孩子们将去奥克雷家做客。”她补充道,“他们会去吃令人发胖的油炸土豆 片,去喝侵蚀牙齿的可乐,去看宣传暴力的电视片,去睡他家肮脏的地板,以调解 我们两家之间的关系。” “好的。那么谢谢了。” “不客气。” 喷头又开了,她重新开始洗头发。喷头又停了。 “因为是周四,打完网球后,我会去工作,安排代尔哥多先生下周的活动。” “你说过。日程安排得真紧,我很佩服。” 他真想一把扯开帘子,向她保证今后将实实在在做人。可惜现实早已不再是潘 代尔关心的话题,虽然以前可能曾经是过。送孩子去学校时,他一路高歌,使得孩 子们都以为他高兴得有点癫狂。踏进店门,他一下变成了陌生人。蓝色的新地毯, 时髦的家具令他眼花缭乱。还有搬到玛塔办公地点的运动员角和布瑞斯伟德画像的 崭新像框。究竟是谁干的?是我。楼上小酒吧里传来玛塔煮咖啡的香昧,办公桌的 抽屉里多了一本学生抗议活动中的公告,这些不禁令他心花怒放。十点钟,门铃已 开始接二连三响起,为他的设想不断带来新的灵感。 首先到来的是美国代办和他面色苍白的助手。他是来试穿一件新的晚礼服。门 外停着他的林肯防弹轿车,里面坐着一个面色严峻、剃着平头的司机。 代办是一个乏味、富有的波士顿人,他已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来读普鲁斯特①, 代表作《追忆似水年华》和玩槌球游戏。他谈论的话题是美国家庭感恩节大聚餐和 那之后的烟火晚会(这是路易莎每年最关心的事)。 “我们没有其它文明的选择,麦克尔。”潘代尔检查他的衣领时,代办这样说 道。 “是的。”苍白的助手回答道。 “要么我们把他们看成是循规蹈矩的成年人,要么我们说他们是些不能信任的 顽皮儿童。” “是的。”苍白的助手再次说道。 “人们总是以礼还礼。如果我不相信这点,我也就不会把最美好的年华奉献给 外交事业了。” “请您弯下手臂,先生。”潘代尔悄声说道,把他的手掌放在代办的肘窝里。 “军方会恨死我们的。”助手说道。 “这翻领会不会翘起来,亨利?我觉得它们太大了。你看呢,麦克尔?” “熨一次后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我觉得很不错。”苍白的助手说道。 “袖长呢,先生?这么长,还是稍短点?” “我正在犹豫。”代办说。 “关于军方还是袖长?”助手问。 代办甩了甩手腕,同时挑剔地注视着两个袖口。 “这样就很好,亨利。就这样吧。我一点也不怀疑,麦克尔,如果阿空山上的 那些家伙事事得逞,我们就会看到五千穿看作战服的士兵站在大街上,大搞同性恋。” 助手冷冷地笑了笑。 “不过我们并不是原始人,麦克尔。对走入二十一世纪的世界唯一超级大国来 说,尼采并不是一个合适的行为典范。” 潘代尔让代办转了个身,以便观赏他的背部。 “上衣长度呢,先生?是想再稍长一些,还是现在的长度就已令您满意① 法 国著名作家。 呢?” “亨利,我们很满意。原谅我今天有点心不在焉,我们是在努力防止又一场战 争。” “我祝你们在这项事业里取得成功。”代办和他的助手走下楼梯时,潘代尔急 切地表白着。他恨不得他们马上离开。天堂般的歌声在他耳中响起,他迫不急待地 在笔记本上潦草写下: 在美国代办看来,美国军方和外交人员之间的摩擦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矛盾的起因在于学生运动重新抬头后,应采取何种措施。代办私下对本情报员说… … 他们对他说了些什么?一堆废话。他听到了些什么?天国的乐音。而这仅仅是 次彩排。 “桑丘大夫,”潘代尔叫道,高兴地张开双臂,“好久不见,先生。卢克罗先 生,见到您真高兴。玛塔,准备款待二位先生!” 桑丘是一个整容大夫,他拥有一只船队和一个被他恨之入骨的腰缠万贯的妻子。 卢克罗是一个大有前途的美容师。两人都来自布宜诺斯艾丽斯。上次他们是为欧洲 之行定做马海毛西装和马甲,这次是为游艇上准备的白色餐服。 “那么说老家那边没什么动静?”潘代尔将他们引到楼上,一边倒酒一边巧妙 地盘问道,“没计划什么大的暴乱?我总说在南美,你可以这星期给一位大人物做 件衣服,下星期就能看见他的雕像穿上它。” 没什么大的暴乱。他们咯咯笑着证实了这一点。 “不过亨利,你听说我们的总统私下对你们的总统说了些什么吗?” 潘代尔没有听说。 “这三位总统坐在一间屋里。巴拿马、阿根廷、秘鲁。‘当然,’巴拿马总统 说,‘这对你们来说不错。你们已被重新选举,开始了第二个任期。 但在巴拿马,我们的宪法禁止再次当选。这太不公平了。’于是我们的总统转 身说道:‘噢,我亲爱的,也许这是因为你一次能做到的事,我得上上下下做…… 为了让自己的权力延续到二十一世纪,只能是在暗中努力。’这是由虚伪、狡诈的 厄纳斯多·代尔哥多透露给他极其信任的私人秘书和不可或缺的助手路易莎的。” “昨晚的会议上,那些反对派的杂种们派了个女人给了我一个耳光。” 立法委员会的胡安·卡洛斯骄傲地宣布道。潘代尔正在检查他晨服的肩膀。 “我从来没见过那婊子。她从人群里走出来,笑眯眯地跑到我面前,我还没明 白是怎么回事就挨了她的耳光。我该怎么办?在那么多的摄影机前还她一耳光?胡 安·卡洛斯,殴打妇女的人?如果我什么也不做,他们会说我是个同性恋。你知道 我怎么办了?” “我想象不出。”——检查腰围,加大一英寸以容纳胡安·卡洛斯日益增长的 财富。 “我吻了她的嘴。把我的舌头探进了她肮脏的喉咙,恶臭难闻。我赢得所有人 的倾心。” 潘代尔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才想起喷喷称赞。 “我听说他们让你管理某个特别委员会,这是怎么回事,胡安·卡洛斯?”他 严厉地问道,“下回我就该为你的总统就职仪式准备服装了。” 胡安·卡洛斯发出一阵沙哑的大笑。 “特别?那个扶贫委员会?这是城里最蹩脚的一个委员会。没资金、没前途。 我们坐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我们说穷人真可怜,然后就出去美美地吃上一顿。” 在另一次与他的私人助手进行的私下谈话中,厄纳斯多——运河委员会的实权 人物、日巴秘密协议的积极推动者——说一份有关运河未来的绝密档案要送交扶贫 委员会请胡安·卡洛斯过目。当问到扶贫委员会与运河事务究竟有什么关系时,代 尔哥多诡秘地笑了,然后回答说世界上有些东西并不像它们看上去那样简单。 她坐在她的办公桌旁。当他拨通她的电话号码时,他似乎可以清晰地看到她: 总部大楼顶层优雅的走廊,样式新颖的百叶式大门以供空气流通;她宽敞通风的办 公室,能够望见老火车站和令她厌恶的麦当劳的大招牌;她现代化的办公桌以及电 脑、电话。她拿起听筒前片刻的迟疑。 “我想知道你今晚是不是想吃点什么特别的东西,亲爱的。” “怎么了?” “我想我回家的路上可能去趟市场。” “沙拉。” “打完网球来清淡的,是吗?亲爱的?” “是的,亨利。打完网球,我想吃顿清淡的晚饭,比如说沙拉。” “今天很忙?老厄纳斯多在大发雷霆?” “你想干什么?” “我想听听你的声音,没别的,亲爱的。” 她的笑声令他忐忑不安:“那你最好赶快,因为这声音两分钟后就要去为一群 京都来的港务长做翻译了。他们不懂西班牙语,英语也会的不多,而且还只想见巴 拿马总统。” “我爱你,路。” “希望如此,亨利。现在请原谅,我得挂电话了。” “京都,呃?” “是的,亨利。京都,再见。” 他兴奋地用大写字母写下京都。多好的情报员,多好的女人。令人喜出望外的 收获,而且还只想见巴拿马总统。他们会见到的,麦可将把他们引进太阳王的秘室。 厄纳斯多将摘下头上的光环,和他们一起走入秘室。米奇将会得到风声(多亏他自 己在东京、廷巴克图或其他什么地方收费昂贵的情报来源)。而顶尖情报员潘代尔 将会对此事作详细汇报。 潘代尔躲在裁剪室里细细翻看着当地的报纸——最近他几乎每份报纸都买—— 他找到了一份标题为《今天你们的总统将接见——》的宫廷活动公报。 没有提到从京都来的港务长们,一个日本人也没提到。妙极了。会议没有被记 录。一次高度保密的会议,他们装作是不懂西班牙语的港务长,其实是一群会说西 班牙语的银行家,麦可将这群嘴唇紧闭的日本人从后门引进。应该再加一层神奇外 衣,将结果无限夸大。还有谁应该在那儿——除了奸诈的厄纳斯多?当然!是吉拉 姆!那狡滑的老狐狸!这不,他就站在我面前,抖得像片风中的叶子! “吉拉姆先生!祝贺您,岁月再次对您甘拜下风!玛塔,为先生倒一杯威士忌。” 吉拉姆来自里尔,动作敏捷地像只耗子。他的职业是为探矿者测量土样的地质 顾问。他刚从麦德林①回来。他气喘吁吁地告诉潘代尔,他在那里一共呆了五个星 期,其间那座城市发生了十二起绑架案和二十一起谋杀案。潘代尔这次为他做的是 羊驼呢上衣、马甲和长裤。他巧妙地把话题转向了哥伦比亚的政局。 “说实话,我真不明白他们的总统怎么还好意思出头露面,”他抱怨道,“那 么多的流言蜚语,还有毒品。” 吉拉姆咽下一口威士忌,眨了眨眼。 “亨利,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在感谢上帝,我只是个技术人员,我工作、我测量 土壤、我写下报告、我完成任务、我回家、我吃饭、我与妻子做爱,于是我生存下 来。” “还有你银行里的大笔存款。”潘代尔善意地提醒他。 “是的。”吉拉姆同意道。他不安地在镜中端详着风烛残年的自己。“我把它 们都存到了银行。所以如果他们想枪杀我,他们也知道这是在浪费子弹。” 参加此次会议的另一个人是吉拉姆·德拉索斯。此人是位即将退休的法国高级 地质学家,与麦德林的大毒贩在政治决策上有着密切联系。有些人认为此人是巴拿 马数一数二的权力经纪人,而且是第五号最危险的人物。 中午时分顾客盈门,玛塔的金枪鱼三明治供不应求。玛塔本人无所不在,却又 故意回避着潘代尔的视线。一阵阵雪茄烟雾和男人的大笑。巴拿马人喜欢寻欢作乐, 而且是在P &B 店里。雷蒙·拉德带来了一个英俊少年。冰镇的啤酒,冰镇的葡萄 酒,国内外的报纸,炫耀身份的大哥大。身兼裁缝、主人、间谍头目三职的潘代尔 在试衣室和酒吧之间穿梭往来,不时停下来在笔记本上增加着潦草的记录。别人说 一,他听到了二,记下的便是三。谣言、赛马、金钱、女人,偶尔是运河。前门砰 地一声巨响,嘈杂声低落下去,转而又升了起来。“拉里!米奇!”阿布拉克斯和 多明戈这对著名的花花公子已经再次握手言和,像往常一样神气十足地走了进来。 拉里的金表链、金戒指、金牙和意大利皮鞋,一件五彩缤纷的P &B 外衣搭在 肩膀上;拉里痛恨平庸、痛恨上衣(除非它们标新立异),酷爱笑声、阳光和米奇 的老婆。 闷闷不乐的米奇紧紧倚在他朋友拉里的肩膀上,似乎拉里是他挥霍殆尽的生命 中仅存的东西。两人走入辩论会场便分道扬镳了。众人向拉里围拢上来,而米奇则 向试衣室走去。他的第十件新衣服一定更比拉里的更好、更鲜艳、更贵、更帅、更 性感——拉里,你以为你能在星期天晚会上赢得第一夫人暗送秋波?靠你漂亮的衣 衫?还是夸夸其谈的表白?你没有那个胆量,于是只好赏给了潘代尔。意识到外面 人群的沉寂,他又说了第三遍。潘代尔站在离她不到两英尺的地方,面色严峻地等 待着。换任何一天,潘代尔都会避开这一攻击,善意地开个玩笑,给米奇倒杯酒, 建议他在情绪好的时候改天再来,并体贴地把他送下楼梯,塞上一辆出租车。以前 这对狱友多次演出过这样的闹剧,而米奇第二天总是送上贵重的礼物或便条以示感 谢和歉意。 但潘代尔今天做不到这点,因为他无法忽略那只愤怒的黑猫。它已怒目圆睁地 扑向了米奇,用尖爪利牙狂暴地撕开了他的皮肉。有谁能料到潘代尔也有狂暴的一 面?滥用米奇的信任,诋毁他、压榨他、出卖他,在他最受屈① 哥伦比亚中西部 城市。 辱的时候探望他,长期以来深埋在心底的内疚现在都化为了愤怒,如洪水一发 而不可收。 “为什么我不能把衣服做得像阿马尼①那样?”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怒视着 米奇。“为什么我不能做阿马尼那样的服装?祝贺你,米奇,你刚刚替自己省了一 千美元。拜托,去阿马尼服装店给自己买套衣服,不要再回这里来了。因为阿马尼 服装店做的衣服比我好。门在那边。” 米奇一动没动,他被吓傻了。像他这样身躯庞大的人怎么可能在阿马尼买到合 适的成衣呢?但潘代尔还未说完。羞愧、愤怒和一种灾难将至的预感使他无法控制 自己。米奇,我的创造物。米奇,我的失败,我的狱友,我的情报员,跑到我的屋 子里来指责我! “你知道吗,米奇?我做的衣服并不炫耀一个人,而是突出一个人的特色,也 许你并不想突出自己的特色,也许你已没有多少特色可以突出。” 一阵笑声。其实米奇的特色数不胜数。 “我做的衣服,米奇,不是酒醉后的大喊大叫。它是线条,是形体,是岩石的 眼,是轮廓。它是在告诉世界必须来了解你。老布瑞斯伟德将它称为明智。如果有 人注意到了我做的一件衣服,那我会很尴尬,因为它一定有什么问题。我的衣服不 是要美化你的外表,也不是要使你成为屋内最漂亮的小伙子。我的衣服并不与它们 的主人相比较。它们暗示、它们启发、它们鼓励人们跟你结识。它们帮助你改善自 己的生活,偿清债务,成为一个有影响的人。有朝一日,当我要到天国去追随老布 瑞斯伟德时,我希望能够看到这里的大街上有人穿着我做的衣服,并且因为这些衣 服而对他们自己有了更高的评价。” 我心中容纳的东西太多了,米奇,我止不住。该是你帮我分担的时候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想就此打住,因为他发出了一阵咳嗽。他又张开了嘴, 可是感谢上帝,米奇先说话了。 “亨利,”他喃喃道,“我向上帝起誓。是因为这裤子,没别的,它让我看上 去像个上了岁数的人,一个未老先衰的人,别对我说那些狗屁哲学,我已经知道了。” 潘代尔的大脑中一定是响起了一声号角,他环视着顾客们吃惊的表情,他看着 盯着他的米奇。米奇紧紧抓着那条引起争议的裤子,跟他以前在狱中抓着那条肥大 的桔红色长裤,似乎担心被别人抢走时的样子完全一样。他看见了似雕像般一动不 动的玛塔,她毁了容的脸上写着不满和惊讶。他将拳头垂在两侧,挺直了身体。 “米奇,这裤子不会有任何问题的。”他温柔地向他保证,“我不想我们之间 发生不快。不过你说的对,你会有一条完美的裤子的。你穿上那条裤子,所有人都 会爱上你。还有上衣,米奇,听我说,我们两人之间肯定要有一个人负责这身衣服, 是你还是我?” “耶稣。”米奇喃喃道,一下瘫倒在拉里的怀里。 人去屋空,P &B 公司开始了下午的小睡。客人们都已离去。钱要去挣,情妇 和妻子要去安慰,合同要签字,马要赌,谣言要散布。玛塔也不见了,这是她的学 习时间,一定是把头埋在了书本里。潘代尔回到裁剪室,放上了① 服装名牌。 斯特拉文斯基①。他将桌面上的棕色纸样、布料、粉笔和剪刀清理开,把笔记 本放到了桌上。如果说刚才对老朋友的谩骂减轻了他的心理负担,他也拒绝承认这 点。他的缪斯女神②正在召唤。 他从一个发票本上撕下一页。页端是潘代尔&布瑞斯伟德公司的饰章,下面是 潘代尔清晰的草体字,将这张价值二千五百美元的发票开给安德鲁·奥斯纳德先生。 他把这张发票平摊在桌面上,拿起一支据说曾属于布瑞斯伟德的破旧钢笔,用他专 为裁缝行业练就的古朴笔法写下“希望您尽早付清”。 这是在告诉奥斯纳德这张帐单不仅仅是在要钱。从书桌中间抽屉的一个文件夹 中,他拿出一张奥斯纳德给他的复写纸。像往常一样,他将这张雪白、无格、无水 印的纸举到鼻前闻了闻。没有什么特殊味道,除了若有若无的一股监狱消毒水的气 味。 用神奇药品浸渍过的,亨利。一次性的无碳复写纸。 那么你那边收到它后怎么办呢? 冲洗,你这笨蛋,你以为呢? 在哪儿,安迪?怎样冲洗? 别他妈的多管闲事。在我的厕所里。住嘴,你真让人难堪。 他小心翼翼地把复写纸放在发票上,从抽屈里拿出奥斯纳德特意为此目的给他 的2H 铅笔,在斯特拉文斯基的乐声中开始了书写。突然,斯特拉文斯基开始令他 心烦,于是他关上了他,换上了巴赫。可路易莎是巴赫的狂热爱好者,于是他又关 上了巴赫,开始在一片不怀好意的宁静中工作。这对他可是件极不寻常的事。他执 意不再去想米奇,皱着眉、吐着舌头,任凭“魔法” 操纵着他的思绪,侧耳倾听着有无可疑的脚步声或门外的蟋蟀声。目光在笔记 本与复写纸之间忙碌地飞来飞去。编造、联想。组织、修改、润色。夸张、歪曲。 在混乱中整理出头绪。这么多东西要说,时间又这样紧。日本人无所不在。法国人 像往常一样涉足其中。潘代尔在飞翔。一会在他的素材之上,一会又在其下。现在 是天才,过一会又成了想象力的奴仆。而那只愤怒的黑猫一直守在他身旁,不时摇 着尾巴。换一张复写纸,把旧的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上好子弹,重新开火。从笔 记本上撕下用过的记录,把它们扔进壁炉。 “想来杯咖啡吗?”玛塔问道。 世界上最伟大的阴谋家忘了锁门。他身后的壁炉里火光熊熊,烧焦的纸还没有 被灭迹。 “来杯咖啡不错。谢谢。” 她把门在身后关好。表情僵硬,没有丝毫笑意。 “你需要帮助吗?” 她的视钱在回避他。他长吸一口气。 “是的。” “是什么?” “假如日本人正在计划修建一条新的运河,并已暗中收买了巴拿马政府,学生 们听到这件事后,会有什么反应?” “今天的学生?” “你们的,和渔民谈话的那些学生。” ① 著名作曲家。 ② 给诗人、画家或音乐家以灵感的女神。 “暴动。走上街去,袭击总统王宫,攻打立法委员会,封锁运河,号召工人总 罢工,寻求本地区其他国家的支援,在拉丁美洲引发一场反殖民主义的运动。要求 建立一个自由的巴拿马。我们还会焚烧所有日本商店,吊死叛徒,从总统开始。这 够了吗?” “谢谢。我相信这足够了。当然还有召集桥那边的人。”他补充道。 “当然。学生只是无产阶级运动的先驱。” “我对米奇的事深感抱歉。”停顿片刻,潘代尔低声道,“我控制不了自己。” “当我们不能伤害我们的敌人时,我们就会伤害我们的朋友。只要你明白就好。” “我明白。” “大熊来过电话。” “关于他的文章?” “他没提文章。他说他得见见你,他在老地方。他说话的口气似乎是在威胁。”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