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他们躺在成衣室的地板上,躺在那些印地安老妇人为她们源源不断的亲戚准备 的一堆小地毯上。在他们上方挂着一排排只等挖扣眼的衣服。室内唯一的光线从天 窗透进,在城市的黑幕中泛着浅粉色。只有西班牙路上传来的车辆声,和玛塔在他 耳边的呢喃声。他们穿着衣服。她伤痕累累的脸埋在他脖子里,她在发抖。他也是。 冰冷的恐惧中,他们成为了一体。成为了一所空屋中的被吓坏的两个孩子。 “他们说你在逃税,”她说,“我跟他们说你的税都交了。‘我有记录,’我 说,‘我了解情况。’”她停了下来,怕他要说些什么。但他没有开口。 “他们说你在职工的保险金上做了手脚。我说,‘我负责保险金,它们一点问 题也没有。’他们说我不应该问问题,说他们有我的档案。我根本不用害怕,因为 我已经挨过一次打,我什么都不在乎。”她的头抵着他的胸脯。“我什么都没问。 他们说他们要在档案中写上我的墙上挂着卡斯特罗和格瓦拉①的照片。他们说我还 在跟激进学生来往,我说我没有,这是真的。他们说你是个间谍,米奇也是。他们 说他酗酒只是掩盖间谍活动的伎俩。他们简直疯了。” 她说完了,可潘代尔消化这些还需要时间。过了一会,他翻过身将她压在身下, 双手捧着她的脸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 “他们说是什么类型的间谍活动了吗?” “还有其它类型的?” “是的——真正的间谍活动。” 电话响了。 它就在他们头上响着,这对潘代尔来说还不是件常事。他忽然想起那些以此电 话为生的印地安老妇人们。它给她们带来欢乐、带来悲哀、带来丈夫、情人、父亲、 孩子的话语和无穷无尽无法解决的问题。电话响了一会后——对他个人来说似乎是 一辈子,而对其他人来说只有四声——他发现玛塔已离开他的怀抱站了起来,并且 扣着衣扣。她接电话时也要求自己衣冠整洁。她在问他是说他在这儿还是在别的什 么地方。每当一个电话显得有些不方便时,她总要这样问他。他忽然固执起来,一 下子跳了起来。他们的脸重新贴近了,就像刚才躺在一起时一样。 “我在这儿,而你不在。”他加重语气在她耳畔说。 不是耍花招,不是虚情假意:只是他从心底想保护她。所以他站在了她和电话 之间。在天窗透进的粉色光线下,他端详着响个不停的电话,极力揣测着它的意图。 奥斯纳德在他们的训练课上说过,要先考虑最大的危胁。于是他考虑着,而最大的 危胁看来正是奥斯纳德本人,所以他想着奥斯纳德。 接着他想到了大熊,然后想到了警察局。最后——因为她的影子一直萦绕在他 的脑海——他想到了路易莎。 但路易莎并不是威胁。她只是他很久以前造成的伤害,是他和她母亲、父亲、 布瑞斯伟德、本尼叔叔、孤儿院的嬷嬷以及所有对他人格形成负有责任的人联手造 成的伤害。她对他的威胁只是提醒他:他们之间关系的性质是错误的;尽管他下了 那么多功夫去收拾、整理,它依然失败了。他一直在思① 古巴革命领导人之一, 卡斯特罗得力助手。 考自己的错误:也许我们不该收拾、整理夫妻间的关系,但不这样做,我们还 能怎么办呢? 最后,当该想的已经想过,潘代尔伸手拿起了话筒。几乎与此同时,玛塔拿起 了他的另一只手,将它举到唇边,轻轻地、温柔地咬着,这令他不禁兴奋起来。拿 着电话,他不但没有以往的唯唯诺诺,反而挺直了腰板,说话的声音也大胆而清晰, 向全世界宣布着:他并不只有委屈求全,他还有抗争精神。 “这里是潘代尔&布瑞斯伟德公司!晚上好,请问我们能为您做些什么?” 如果说他的兴高采烈是打算让电话那端的进攻者放下武器,那他可彻底失败了。 因为射击已经开始。第一轮射击在他还没说完话时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一连串的 爆炸声夹杂着轻机枪、手榴弹的嗒嗒声,还有子弹的呼啸声。 刹那间,潘代尔以为又是美军入侵了:只是这次他和玛塔在一起,所以她在吻 着他的手。接着在射击声中传来了受害者的呜咽声,他们指责着、抗议着、咒骂着、 质问着,因恐惧和愤怒而抽泣着,乞求着一切,从赔款到上帝的宽恕。渐渐地,这 些声音变成了一个人的,那是安娜的声音——阿布拉克斯的女友,玛塔童年时的伙 伴。在巴拿马唯一能够容忍他的女人,在他酒醉后为他擦洗、倾听他发牢骚的女人。 潘代尔一听出安娜的声音,便明白了她在说什么;尽管她像其他讲故事的好手 一样,把最精彩的部分留在了最后。所以他没有把电话递给玛塔,而是把它贴在自 己的耳朵上,承受着所有的打击。上次当他无法阻止尊严营的打手时,她已遭受了 足够的痛苦。 尽管如此,安娜的独白还是显得过于支离破碎,潘代尔似乎得找张地图才跟得 上她的思路。 “这甚至都不是我父亲的房子,我父亲只是很不情愿地把它借给了我,因为我 没对他说真话,我告诉他我只带我的女朋友艾斯苔拉来这儿,不带别人。和我、玛 塔一起上过女隐修会学校的艾斯苔拉,当然不带米奇,可我是在撒谎,它是烟火厂 一个叫拉·尼格拉的工头的房子,瓜拉赫为巴拿马的所有节日提供烟花爆竹,但这 回是瓜拉赫自己的节日,我父亲是那工头的朋友而且是他婚礼上的伴郎,那工头说 节日期间我去度蜜月时,你就住我的房子吧。可我父亲不喜欢烟火,所以他说我可 以住在那儿,只要我不带米奇去,所以我撒了谎,我说我不会,我会带我的朋友艾 斯苔拉去,她是我在女隐修会学校的同学,现在是戴维德一个木材商的未婚妻,因 为在瓜拉赫整整五天,你都可以看到斗牛、歌舞和烟火,在巴拿马、在全世界别的 地方你都不可能看到这样热闹的景象。可我没带艾斯苔拉,我带的是米奇,米奇确 实需要我,他既害怕又沮丧,还有些歇斯底里,他说那群警察是些笨蛋,居然威胁 他、说他是个英国间谍,就像诺列加时代一样,只不过因为他在牛津上学时喝醉过 几次酒,后来又听了别人的话,在巴拿马开了家英国酒吧。” 说到这儿,安娜开始纵声狂笑。潘代尔只得以极大的耐心将故事一点点拼凑起 来,不过要点已非常清楚:她从未曾见过米奇情绪起伏如此之大,前一分钟还伤心 欲绝,后一分钟却又妙语连珠、欢声笑语,而且上帝,是什么使他要这样做?再有 上帝,她该怎么跟父亲说?谁来清洗墙壁、天花板?感谢上帝,幸好是瓷砖地板, 而不是木制地板,至少他还知道在厨房里做这件可怕的事,重新装修花一千美元还 是保守的估计,而她父亲还是个对自杀和狂热分子非常反感的天主教徒。是的,他 一直在喝酒,他们都喝了,节日期间除了喝酒、跳舞、观赏烟火,还能干什么呢? 她就是在看烟火的时候听到了身后砰的一声,谁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那家伙, 他从来没带过手枪,虽然他经常说要把脑浆打出来,肯定是在警察找过他之后,他 才买了一支,他们指控他是个大间谍,叫他别忘了上次坐牢的情景,而且还警告说 虽然他已不再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他们还会让上次的事情再发生一遍。说那些老囚 犯并不挑剔,她正笑得前仰后合、不亦乐乎的时候听到了那声巨响,她转过头想看 看是谁扔了个大爆竹,却发现了这样恶心的一幕,她的新裙子上也溅上了一些,米 奇自己则头朝下倒在地板上。 她的话令潘代尔不禁开始猜想他朋友被打烂的尸体究竟是哪一面朝上,他的狱 友、巴拿马现在将永远沉默的反抗运动领导人米奇的尸体。 他放下听筒,入侵的枪炮声消灭了,受害者们也停止了呻吟,只剩下耳中嗡嗡 的回声。他已经用口袋里的一支2H 铅笔记下了瓜拉赫的地址。笔迹轻淡,但还能 辨认。接着他开始担心玛塔没有钱。他忽然想起了右边裤兜里奥斯纳德给他的那卷 面值为五十美元的钞票。于是他把它们交给了玛塔,她机械地接了过来,大概并没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是安娜,”他说,“米奇自杀了。” 但她当然知道这些。刚才她紧挨着他,把耳朵也凑到了听筒上。她马上就听出 了安娜的声音,要不是因为潘代尔和米奇之间牢不可破的友谊,她早就把听筒抢过 来了。 “这不是你的错。”她急切地说道。她重复了好几遍,因为怕他麻木的头脑装 不进任何东西。“不管你上次是否责骂过他,他迟早会这样干的,你听见了吗?他 根本不需要借口。他每天都在自杀。你听我说。” “我在听,在听。” 但下面的话他并没有说出口:不,这确实是我的错。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这时她像得了疟疾一样瑟瑟发抖。要不是他一把搂住了她,她就会像米奇一样 瘫倒在地板上。 “我要你明天去迈阿密。”他说道。他想起了拉里·多明戈对他提过的一家旅 馆。“住在大海湾旅馆。它在栗木沟,那里的自助午餐不错。”他莫名其妙地补充 道。还有奥斯纳德教给他的备用之计:“如果已经客满,问问前台你能不能在那里 取信。他们人都不错,别忘了提一下拉里的名字。” “这不是你的错。”她反复说着,哭了起来,“他们在监狱里把他打得太狠了。 他还是个孩子,你可以打成年人,可不能打孩子。他很胖,他很怕疼。” “我知道。”潘代尔同意道,“我们都怕。我们不该对别人做这样的事,谁也 不应该。” 但他的注意力已转移到了那排即将完工的衣服上,因为里面最大最显眼的一件 就是米奇的羊驼呢外衣和裤子,就是他说使他显得未老先衰的那套。 “我和你一起去。”她说,“我能帮助你,我会照顾安娜。” 他摇摇头,激烈地摇摇头,他抓住她的双臂再次摇摇头。我出卖了他,而你没 有。我把他塑造成领袖,而你告诉我不要这样做。他想告诉她这些,但他的表情肯 定已说明了一切,因为她从他怀里挣了出去,看着他的眼神也似乎充满了憎恶。 “玛塔,你在听吗?听我说,不要那样瞪着我。” “好的。”她说。 “谢谢你告诉我关于学生和其他人的事。”他坚持道,“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谢谢,我很抱歉。” “你路上要加油的。”她说着递给他一百美元。 此后,他们就站在那里,手里抓着银行钞票,而他们的世界却正在走向尽头。 “没必要谢我。”她正在对他说,固执而甜蜜地对他说,“我爱你。除此以外, 我并不在乎别人,包括米奇。” 她说这番话似乎已经过深思熟虑,因为她已不再颤抖,爱情又回到了她的眼中。 同一个夜晚,同一个时间,在巴拿马城中的英国大使馆。紧急召开的贝肯行动 小组扩大会议已经进行了一个小时。但在东走廊奥斯纳德死气沉沉、空气污浊的办 公室里,弗朗西丝卡·迪恩一直在提醒自己:世界的进程没有任何变化,时钟还在 按以往的速度前进,尽管我们正在策划如何武装和资助一群巴拿马上层社会的反对 派人士(所谓的沉默反抗运动组织);如何扩大、吸收好战学生;如何推翻巴拿马 合法政府、建立一个临时管理委员会,将运河从东南亚人的阴谋中拯救出来。 男人参加秘密会议时的样子跟平常可是大不一样,弗朗想道。作为出席会议的 唯一一位女士,她正小心地打量着围坐在桌边的男士们。对这么多人来说,这张桌 子可显得太小了。他们僵硬的肩膀、挺直的脖子、翘起的下颌和贪婪的眼睛使得他 们看上去都像陌生人。我简直就像一个置身于白人中间的黑人。她的目光飞快地掠 过奥斯纳德,却没有正眼看他。她想起了第三个赌场中那个赌台管理员脸上的表情 :那么你就是他的女人了。我要告诉你点事,亲爱的。你做梦都想不到我和你的男 人做过些什么。 男人在这种会议上仿佛是救世的英雄一般,她想道。不管他们对你做过些什么, 他们也要求你把他们看作是完人。我应该站在他们农场门口的台阶上。我应该穿件 长裙、把他的孩子抱在胸前,挥手送他们上战场。我应该说: 嗨,我叫弗朗,你们胜利回家后,我将是你们的头等奖品。 这种会议上的男人身上散发出一种古怪的气味,就像一群发情的公羊。 而弗朗像他们一样兴奋。不过她的兴奋使她疑心重重,而男人们的兴奋却使他 们坐得笔直、聆听着神的教诲,虽然这会儿神的化身只不过是满脸胡子的小个子马 洛斯。他像个紧张、孤独的就餐者一样远远坐在桌子的那一端,不时用纯粹的苏格 兰口音称呼大家“先生们”——好像今晚弗朗被破例提拔到了男人的位置上。他简 直不敢相信,先生们,他说道,他已经二十小时没合过眼了!但是他发誓他还可以 再继续工作二十小时。 “先生们,我无法用语言充分表达女王陛下的政府最高决策圈对此项行动所赋 予的重要意义。”他不停地向他们重申。会议讨论的问题包括达里安的热带雨林是 否可以为几千支半自动步枪提供藏身之地;或者我们应该选择一个离这里更近的地 方?男人们如饥似渴地听取着这些建议,简直是迫不急待地囫囵吞下。因为这事虽 然可怕,但却机密,因此也就根本不可怕了。把他那苏格兰式大胡子刮掉,她在心 中向他们提议。带他出去,扒掉他的裤子,让他在公共汽车上把同样的话再说一遍, 那时再看看你们是否还同意。 但他们并没有带他出去扒掉他的裤子。他们相信他,崇拜他,纵容他,比如看 看莫特比! 她的莫特比——她可笑、聪明、冒着书呆子气、婚姻生活不幸的大使先生,在 出租车里、在走廊里都不给人以安全感的莫特比,怀疑论的大师,对她仰慕已久的 莫特比:像个听话的小学生一样坐在马洛斯右边,脸上挂着表示赞同的傻笑,不停 点着长长的冬瓜脑袋,并不断要闷闷不乐的斯多芒特附和他的意见。 “你会同意的,是不是,尼格尔?”莫特比叫道,“是的,他会的。那么就这 样定了,马洛斯。” 或者:我们把金条给他们,他们再从古利手中买军火。比直接交给他们简单多 了。而且将来也更容易摆脱干系——同意了,尼格尔?——好的,古利——就这样 决定了,马洛斯。” 或者:“不,不,马洛斯先生,谢谢,但根本不必再增设机构。我和尼格尔完 全对付得了一些阴谋诡计,是不是,尼格尔?而我们的古利也很善长摆弄武器。告 诉我们那些地雷是在哪儿生产的?伯明翰。你瞧,你难不倒他。” 古利咕哝着用手绢擦着自己唇上的小胡子。马洛斯隔着桌子递给他一张类似购 物清单的东西。 古利贪婪地在笔记本上抄录着,还时不时举眼向天,以示他并没有看见抄录的 是什么。 “科比部长对它们推崇备至。”他悄声道。也就是说:不要责怪我。 “我们唯一的问题,马洛斯,就是要把知道此事的人限制在最低限度内。”他 急切地说,“也就是说要包括所有可能发现此事的人,比如我们年轻的西蒙”—— 冲坐在古利身边的西蒙咧嘴一笑——“并且警告他们若是不小心走露一点消息,就 会被终身监禁。对不对,西蒙?对不对?对不对?” “对。”西蒙痛苦地说。 面目一新的莫特比,一个弗朗从未见过但一直在怀疑的莫特比。因为人们一直 是在低估他,也没有充分利用他。同样不同以往的斯多芒特,每次开口说话便眉头 紧锁,并对莫特比的所有见解都表示同意。 安迪也变了吗?还是恢复了他以前的面目?只是我过去从不知道? 悄悄地,她的视线移到了他身上。 他变了。不是变大、变胖或变瘦,只是显得更遥不可及了。她险些没认出他来。 她忽然意识到他的变化在赌场中就开始了,而且随着马洛斯即将到来的消息,他的 变化也愈发明显。 “谁需要那混帐小子呢?”他曾怒气冲冲地质问过她,好像叫那可怜的人来是 她的错。“贝肯不会见他,贝肯二号也不会见他,她甚至连我都不见。 他们谁也不会见他,我已经对他说过了。” “那就再告诉他一遍。” “他妈的,这是我闯出来的路,不是他的。这是我的行动,这他妈的跟他有什 么关系?” “劳驾你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污言秽语?他是你的老板,安迪。是他派你到这 儿来的,不是我。地区负责人当然有权视察属下的工作,我想你们这一行也不例外。” “狗屁。”他反驳道。 弗朗猛地立起身开始收拾她的东西。安迪在一旁告诉她不要在浴室留下头发。 “你到底害怕他发现什么?”她冷冷地问道,“他不是你的情人,是不是?你 没有发誓要保持贞操,是不是?是不是?所以你在这儿有个女人。那又怎么样?你 又不是非告诉他那是我。” “是的,不一定非得是你。” “安迪!” 他举手作投降状。 “只是不喜欢有人监视我,没别的。”他闷闷不乐地说。 但当她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准备开口大笑时,他却从壁橱上抓起她的车钥匙塞 在她手里,并把她和她的行李一起送上了电梯。整整一天,他们都在回避对方,而 且做得很成功。直到现在他们才不得不在这个小监牢里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安迪怒 目圆睁,弗朗双唇紧闭。她的笑是留给那陌生人的,可令她心中怒不可遏的是那家 伙正在用最让人肉麻的话恭维着安迪: “不过你认为这些建议有道理吗?安德鲁?”马洛斯舔了下牙齿,继续道, “说吧,年轻的奥斯纳德先生。这是你的成果,感谢上帝!你是这里的负责人,是 我们的明星。让我们第一线的勇士无拘无束地对我们坦白直言,不是更好吗?在座 诸位都对你堪称典范的工作表示敬佩。” 莫特比对此话表示热烈赞同。斯多芒特随后也表示了不那么热烈的首肯——现 在讨论的是掌管沉默反抗运动资金的两把钥匙的问题。大家已基本同意这项任务最 好是由高级官员承担。 有人帮他减轻身上的重担,他为什么还是显得那么不高兴呢?莫特比和斯多芒 特亲自接管他的工作,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你们决定吧。”他恶声恶气地说道,同时狠狠瞪了一眼莫特比,然后重新陷 入郁郁寡欢之中。 当会议进行到如何劝说阿布拉克斯、多明戈和其他运动成员就资金和军火问题 与斯多芒特直接联系时,安迪险些大发雷霆。 “既然已经这样了,你们干嘛不把整个情报网都拿过去呢?”他厉声质问,脸 也涨得通红。 “由办公处在上班时间管理,一星期五天,不就完了?省得你们费心。 都拿去吧。” “安德鲁,安德鲁,好了,好了,请不要发火。”马洛斯像只苏格兰老母鸡一 样叫着,“我们是一个整体,安德鲁,是不是?我们只是要帮你——由聪明人提供 一些建议——使这项行动进行得更好。是不是,大使先生?” 他又舔了下牙齿,像个操心的父亲似地皱起了眉头,息事宁人的语气也进而变 成了乞求,“这些反抗运动组织的人,他们会要价很高,安德鲁。有些指令得从上 面发布,还要经常做出关系重大的决定。对于你这样年轻的人来说,安德鲁,这是 很危险的。最好还是把这样的事交给那些经验丰富的人吧。” 安迪生着闷气。斯多芒特凝视着眼前的虚无。但和蔼可亲的莫特比觉得自己也 有必要说几句安慰的话。 “我的老伙计,你不可能把所有的事都承担在自己身上,我说的对不对,尼格 尔?这只是分工,大使馆内部的分工——对不对,尼格尔。没人要抢走你的间谍。 你依然负责你的情报网——传达命令、汇报工作、支付酬金。我们要的只是你的反 抗运动组织,这不是非常公平吗?” 但令弗朗都感到难堪的是,安迪仍然拒绝接受这只如此礼貌的讲和之手。他闪 闪发亮的小眼睛转向莫特比,接着转向斯多芒特,最后又回到了莫特比身上。没人 听见他嘀咕了些什么,不过没听见更好。他苦笑着冲自己点点头,仿佛被什么人狠 狠坑了一回。 只剩下最后一项仪式了。马洛斯站起来钻入桌下,当他重新出来时,肩上挎着 两只女王使者专用的黑色皮包。 “安德鲁,请为我们把保险室的门打开。”他命令道。 现在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谢泼德走到保险室门前,用一把长长的铜钥匙打开 铁栅栏并把它推开,露出了一面结实的大铁门,门中央有一个黑色的号码盘。在马 洛斯的示意下,安迪不情愿地走上前去。他脸上那种困兽般的苦恼表情还是弗朗以 前从未见过的,这不禁令她很是开心。他将号码盘左右转了两下,锁打开了。但在 马洛斯的再次命令下,安迪才打开了门,并开玩笑似地鞠着躬,把他的大使和办公 处主任请进了保险室。仍站在桌边的弗朗在一架大型红色电话机旁,看见了一个带 两个锁孔的保险柜。她那当法官的父亲在他的梳妆室里就有这样的一个柜子。 “一人一把。”她听见马洛斯轻快地说。 一瞬间,弗朗仿佛又回到了她学校那所古老的小教堂。她跪在第一排,看着一 群英俊的年轻教士鱼贯而入并在她面前转过身去,为她的第一次圣餐仪式忙碌地做 着准备。渐渐地,她的视线清晰了。她看见在马洛斯慈父般的注视下,安迪递给莫 特比和斯多芒特一人一把长柄、镀银的钥匙。两人将钥匙插入锁孔,并和安迪开着 玩笑,但他仍拒绝和解。莫特比高兴地大叫一声: “好了!”保险柜的门咣当一声打开了。 但这时弗朗注意的已不再是保险柜,她紧紧地盯着安迪。他看着马洛斯从黑皮 包里掏出一根根金条递给谢泼德,呈十字交叉状摆在保险柜中,像我们小时玩的挑 棒游戏。这是最后一次她被安迪皮肉松弛的脸所吸引。因为这张脸泄露了他的所有 秘密,这是她既好奇却又害怕知道的。她知道他被捉住了,而且很敏锐地猜到了他 被捉住的原因。不过她不知道那些捉住他的人是否已经意识到他们做了些什么。她 明白了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工作中,他都是个骗子。她明白了他压在赌桌上的五万 美元的来源,它就四敞大开地站在她面前。她彻底明白了当他被迫交出钥匙时他为 何如此愤怒。弗朗什么也看不见了,一部分是因为羞辱和自责使她双眼模糊,一部 分是因为莫特比丑陋的身体站在了她面前。他脸上挂着一副海盗般的狞笑正低头问 她是否愿意到他家来尝一尝他煮的鸡蛋。 “福比已决定离开我。”他骄傲地宣布,“我们马上就要离婚了。尼格尔正要 鼓足勇气去通知她,她永远不会相信是我先提出了离婚。” 弗朗的第一反应是想打个冷颤,并且告诉他不、谢谢。但她没有说出口。 她意识到了一些她本该早已意识到的事情。也就是说几个月来她一直在为莫特 比的追求而感动,而有这样一个男人如此无望地想得到你也确实是件人生幸事。当 她发现她曾和一个无耻之徒分享自己的生活、而他对自己只有利用和肉欲时,莫特 比不折不挠的爱慕之情就变成了对她的莫大安慰:这一切便使她急切地想抓住大使 那可怜的感情。 如此理智地得出这个结论后,弗朗果断地认为她已很久没有这样高兴地接受一 个邀请了。 玛塔坐在成衣室的板凳上,呆呆地看着他塞给她的那卷钞票,沉思着: 他的朋友米奇死了,他认为是他杀了他,也许这是真的,警察在监视他;而他 却希望我坐在迈阿密的海滩上,吃着大海湾旅馆的自助午餐,买些新衣服,直到他 来找我,并且要高兴起来,相信他,找个医生修补好我的脸。如果可以给自己找个 小伙子,因为他希望我有一个能够代替他来爱我的英俊青年,一个亨利·潘代尔的 代理;而他则对路易莎忠贞不渝。这就是他,一个复杂或说是简单的亨利。亨利为 每个人都设计了一个梦。亨利为我们的一生而苦心筹划,可每次他都把事情弄糟。 因为第一,我不想离开巴拿马。我想呆在这里,为他向警察撒谎,守在他的床前, 就像他对我做的那样,找出他的问题替他解决。我要告诉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跳一 跳,因为只要你躺在那儿,你就总想着又要遭受一顿毒打。但你站起来后,你会重 获尊严。第二,我无法离开巴拿马,因为警方为了鼓励我监视他,已没收了我的护 照。 七千美元。 就着天窗透进的光线,她已点数过这些钞票。刚一听到米奇的死讯他就从口袋 里掏出七千美元塞在了她手里,好像这是笔昧心钱——拿着,这是奥斯纳德的钱, 犹大的钱,米奇的钱,现在它们是你的了。一个要去处理那种事的人,你会认为他 肯定会把他的钱随身带着,以防万一。殡仪馆需要钱,警方需要钱,米奇的女人需 要钱。但亨利刚一放下电话,就从口袋里掏出了这卷钞票,似乎急于想摆脱这笔肮 脏的钱。他从哪儿弄来的钱?警察曾问过她。 “你不傻,玛塔。你能读书、学习、制造炸弹和麻烦、发动游行。是谁给他提 供金钱?是阿布拉克斯吗?他是不是为阿布拉克斯工作?阿布拉克斯是不是为英国 人工作?他给阿布拉克斯什么作为回报呢?” “我不知道。我的主人什么也没告诉我,从我公寓里滚出去。” “他和你做爱,是不是?” “不,他没有。他来看我是因为我有时头疼而且呕吐。他是我的老板,而且在 我挨打时他和我在一起。他是个充满爱心的人,有个幸福的家庭。” 不,他没和我做爱。至少这话是真的。不过告诉警察这句真话比撒谎还要困难 得多。不,长官,他没和我做爱。不,长官,我没让他这样做。我们只是躺在床上, 我的手放在他的腿上,但只是在外侧;他的手放在我的衬衫里,但他最多只握着我 的一只乳房,虽然他知道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占有我的全部。因为我早已是他的了。 但内疚吞噬了他。他的内疚比罪孽深重得多。 我讲故事给他听:讲在我的脸被他们用棍棒打烂之前,在我们还年轻、意气风 发的时候,我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这就是爱。 玛塔的头再次巨痛起来,她感到一阵恶心。她站起身,两手紧紧握着那些钞票。 她在这屋里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她沿着走廊挣扎着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前,站在 门槛上她注视着里面的一切,仿佛是一百年后来此参观的游客: 这是混血姑娘玛塔坐过的地方,她在这里为裁缝潘代尔整理账目。那边的书架 上,你们可以看到玛塔业余时间阅读的社会学、历史方面的书籍。她希望提高自己 的社会地位,并实现她父亲——一个木匠——的梦想,作为一个自学成长的人。裁 缝潘代尔非常关心他的雇员、特别是混血姑娘玛塔的自我发展。这是厨房,玛塔就 是在这里制作她远近闻名的三明治,巴拿马所有著名人士都对她的三明治赞不绝口, 包括那位自杀身亡的著名间谍米奇·阿布拉克斯。她最拿手的是金枪鱼三明治,不 过她在心里却希望能把这群混蛋毒死,除了米奇和她的老板潘代尔。书桌后面的墙 角处,一九八九年裁缝潘代尔就是在这里情不自禁地搂住了玛塔,向她表白了自己 的爱意。裁缝潘代尔建议他们去一家旅馆,而玛塔想带他去自己的公寓。就是在去 往那里的路上,玛塔遭到了那次毒打,被永远地毁了容。是她的同学阿布拉克斯买 通了那位胆小如鼠的医生,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不可挽回的印迹——这位医生因为怕 失去饭碗,双手颤抖不已。也是这位医生后来告发了阿布拉克斯,最终导致了他的 毁灭。 玛塔茫然地将门关上,沿着走廊来到了潘代尔的裁剪室。我要把钱放在他左边 抽屉里。门虚掩着,房间里的灯亮着,玛塔对此并不感到奇怪。不久以前,她的亨 利还是个做事极其严格、极有条理的人,但最近几周来,扮演如此多的角色已令他 有些顾此失彼。她把门推开。现在我们来到的是裁缝潘代尔的裁剪室,被他的顾客 和雇员尊称为圣地的地方。不经敲门、或当他不在时,任何人不得入内——显然他 的妻子路易莎除外。因为她现在就坐在她丈夫的书桌前。 她戴着眼镜,面前摆着一堆他的旧笔记本,还有许多铅笔和一本定货簿。 一听底部被打开的杀虫剂摆在她面前。她手里摆弄着那个华丽的打火机。亨利 曾说那是一个富有的阿拉伯人送给他的礼物,虽然P &B 公司的会客簿上并没登记 过任何阿拉伯人。 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红色棉布浴衣,里面空无一物,因为当她俯身向前时,她 赤裸的乳房暴露无遗。她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打开又关上,并透过小小的火苗注 视着玛塔。 “我丈夫在哪儿?”路易莎问。 咔嗒。 “他到瓜拉赫去了。”玛塔回答,“米奇·阿布拉克斯在烟火晚会上自杀了。” “我很难过。” “我也是,你丈夫也是。” “但这并不出人意料。五年以来这事随时可能发生。”路易莎相当冷静地指出。 咔嗒。 “他被吓坏了。”玛塔说。 “米奇?” “你丈夫。”玛塔说。 “我丈夫为什么要为奥斯纳德先生的衣服准备一个单独的发票簿?” 咔嗒。 “我不知道,我也觉得很奇怪。”玛塔说。 “你是他的情妇吗?” “不是。” “他有个情妇吗?” 咔嗒。 “没有。” “你拿的是他的钱吗?” “是的。” “为什么?” 咔嗒。 “他给我的。”玛塔说。 “为了跟你上床?” “为了保险。他听到那消息时,钱就在他的口袋里。” “它们从哪儿来?” 咔嗒。一朵火苗在她的眼前跳起。玛塔奇怪她的眉毛怎么没着起来,还有那件 肮脏的红色浴衣。 “我不知道。”玛塔答道,“有些客人付现金,他经常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钱。 他爱你,他爱他的家庭胜过世上任何东西。他也爱米奇。” “他还爱别人吗?” “是的。” “谁?” “我。” 她在查看一张纸:“这是奥斯纳德先生的地址吗?马尔大街?潘塔·帕提拉?” 咔嗒。 “是的。”玛塔说。 谈话结束了。但玛塔最初并未意识到这点,因为路易莎仍在不停地玩弄着打火 机,对着火苗微笑着。这样过了一会,玛塔才突然意识到路易莎喝醉了。玛塔的哥 哥也曾这样醉过,因为他已无法承受生活的痛苦。不是大喊大叫、哭哭闹闹的醉酒, 而是头脑敏捷、视线清晰的醉酒。所有她喝酒想忘掉的事情却比平时更清楚地浮现 在了脑海。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