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同一个晚上,一点二十分,奥斯纳德公寓的门铃响了。在过去一小时内,他一 直处于强制的清醒状态中。一开始,仍因失败而怒火万丈的他不断在考虑如何用暴 力手段除掉他的客人:把他从阳台上扔到十二层以下的联合俱乐部里,毁掉所有人 的夜晚;把他淹死在浴缸里;在他的威士忌里放进毒药——“呃,好吧,安德鲁, 如果你非让我喝的话,那就给我倒一点点吧”——舔下牙齿然后咽气。他的愤怒并 不仅仅针对拉克斯莫。 莫特比!我的大使和高尔夫球的搭挡,耶稣基督!他妈的女王陛下的唯一代表, 他妈的英国外交机构已经凋零的花朵,居然行家似地耍弄了我! 斯多芒特!真正的典范,生活中注定的输家,最无能的白人,莫特比的忠诚走 狗,居然这样有恃无恐地怂恿他的主子!而我的拉克斯莫大主教却对他们关爱备至! 这是阴谋还是巧合?奥斯纳德一遍又一遍地自问。莫特比在说“这只是分工” 或“你不可能把所有的事都承担在自己身上”时,是不是使了个眼色? 莫特比,这个愚蠢的书呆子,也来搅混水?鬼才知道。算了,忘了它。 安迪·奥斯纳德在某种程度上真地忘了这事。他与生俱来的实用主义又占了上 风。他放弃了复仇的念头,转而开始考虑如何保存他伟大事业的剩余部分。 船已被凿破但并没沉下去,他对自己说。我仍然是贝肯的薪金管理者。莫特比 说得对。 “想来点什么别的吗,先生?还是再来一杯啤酒?” “安德鲁,谢谢,求你别再让我喝了。那好吧,请再给我倒些威士忌。” “好的。”奥斯纳德说完,穿过落地长窗走入餐厅,从壁橱里拿出威士忌给他 倒上,然后拿着酒杯回到了阳台上。晕机、威士忌和失眠已经开始对拉克斯莫起作 用了,他观察着蜷缩在椅子中的主人,这样想道。再加上这里的潮湿——法兰绒衬 衫已经湿透,汗珠顺着胡子直往下滴。还有来到陌生城市、没有妻子照顾的恐惧— —每当传来突然的脚步声、警笛的尖叫声或污秽的叫骂声,他的眼睛便会惊恐地眨 个不停。天空清澈如洗,几枚星星点缀其间,一轮明月在运河口停泊的船只间开辟 出一条银色的小路。但海面上没有微风吹来驱走躁热。这里很少有风。 “您问过我总部能否为情报站做些什么,以使工作进行得更加顺利,先生。” 奥斯纳德胆怯地提醒拉克斯莫。 “是吗,安德鲁?见鬼,我给忘了。”拉克斯莫腾地坐直身体。“尽管说,安 德鲁,尽管说。不过我很高兴你当时的表现那么得体。”他并不完全开心地补充道, 同时大手一挥,将夜色和公寓全揽在了臂中。“别以为我是在批评你。我要敬你一 杯,为了你的勇气,你的敏锐,你的青春,以及所有我们敬佩的品质。祝你健康!” 咕咚一口。“你的前途不可限量,安德鲁。 我得说要比我们当年容易得多。一张这么舒适的床。你知道这样的生活在国内 要花多少钱吗?二十英镑的钞票能看到找头就算你走运了。” “是关于我提到的那个保险室,先生。”奥斯纳德提醒道。就像守在父亲临终 床前的继承人一样迫不急待。“我想我们的接头地点应该避开那些下等旅馆了。我 想大使馆所作的这些调整也许能为我们提供更大的工作空间。” 但这时的拉克斯莫是在发送、而不是接收信息。“那些人今晚多支持你,安德 鲁。我的上帝,对一个如此年轻的人如此尊重可真是不多见。这事结束后,有一枚 奖章在等着你。河对面某位夫人肯定会对你的工作表示欣赏。” 他有些困惑地凝视着海湾对面,似乎误把它当作了泰晤士河。 “安德鲁!”他突然叫道。 “先生?” “那个叫斯多芒特的家伙。” “他怎么了?” “在马德里栽过大跟头。他搞上了什么女人,社交界的娼妓。要是我没记错, 还跟她结了婚。当心他。” “我会的。” “还有她,安德鲁。” “我会的。” “你在这儿有女人吗?”——开玩笑地四下窥视,沙发下,窗帘后。“没有金 屋藏娇?不用回答我。再次祝你健康。把她留着自己享用吧,聪明的家伙。” “我这一阵都太忙了,先生。”奥斯纳德带着苦恼的微笑道。但他仍拒绝放弃 努力。他有种感觉,他的话正印在拉克斯莫的脑子里,即使现在他不考虑,将来也 会的。“您看,我只是认为在理想条件下,我们应该配备两个保险室。一个是为情 报网服务,这当然是由我全权负责。开曼岛应该是最佳选择——另一个保险室—— 只接待极少数我们非常了解的代表人物——为阿布拉克斯的运动组织服务(如果我 们能够使双方不对对方的存在产生怀疑),最终还可以负起组织学生的任务。而且 我认为这一个也应由我负责——至少是在采购、出售和为行动进行掩护这方面—— 我并不在乎最终的荣誉会被大使和斯多芒特拿走。坦白地说,我认为他们并不具备 干我们这一行所需的才能。我们本不需冒这个险的。我希望听听您对这件事的看法, 并不是非得现在,以后。” 拉克斯莫迟疑半晌才舔了下牙齿。安迪知道他的地区负责人仍在听他说话。奥 斯纳德伸出手去接过拉克斯莫手中的空杯子,把它放在小方桌上。 “您怎么想?先生?为反抗运动组织准备一个这样的公寓——时髦、隐蔽、舒 适、便利,令所有人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而第二所房子选在老城区里?”他早 已想在巴拿马欣欣向荣的房地产市场占有一席之地了。“基本上说,在那里买房子 是物有所值,全都是黄金地段。买下之后我们可以装修一下。头等价钱你可以买下 有十二间屋子的一幢宅邸,花园、小径、海面的风景——在这样的环境中,你给他 们五十万,他们就可以替你卖命。而且用不了多少年,房子就会增值一倍。最好在 我们搬进去以前做一下装修。我可以负责这些。” “安德鲁!” “我在这儿。” 舔下牙齿。闭上眼,又猛地睁开。 “呃,告诉我点事,安德鲁。” “愿意效劳,斯哥蒂。” 拉克斯莫转过满面胡须的头,正对着他的属下:“今天晚上光临我们会议的那 个迷人、有着撩人目光的女郎——” “怎么,先生?” “她是不是那种挑逗你却又不跟你上床的那种女人?因为我认为她似乎要求一 个男人毫无保留地对她五体投地——安德鲁!上帝!谁会在晚上这个时候来?” 拉克斯莫对弗朗的印象永远没有得到完全展示。前门的门铃大作,先是耐心地 请求,继而变成了失去耐心的暴躁。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拉克斯莫和他的胡须 深深地缩进了椅子深处。 教官们曾对奥斯纳德在谍报工作方面的才干表示赞赏,他们真是没有说错。几 杯威士忌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反应能力。而马上要对弗朗粗暴无礼的想法更加速了这 种能力。如果她是来投怀送抱、表示忏悔,那她可就选错了人,更选错了时间。他 现在就要让她知道这一点。只需一个字就可以让她从门前走开。 奥斯纳德告诉拉克斯莫呆在原地别动,而他自己则穿过餐厅来到了门厅,一路 上小心地把门关严。他从门镜中向外望去。门镜上蒙着一层雾气。 他掏出手绢把里侧的雾气拭去,模糊地看见了一只分辨不出性别的眼睛。这只 眼睛正从外面回瞪着他,而门铃仍像火警警报一样刺耳地响个不停。接着那只眼睛 离开了门镜,他发现这不是弗朗,而是戴着角质框眼镜、只穿着件浴衣的路易莎。 她金鸡独立站在门外,手里举着一只鞋子正准备砸门。 路易莎已记不得确切是哪件事令她的忍耐彻底崩溃。不过她并不在乎。 打完网球回家后,等待她的是一幢空无一人的房子。孩子们到拉德家去做客, 今晚不会回来。在她心目中,雷蒙只不过是巴拿马最不值一提的大人物之一,让孩 子们接近他是她极不情愿的事。这倒不是因为雷蒙仇视妇女,而是因为他经常暗示 :关于亨利,他比她知道得要多,而且还都是些不光彩的事。而且每当她提起那个 水稻农场,他就和亨利一样极力叉开话题,虽然当初那农场是用她的钱买的。 但这些都无法解释她打完球回家后的那种失落心情,以及那无缘无故的哭泣。 而在过去十年中,即使有最好的理由,她也能坚强地抑制住泪水。所以她想这大概 是长期以来郁积的失望在作怪,再加上那一大杯伏特加。洗完澡后,她将自己六英 尺高的身子赤条条地摆在卧室的穿衣镜前,仔细审视着。 客观些,暂时忘掉我的身高,忘掉我的姐姐艾米莉和她迷人的身段、满头的金 发,和比巴拿马电话簿还要长的被征服者名单。如果我是个男人,我会愿意和这个 女人睡觉吗?她想大概会的,但有什么证据呢?她生活中只有过亨利。 她把问题换了个提法。如果我是亨利,结婚十二年后,我还愿意和这个女人睡 觉吗?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就目前情况看,不愿意。太累了,太晚了,太勉强了, 对某些事的内疚感太重了。是的,他总是感到内疚。这是他最好的品质。但最近他 似乎把这当成了挡箭牌:我有罪,我是不洁之人,我配不上你,晚安。 她一手挥去眼泪,另一只手端着杯子,在卧室中走来走去,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她不明白为什么艾米莉做什么事都那么轻而易举,不管是打网球、骑马、游泳还是 洗衣服,她似乎从来就没做错过任何事。即使一个女人看着她,都会产生一种冲动。 路易莎试着淫荡地扭扭身子。关节太大了,没有美感,太老了,似乎从来没年轻过, 太高了。她失望之下回到厨房,仍然光着身子,给自己又倒了一杯伏特加,这次没 有加冰。 这才叫真正的喝酒,因为她得去再开一瓶新的。当你丈夫在外面乱搞女人,而 你想喝点什么开开心时,有谁会有异议呢?她找来把刀子开着瓶封。 “见他的鬼。”她大声说道。 酒瓶来自亨利为客人们新准备的酒柜。付得起,他说过。 “付得起,谁来付?”她当时质问道。 “这些是免税的。” “亨利,我可不想让我的家成为一个免税酒吧。” 内疚的傻笑。对不起,路。世道就是如此。我并不是想惹你生气,再也不这样 了。他一副诚惶诚恐、卑躬屈膝的样子。 “见他的鬼。”她再次骂道,心里觉得好受了些。 还有艾米莉。要是没有她在旁边对比,我永远不会装成这样一副道貌岸然的样 子,一本正经地把贞操保留那么多年,简直要破世界记录。可这一切只不过是想告 诉大家:和我的风骚姐姐相比,我是个多么纯洁、严肃的姑娘! 我也永远不用扮作一个完美小姐的样子,对别人的越轨行为横加指责,对任何 浪漫故事都嗤之以鼻,因为我真正渴望的是被抚摩、被崇拜、被宠爱、被占有。我 和其他女孩根本没有什么不同! 还有那见鬼的水稻农场。那是我的水稻农场,但亨利已不再带我去了,因为他 把他的情妇藏在了那儿——来,亲爱的,守在窗前等我回来。去你妈的。一口伏特 加,又是一口,接着再来一大口。热辣辣的酒精撩着她的五脏六腑,噢,宝贝。这 样振作起精神后,她一阵风似地卷回了卧室,肆无忌惮地在镜前摆着种种丑态—— 这个性感吗?——快点,告诉我!——这个呢? ——好吧,再看看这个!可是没人告诉她。没人鼓掌、欢呼或为她发狂。没人 陪她渴酒、为她做饭,没人吻她爱抚她。没有亨利。 但尽管如此,对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来说,她的胸还是很丰满的。比琼安的强多 了,但比不上艾米莉,可谁又能比得上她呢?这一杯是敬他们的,这一杯是敬我这 对小鸽子的。喂,快立起来,在给你们敬酒呢。接着她猛地在床上坐了下来,两手 托腮,呆呆地望着亨利床头的电话。 “去见你的鬼吧。”她建议道。 接着,为了加强这句话的效果,她拎起话筒大叫了一声“去见你的鬼”,才又 把它放下。 “喂?是哪位?”电话铃又响了,她拿起话筒大吼道。 这是诺阿蜜,巴拿马错误信息部部长,大概正准备通知她最近某些谣言。 好极了,这电话来得正是时候。 “诺阿蜜,很高兴你来电话,因为我正打算给你写信呢,这下你替我省了张邮 票。我要你从我的生活中滚出去。不,不,听我说,诺阿蜜。诺阿蜜,如果你碰巧 经过巴尔博公园,看见我丈夫躺在地上和一头小象口交,那么你尽可以告诉你二十 位最好的朋友,而不要到我这来多嘴多舌,那样我会感激不尽。因为这辈子我再也 不想听见你的声音。晚安。” 她拿着酒杯,穿上那件亨利新给她买的红色浴衣,又从车库中找出一把凿子和 一把锤子,穿过前庭来到了亨利的书房。最近他总是在离开前把门锁上。迷人的夜 空,她已有几个星期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天空。记得以前经常带孩子们数星星。那是 猎户星座,你可以看见他的匕首,马克。那边是北斗七星,汉娜,就是你经常梦见 的那些小星星。一轮新月轻盈地挂在天边,可爱得像匹小马驹。 渐渐走近他的领地,路易莎想:这就是他给她写信的地方。致我亲爱的情妇, 我妻子水稻农场的托管人。透过浴室雾气弥漫的玻璃,路易莎曾连续几个小时地凝 望他坐在桌前的侧影:头微微歪向一边,伸着舌头。他就是这样写着情书,尽管他 从来就不是个善长摇笔杆的人。这是伟大的圣人阿瑟·布瑞斯伟德在他养子的教育 中所忽略的一点。 门锁着,正像她预料的那样。不过这不成问题。托起一把重重的锤子,朝它狠 命地砸去,就像砸向艾米莉的脑袋(这是路易莎成年后日思夜想所要做的事),一 把小小的锁头算得了什么。 破门而入后,路易莎直奔丈夫的书桌,开始用凿子和锤子猛攻最上层的抽屉— —经过三次冲锋后,她才意识到那抽屉根本没锁。她彻底搜查了里面的东西。帐单, 运动员角的设计图纸。第一次谁都不会那么走运,起码我今天不行。她试了试第二 个抽屉,锁着。但只需一次进攻便解决了问题。这回里面的东西要有趣得多。关于 运河的尚未完成的文章。学术期刊、新闻剪报,以及对这些情况的概括总结——这 是亨利龙飞凤舞的笔迹。 她是谁?见鬼,他做这些到底为了谁?亨利,我在跟你说话。求求你,听我说。 不经过我的同意,你就放在我的水稻农场上的这个女人是谁?还非得用你根本不具 备的博学多才来打动她?这些天你脸上那种恍惚、怯懦的笑是给谁准备的?还是那 些眼泪——噢,见鬼,亨利,你眼中蓄积已久却从未流下的泪水是为谁呢? 愤怒与失望再次在她胸中涌动。她砸开了另一个抽屉,一下子惊呆了。 噢上帝!钱!真的是钱!塞了满满一抽屉的钱。百元的,五十的,二十的。 随意躺在抽屉里,像一堆废弃车票。一千、两千、三千。他一直在抢劫银行, 为了谁? 为了他的女人?她是为钱才干这个?为了他的女人,为了带她去吃饭、为了提 供她根本不配的豪华生活,在我的水稻农场上,用我的遗产购买的水稻农场上?路 易莎开始大叫他的名字,起初是有礼貌地询问;接着是命令,因为他不愿回答;然 后是破口大骂,因为他根本不在那儿。 “混蛋,亨利·潘代尔!混蛋,混蛋,你混蛋!不管你现在在哪儿。你他妈的 是个骗子!” 从现在起,一切都是混蛋了。这是她父亲喝醉酒后的口头禅,而路易莎为自己 能在喝多后像她混蛋老爸那样破口大骂,很是得意。 “嗨,路,心肝,到这儿来。那个泰坦①到哪儿去了?”他根据港口里那台德 国巨型起重机的名字称他女儿为泰坦——“一个老人难道不应该得到他女儿一点关 心吗?你难道不想亲一亲你的老爸吗?你管这个叫亲吻?混蛋! 混蛋,你听到吗?你混蛋!” 笔记,大多是关于代尔哥多的。都是亨利为她准备晚餐后,从她嘴里套出,并 经过歪曲的。我的代尔哥多,我亲爱的像父亲一样的厄纳斯多,正直的化身,而我 的丈夫在对他肆意攻击。为什么?因为他妒嫉他。他一直在妒嫉。他以为我爱厄纳 斯多胜于爱他。他以为我想跟厄纳斯多上床。标题:代尔哥多的女人们——什么女 人?厄纳斯多不做这样的事!代尔哥多与总统大人——又是奥斯纳德先生的总统大 人。代尔哥多对日本的看法——厄纳斯多害怕他们。认为他们想占有他的运河。他 说对了。她再次爆发了,声嘶力竭地大骂:“混蛋,亨利·潘代尔,我从来都没那 样说过,是你编造的!为了谁?为什么?” ① 希腊神话中曾统治世界的巨人一族。 一封没有写完、没有地址的信,肯定是他本想扔掉的底稿。 昨天,路易莎在办公室无意中听到关于我们的厄纳斯多的一条趣闻,而且认为 应该告诉我,我想你也许愿意知道——认为应该?我可没有认为应该。我告诉他的 不过是些办公室中的闲聊! 一个妻子在他们自己的家中告诉她丈夫关于一个善良、正真、只希望为国家和 运河贡献生命的人的传言,为什么还得先认为应该?混蛋应该!还有你——那个愿 意知道我们夫妻悄悄话的混蛋!你是个婊子。偷走了我丈夫和我的水稻农场的婊子。 你就是萨比娜! 路易莎终于找到了那个婊子的名字。整齐的大写字母,亨利的笔迹,因为这对 他来说最容易。小小的萨比娜的三个字,外面是个气球似的圆圈。萨比娜,后面括 号里写着“赤色学生”。你是萨比娜,你是个赤色学生,你为美国工作——或者说 以为你自己为美国工作,因为本上“为美国工作”几个字上带着引号;你每月得五 百美元,有特殊贡献时再加奖金。这些全都在这儿,在亨利从马克那里学来的一张 流程图上。流程图不一定非得是线形的,爸爸。你可以像气球那样把它们随意放出 去。一个也行一群也行,它们真棒极了。萨比娜的气球一直连在一个大大的“亨” 字上,这是亨利不知天高地厚时拿破仑式的签名。而阿尔法的气球——她现在又发 现了阿尔法——一直指向贝塔,接着是麦可(总统大人),最后又指回“亨”。大 熊的气球也指向“亨”,但它上面布满密集的射线,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爆炸。 米奇自己独占一个气球,并被描述为沉默反抗运动的领袖,气球的引线将他紧 紧连在拉里的气球上。我们的米奇?我们的米奇是沉默反抗运动的领袖?而且旁边 一共有六道连线,分别指向武器、情报员、贿赂、通讯、现金和拉里。我们的拉里? 每周一次深夜打来电话宣布自己第十八次自杀的我们的米奇? 她又开始搜寻。她要找的是萨比娜这婊子写给亨利的信。如果她写过信,那亨 利是会保存它们的。亨利连一个空火柴盒或早餐剩下的一个鸡蛋也不舍得扔。当然, 这又是因为他可怜的童年生活。她翻箱倒柜寻找着萨比娜的信件。在他的钱下面? 在某块地板下面?夹在书里? 噢上帝,代尔哥多的工作日程!可保管人不是代尔哥多,而是亨利!这不是那 本真的。一定是他从我的文件上抄来的。他用铅笔记录下了代尔哥多真正的活动, 但在空隙间又加上了子虚乌有的会见: 深夜会见日本“港务官员”,总统大人秘密出席……与法国大使在轿车中进行 秘密会谈,接受一皮箱现金……深夜十一点,在雷蒙的赌场会见哥伦比亚毒品头目 的信使……在城外召开私人宴会,出席的有日本港务官员、巴拿马高级官员和总统 本人…… 我的代尔哥多做过这些勾当?我的厄纳斯多·代尔哥多从法国大使手里接受贿 赂?在和哥伦比亚毒品头目作交易?亨利,你他妈的疯了吗?你对我的老板都造了 什么谣?你怎么敢撒这样的弥天大谎?这是为了谁?谁为这些垃圾付给你钱? “亨利!”她绝望而愤怒地大叫。等电话铃再次响起时,她已是精疲力竭。 这回她聪明多了。她拿起话筒静静地听着,一句话没说,就连“从我的生活中 滚出去”也没说。 “亨利?”一个抽泣、绝望、求助的女人的声音,这就是她。长途电话,从水 稻农场打来的。后面是砰砰的响声,他们一定是在拆除那个磨房。 “亨利?你说话啊!”那女人尖叫道。 一个西班牙婊子。老爸早就说过不能相信他们。哀哭声幽幽传来。是她,萨比 娜,想要亨利,谁不想要呢? “亨利,帮帮我,我需要你!” 等等。先别开口,不要告诉她你不是亨利。听听她下面要说什么。路易莎将话 筒紧紧按在右耳上,死死抿着嘴唇。说啊,你这婊子!有屁快放!那婊子在喘气, 大口大口地喘气。来吧,萨比娜,亲爱的,说吧,说“来陪我上床,亨利”。说 “他妈的,我的钱在哪儿,你干嘛把它放在抽屉里,是我,萨比娜,我从农场给你 打电话,我很孤独”。 又是一连串的砰砰声,像是有人在发动摩托车。路易莎放下酒杯,用她父亲典 型的美式西班牙语大吼道: “你是谁?回答我!” 等待,没有答复。只有抽泣可没有人说话。路易莎转而讲开了英语。 “从我丈夫的生活中滚出去,你听见了吗,萨比娜,你他妈的臭婊子! 混蛋,萨比娜!从我的水稻农场上滚出去!” 仍然没人回答。 “我在他的书房里,萨比娜。我正在找你给他的信,就是现在!厄纳斯多·代 尔哥多不是贪官,听见了吗?这是瞎说。我为他工作,贪污腐败的是别人,不是厄 纳斯多。说话啊!” 话筒里传来更多的劈啪声和砰砰声。耶稣,这是什么?美军又入侵了? 那婊子哀哭一阵后挂上了电话。路易莎仿佛看见自己啪地一声摔下了话筒,和 电影里一模一样。她颓然坐下,呆望着话筒,等着它再次响起。但它没有。 那么我终于打烂了姐姐的脑袋,也许是别人干的。可怜的小艾米莉,去见你的 鬼吧。路易莎站了起来,居然没有摇晃。再来口伏特加,头脑清醒得很。 混帐,萨比娜。我丈夫疯了,你现在大概也很不好受。活该。水稻农场可都是 些孤独、僻静的地方。 一排排书架,精神食粮。正是困惑的知识分子所需要的东西。在书里找找那婊 子给亨利的信,书架上的书籍全部被重新整理过了。为什么,亨利,看上帝份上, 告诉我为什么。告诉我,亨利。和我谈谈谁是萨比娜?谁是麦可?你为什么要对厄 纳斯多恶意中伤? 路易莎在丈夫的书架间巡视着,赤裸的身体在薄薄的红色浴衣下不安地扭动, 心痒难耐。她想再要个孩子。她想得到天上的北斗七星,只要它们不要变成艾米莉。 她父亲关于运河的书从她身旁掠过。从苏格兰人想在这里建立殖民地、结果却落得 血本无归开始。她一本本将这些书打开,拼命摇晃着,然后随手扔在一旁。没有什 么情书。 关于摩根上尉和他的海盗的书。他们曾将巴拿马城洗劫一空并把它烧为一片废 墟;如今这片废墟已成了孩子们野营的好去处。但仍然没有萨比娜或其他任何人的 情书,无论是阿尔法、贝塔、麦可、大熊,还是为美元工作的赤色学生。关于巴拿 马隶属于哥伦比亚那段时期的书籍。但无论她如何拼命把它们摔向墙壁,仍没有什 么情书掉出来。 路易莎·潘代尔,赤条条披着那件红色浴衣,又开始从运河的开凿找起。 她真希望刚才没有冲那可怜的女人大喊大叫。她找不到她的情书。也许那不是 萨比娜,电话也不是从水稻农场打来的。关于巴拿马建国英雄的描述。他们百折不 挠、有条不紊,但同时也有些疯狂。他们对妻子忠贞不渝,不会抵毁她们老板的名 声,也不会在抽屉里锁上成堆的钞票和情书。这都是父亲让她读的书,似乎希望有 朝一日她能建条自己的运河。 “亨利?”她尖声高叫,他若害怕才好呢。“亨利?你把那婊子的信放哪儿了? 我想知道。” 关于运河条约的书籍。关于毒品和“拉丁美洲何去何从”的书籍。也许说我那 见鬼的丈夫何去何从更合适些。而且若是亨利真的参与了什么阴谋,可怜的厄纳斯 多将何去何从?路易莎颓然坐在一张柚木椅子里(父亲以前常坐在这把椅子里把她 抱在膝上),开始用平静、理智的声音与亨利交谈。大喊大叫是不行的。她像一个 成年人和另一个成年人谈心那样耐心地说道: “亨利,不管你在外面呆到多晚、都干了些什么,你每天回来都要在书房里干 到深夜,我不明白你都在干什么。如果你是在写一部关于腐败的小说,或自传,或 一部运河史,我想你应该告诉我,因为我们毕竟是夫妻啊。” 亨利做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他说这是一个裁缝无奈时的表现。 “你瞧,路,是那些帐目。在白天,客人没完没了,你根本坐不下来。” “农场的帐目?” 她又做了一次混帐女人。水稻农场已成了家里一个无需谈论的话题,她应该尊 重这一点:雷蒙在重新进行预算,路。安格尔有些问题,路。 “不,是店里的帐目。”亨利像罪人一样悄声说。 “亨利,我是个聪明人。在学校里,我的数学成绩非常出色。只要你愿意,我 随时可以帮你。” 他连连摇头:“它们不是那种类型的数字,路。这更需要创造力与想象力。虚 构的数字。” “这就是你为什么把麦鲁格的《海洋间的通道》涂得一踏糊涂的原因? 弄得那本书别人都没法再看的原因?” 亨利两眼一亮——装的。“噢,是的,你说对了,路。你真聪明,居然注意到 了那本书。你瞧,我正在考虑给我们的酒吧增加更多的运河色彩,也许应该摆几件 仿制古玩。” “亨利,你总是说除了厄纳斯多这样少数高尚的人外,巴拿马人并不关心运河, 我也同意你的看法。建造运河的并不是他们,而是我们美国人。他们甚至没有提供 人工。那些工人来自中国、美洲和马达加斯加,他们来自加勒比海和印度。但厄纳 斯多是个好人。” 耶稣,她想道。我怎么这样说话?我怎么变成了这样一个满口大道理的泼妇? 放松点。因为艾米莉不过是个妓女。 她双手抱头坐在他的桌前。她很后悔砸开了他的抽屉;后悔喝退了那个哭泣着 的可怜女人;后悔又对姐姐艾米莉有了恶毒的想法。我今后再也不对任何人那样说 话了,她心中暗道。我再也不用惩罚别人的方式惩罚自己了。 我不是我那混帐父母,我也不是一个道貌岸然、假装虔诚的美国婊子。而且我 很难过,刚才在悲愤中、在酒精的作用下,我居然有脸去咒骂一个同样的罪人,即 使她是亨利的情妇(如果她是,我会杀了她)。在一个迄今还未被搜查过的抽屉里, 她碰巧找到了另一件还未完成的大作: 安迪,我们的新安排受到了各方面的欢迎,特别是女士们的欢迎。你听到这些 一定很高兴。但尽管我使尽了浑身解数,路仍不愿在厄纳斯多的问题上让步。不过 考虑到整个家庭,还是单线联系更加安全。 到店中我再继续报告。 那么我也要到店里去,路易莎在厨房里想道。上路之前又来了一杯。她已经发 现酒精已对她不起任何作用,对她起作用的是安迪,又名安德鲁。在她刚才读到那 张纸条的一刹那,安迪已取代萨比娜成了她好奇的对象。 但这已不是第一回了。 自从那次逍遥岛之游后,她就对奥斯纳德先生很是好奇。当时她认为亨利是想 撮合他两人之间的事,以减轻他良心上的折磨。不过路易莎深知亨利的为人,仅仅 让妻子和别人上次床是解决不了他的问题的。 她一定是打电话叫了辆出租,因为现在一辆车就停在门外,门铃也在响个不停。 奥斯纳德从门前转过身,穿过餐厅回到了阳台上。拉克斯莫仍紧紧缩在椅子里, 恐惧已使他既不能动也不敢说话,布满血丝的眼这时大睁着,上唇也高高翘起,在 胡须间露出两只焦黄的大门牙——多年来说话就舔牙的习惯也未能使它们变白。 “贝肯二号突然来访,这是我事先没料到的。”奥斯纳德轻轻说道,“一定有 什么情况,您最好先出去。” “安德鲁,我是位高级官员。我的天,是什么东西在打门?她要把死人都吵醒 了。” “我先把您带到衣帽间。听到我把她引进餐厅并关上门后,您就出来坐电梯到 大厅去,给看门人一块钱,让他叫辆出租车送您到埃尔·巴拿马旅馆去。” “我的天,安德鲁。” “怎么了?” “你不会有事吧?听听。她手里拿的是支枪吗?我们应该报警,安德鲁。 还有件事。” “什么事?” “我能相信出租车的司机吗?他们有些人,你听说过的,港口里的浮尸。 我不会说他们的西班牙语,安德鲁。” 奥斯纳德把拉克斯莫从椅子里拉起来,带着他来到大厅,把他塞进衣帽间并关 上了门。然后,他打开前门的链锁,拉开门拴,又用钥匙打开暗锁,打开了房门。 砸门的声音停止了,可门铃还在叫个不停。 “路易莎,”他一边说一边把她的手指从门铃上掰下来,“真让人吃惊。 亨利在哪儿?你干嘛不进来?” 他的手移到她的手腕,把她拖进了大厅并关上了门,但并没有锁上它。 他们面对面紧紧站在一起,奥斯纳德将她的一只手高高举起,两人看上去似乎 要来一曲旧式的华尔兹舞。正是这只手举着那只鞋,她松了手,鞋掉在了地上。她 一声未吭,但他闻到了她的呼吸,就像他母亲强迫吻他时,他闻到的气息一样。她 的衣服非常薄。透过红色的棉布,可以感觉到她的乳房和身体的曲线。 “你和我丈夫在搞什么鬼名堂?”她问,“他为什么要对你胡说八道,说厄纳 斯多接受法国大使的贿赂,还和毒品贩子有来往?萨比娜是谁?阿尔法是谁?” 尽管这些话很有分量,但她有气无力、信心不足的声音却没能使它们穿透衣帽 间的门。而奥斯纳德凭着他体会人性弱点的直觉立刻察觉到了她心中的恐惧:为亨 利的担心,对他本人的恐惧,对即将听到事情的恐惧。虽然她一字未说,但奥斯纳 德已听到了一切。她用她的问题回答了奥斯纳德最近几星期来产生的所有疑问: 她什么都不知道,亨利根本就没有发展她,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她正准备重复刚才的问题(也许是想问另一个),但奥斯纳德已不敢再冒让拉 克斯莫听到的危险。于是他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将她的胳膊转到身后,就 这样把穿着一只鞋的路易莎架进了餐厅,同时用脚将门在身后砰地一声踢上。走到 屋子中间,他猛地站住,把背朝自己的路易莎紧紧按在胸前。匆忙中,她浴衣上仅 有的三颗扣子开了两颗,露出她赤裸的胸脯。他可以感觉到她怦怦的心跳,她的呼 吸也变成了缓慢、沉重的喘息。他听到拉克斯莫走出了前门。过了一会,他听到了 电梯的到来。一直等到电梯下去,他才把手从她嘴上移开,手心里满是唾沫。他一 把抓住她的一只乳房,坚挺的乳头抵着他的掌心。他放开了她背后的胳膊,看着它 软软地耷拉在她身边。 当她甩掉仅有的那只鞋时,他听见了她咕哝了些什么。 “亨利在哪儿?”他问道,仍然握着她的乳房。 “去找阿布拉克斯了,他死了。” “谁死了?” “阿布拉克斯。他妈的还能是谁?要是死的是亨利,他还能去见他吗?” “他在哪儿死的?” “瓜拉赫。安娜说他开枪自杀了。” “谁是安娜?” “米奇的女人。” 他用右手握住她另一只乳房。路易莎猛地将臀部贴在他身上、脑袋仰到了他脸 上,使他冷不丁吃了满嘴头发。他把她半转过来,吻着她的太阳穴和脸颊,舔着她 小溪般的汗水。她抖得越发厉害。她转过头紧紧吻住他的嘴,搜寻着他的舌头。他 忽然瞥见泪水正从她紧闭的眼角滚滚滑落,并听见她在呢喃:“艾米莉”。 “谁是艾米莉?”他问。 “我姐姐,我在岛上跟你说过她。” “见鬼,她知道这些事吗?” “她住在美国俄亥俄州的达顿,她勾引走了我所有的朋友。你这人还有什么廉 耻吗?” “恐怕没有,我还是个小孩时就把它扔掉了。” 听到这话,路易莎一只手开始拉他的衬衫,另一只手笨拙地解着他潘代尔&布 瑞斯伟德公司制作的裤子。她一直在自言自语。他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不过对此 也丝毫不感兴趣。他摸到浴衣上最后一颗纽扣,但她不耐烦地打开了他的手,只一 下就把浴衣从头上拽了下来。他甩掉鞋子,把长裤、内裤和袜子一把脱下,并把衬 衫从头上脱下。他们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打量着对方,仿佛两个即将交手的角斗士。 然后奥斯纳德两手抓住她,将她抱起来走进了卧室。他把她扔在床上,她马上急不 可奈地用腿夹住了他的腰。 “老天,等一等。”他命令道,并把她推开。 然后,他轻轻地、慢慢地占有了她,用尽了他和她所有的技巧。封住她的嘴, 将一枚走失的炮弹放回原位。无论要发生什么情况,先把她置于我的控制之下。因 为我的箴言之一便是送上门来的东西不能不要。因为我一直想得到她。因为和自己 朋友的妻子们上床永远其乐无穷。 路易莎背朝他躺在床上,头藏在枕头下,膝盖高高蜷起保护着自己,一手将床 单紧紧捂在鼻子上。小时候有一次她用剪刀剪烂了艾米莉的一件新上衣,说她穿那 样的衣服真是不要脸,于是她被关进卧室去忏悔自己的罪孽,那时她才十岁。这跟 那时的情景何其相似。她想起床、借用他的牙刷、穿上衣服梳好头发,然后离开, 但这样就不得不承认这一切都是真的、不得不正视身边奥斯纳德赤裸的身体。除了 那件扣子已全被扯掉的肮脏浴衣,她什么穿的都没有——见鬼,可那件衣服又在哪 儿呢?——还有一双她希望能降低她身高的平跟鞋——可见鬼,它们又到哪儿去了 呢?——还有那头疼欲裂的脑袋,她真想马上叫人把自己送到医院去。在那儿,她 可以把昨晚重新再过一遍,没有伏特加,没有打烂的抽屉,没有玛塔,没有米奇的 死,没有亨利对厄纳斯多的造谣中伤,也没有奥斯纳德和眼前这一切。她曾两次爬 起来去洗手间,其中一次是去呕吐,但她每次又都爬回了床上,试图告诉自己这一 切都不曾发生过。这时,奥斯纳德正在打电话。尽管她把好几个枕头蒙在了脑袋上, 但仍阻止不了他可恨的英国口音让她一阵阵反胃,还有电话那端一个困惑、还未睡 醒的苏格兰口音。 “我们得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先生。” “令人不安?谁令人不安?”苏格兰声音渐渐醒了过来。 “关于我们那艘希腊船的。” “希腊船?什么希腊船?你在说些什么,安德鲁?” “我们的旗舰,先生。沉默航线上的旗舰。” “明白了,安德鲁!希腊船①,我的上帝!我明白了。到底怎么回事?” “它好像已经沉没了。” “沉没了?撞上了什么?怎么沉的?” “完蛋了。”他停顿了片刻,以便对方好好领悟这个词。“彻底毁了,上西天 了。还未得到具体细节,我已派了一位作家去现场调查。” 电话那端是一阵不解的沉默,路易莎心里也画着问号。 “作家?” “很著名的一位作家。” “知道了!我明白了。很久以来最畅销的那位作家,当然如此。不用再多说。 怎么沉的,安德鲁?你是说彻底完蛋了吗?” “第一次报告说他永远不会再出航了。” “上帝。上帝!谁干的,安德鲁?一定是那个女人。昨晚我就知道她是个危险 人物。” “恐怕还没有进一步的消息,先生。” “他的水手们怎么样?——他妈的,那船上的人——他那些沉默的人——他们 已沉下去了吗?” “我们正在等待消息。您最好按计划回伦敦去,先生。我会往那儿给您打电话。” 他挂上电话,一把扯下她头上的枕头。即使紧闭着眼,她也能看见他丰满年轻 的身体。 ① 十九世纪,希腊曾爆发著名的民族独立革命。 “我从来没打过这个电话。”他对她说,“听见了吗?” 她坚定地从他身边滚了开去。没听见。 “你丈夫是个勇敢的人。上边有命令,他不能告诉你这些,永远不能。 我也不能。” “怎么个勇敢?” “人们告诉他一些事情,他再告诉我。听不到的,他便自己去找,经常要冒很 大风险。最近,他发现了一件大事。” “这就是他偷拍我文件的原因?” “我们需要代尔哥多的工作日程安排。在代尔哥多的生活中,有许多空白需要 填补。” “那不是什么空白。他只不过是在那些时间去教堂做弥撒,或去照顾太太和孩 子。他有个孩子在住院,塞巴斯蒂安。” “那是代尔哥多告诉你的话。” “这是真的。不要对我重复那堆屁话,亨利是为英国这样干吗?” “英国,美国,欧洲。自由的文明世界,你愿意怎么说都可以。” “那他就是个混蛋,还有英国,还有什么自由的文明世界。” 过了很长时间,她才费力地说出了这话,但她毕竟做到了。她用胳膊撑起身子, 转身俯视着他。 “你对我说的鬼话,我一个字也不信。”她说,“你只不过是个花言巧语的英 国骗子,亨利一定是疯了。” “那就不相信我好了,不过闭上你的臭嘴。” “全都是谎言。他在撒谎,你也在撒谎,大家都是在自欺欺人。” 电话响了,是另一部电话。尽管是在床这边,她却一直没有注意到。电话连在 台灯旁一个手提录音机上。奥斯纳德粗鲁地从她身上滚过,一把抄起话筒。她还没 有来得及捂上耳朵,闭上眼睛,便听他叫了一声“亨利”。尽管脑子里一片拒绝的 尖叫声,她还是隐约听见了丈夫的声音: “米奇被谋杀了,安迪。”亨利宣布道。他的声音很谨慎并且是预先准备好的, 但为了抢时间仍说得很快。“我现在所能说的就是这是非常职业的一枪。但我听说 还要发生更多的类似事件,所以有关各方应尽快采取预防措施。拉里已经离开巴拿 马前往迈阿密,而且我也得到消息让其他人停止活动。 我很为学生们担心,我不知道怎样才能阻止他们召集起船队堵塞运河。” “你在哪儿?”奥斯纳德问道。 路易莎真想问亨利几个问题——比方说“你还爱我吗”——或者“你会原谅我 吗”——或者“如果我不告诉你,你会注意到我的变化吗”——或者“你今晚什么 时候回家?要不要我带点东西回来,我们一起做晚饭”?但还没待她想好先问哪一 个问题,电话已经挂上了。 奥斯纳德长出一口气,倒在她身边,两手枕在脑下,似乎是在裸体浴场稍作休 息。但他脸上却是一副茫然若失的表情,这在他们短暂的相识中还是第一次。然后 他又拿起话筒——不是亨利的,而是另一个——拨了号码要人接通了某某房间的马 洛斯先生。 “看上去像是谋杀。”他直截了当地说道。于是她想接话的肯定是以前那个苏 格兰人。“看起来学生们要乱起来了……群情激愤……极受尊崇的人……职业杀手 干的。详细情况还在调查中。您这是什么意思,一个楔子,先生?不明白。什么的 楔子?不,当然不。我明白了。我尽快去干,先生。 马上就去。” 放下电话后,他似乎考虑了很多事情,因为她不时听到他阴险的笑声。 突然,他凶猛地坐了起来,接着站起身走进了餐厅,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昨晚 卷作一团的衣服。他抻出昨晚的衬衫,套在身上。 “你要去哪儿?”她质问道。他没有回答,于是她接着说:“你要干什么?安 德鲁,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可以这样起来,穿上衣服,而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没有 衣服,没有地方去,没有——” 她无话可说了。 “为此我深表歉意,老姑娘。有点突然,恐怕我得撤了,我们两个。该是回家 的时候了。” “哪儿的家?” “你的巴塞尼亚,我的快乐的英格兰。家庭准则的第一条:跟班没了,当头的 也得快走。不用告别,不用收拾细软。赶快回家去找妈妈,最好的办法。” 他正对着镜子扎领带。下巴翘着,情绪也重新高涨起来。一瞬间,也仅仅是这 一瞬间,路易莎在他身上察觉出一种坚毅的勇气——一种对失败的承认,说好听些, 倒有些悲壮的意味。 “代我向亨利道别,可以吗?伟大的艺术家。我的继任者会和他联系的,也许 不会。”他弯腰拉开衣厨的抽屉,抽出一套运动服扔给她。“最好还是穿着这个上 出租车。回家后,把它烧了,再把灰倒掉。以后几个星期里冷静些,不要惹麻烦。 勇士们要胜利返乡了。” 伟大的报界大亨亨瑞在吃午饭的时候得到了这个消息。当时他正坐在康诺餐厅 他的老座位上,吃着羊腰和熏火腿,喝着家酿的红葡萄酒,宣扬着他对新俄罗斯的 看法:那些杂种打得越热闹,他亨瑞便越高兴。 非常凑巧的是他的听众正是杰弗里·卡文迪斯,而带来这消息的不是别人,正 是接替奥斯纳德在拉克斯莫身边工作的约翰逊。二十分钟前,他刚从堆在拉克斯莫 桌上的信件里翻出了莫特比大使亲自发出的密码加急电报。像所有野心勃勃的情报 部门官员一样,约翰逊是决不会放过任何搜查主人信件的机会的。 而更妙的事情是约翰逊只能自己来担当解码的重任。不仅是因为上边的人都去 吃午饭了,而且因为拉克斯莫还在回来的路上,大楼里除了他本人外,别人都对贝 肯一无所知。在激动和野心的驱使下,他立刻往卡文迪斯的办公室挂了电话,人家 告诉他卡文迪斯和亨瑞一起吃午饭去了。他又给亨瑞的办公室打了电话,得知他在 康诺餐厅。他不顾一切地擅自调用了部里仅剩的那辆车。后来,约翰逊不得不为他 这一莽撞之举以及其他举动付出代价。 “我是斯哥蒂·拉克斯莫的助手,先生。”他气喘吁吁地对卡文迪斯说。 在餐桌上方的两张面孔中,他挑了那张更富同情心的。“我收到了一条来自巴 拿马的重要信息,先生,我想它不能耽搁,而且我想我不能在电话上告诉您。” “坐下。”亨瑞命令道,转头对侍者说,“椅子。” 于是约翰逊坐了下来,然后打算把已经解密的电报递给卡文迪斯。谁知亨瑞一 把将纸条抓了过去,动作之猛令其他顾客也不禁纷纷回头。亨瑞草草读过电报,然 后把它递给卡文迪斯。 卡文迪斯读了纸条,大概他身后那位侍者也读到了,因为他正忙着为约翰逊准 备一套餐具,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位普通就餐者,而不是一个身穿运动衫、法兰绒长 裤的大汗淋漓的年轻运动员——这身打扮可不讨餐厅经理的喜欢。不过今天毕竟是 星期五,可怜的约翰逊一直在计划和母亲去乡下度周末。 “这正是我们需要的东西,是不是?”亨瑞嘴里含着嚼了一半的羊腰对卡文迪 斯说,“我们可以走了。” “正是它。”卡文迪斯如释重负地肯定道,“正是我们需要的楔子。” “把它告诉冯怎么样?”亨瑞问道,一边用一片面包抹着他的盘子。 “这个,我想,本——这事最好的办法——是让他在你的报纸上看到这消息。” 卡文迪斯轻快地说,“请原谅,真对不起,”他对约翰逊补充道,因为踩了他的脚, “我得去打个电话。” 他对侍者也说了声对不起,因为匆忙中他带走了胸前的餐巾。不久以后,约翰 逊被炒了鱿鱼,谁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表面上看,是因为他带着一封已经解码的密 码电报在伦敦中游荡。以非官方观点看,是因为他对情报工作过于狂热。但他最大 的过错也许是穿着运动衫闯进了康诺餐厅。 -------- 泉石书库